璇璣小聲嘟囔:“有這樣的娘還不如沒有。”
“人生境遇可以選擇,生身父母卻無法選擇。璇璣,或許沒人猜得到,今日我有多想如平常的孩子那樣,依偎在母親懷里,聽她說幾句寬慰的話。小途生死未卜,這兒……”他手抵胸口:“我這里憋得難受!但見到她衣衫不整的樣子時,我好像瞬間變成了一只蜜蜂。我用尾巴上的針刺她,試圖狠狠刺痛她,根本沒想過蜜蜂射出了那根針,自己也會死?!?p> 以前,暮非塵從來不主動和任何人談起他的母親,而今日他卻一直在說起她。
他……大概已忍耐到極限,所以才需要傾訴,所以才會病倒。璇璣眼簾微垂,既然如此,就讓她當一個沉默的傾聽者,或許發(fā)泄完了他胸中積郁才能散去。
“從小到大,她遇到問題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殺人。父親對她不忠,她要殺;我父族對她不滿,她要殺;以前的樂安王指責她奢侈*,丟盡皇家臉面,應(yīng)逐出皇室從宗譜除名,她便逼皇上滅了老王爺滿門,然后奪了他的封號加在我頭上,盛氣凌人地昭告天下,非議她的下場絕對不會好過。而我呢,明明不姓暮,卻不得不頂著這個姓氏惹人嘲笑;明明每日忍受幾百道鄙夷目光的凌遲,卻一個字都不敢對她講;明明并非耽于享樂之徒,卻自暴自棄流連煙花柳巷,反正就算我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行走于沐陽街頭,誰都不會相信公主府能出一朵清蓮。久而久之,和母親之間的問題我也開始用殺人來解決,幼稚的報復……簡直傻得可笑。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若父親沒死,我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璇璣適時輕道:“你不恨他嗎,他背叛了你母親?!?p> 暮非塵淡淡搖頭:“不恨,他和母親之間我完全不清楚,但兩個人感情出現(xiàn)問題絕不可能是一個人的錯。因怕觸怒母親,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誰敢提起他,有次我灌醉了翰林院蘇大人,他當年和父親一處共事。酒半時,我向他打聽父親是怎樣的人,他真的醉了,竟滔滔不絕對我說了很多很多……父親的絕世風華,父親的驚艷文采,父親的平易近人,父親的寬廣胸襟?!彼龅捻型蝗簧瘘c點微光,透出一絲崇拜,兩分神往。
其實他不詳細形容,璇璣也能想象出那位駙馬的風姿,滄瀾公主何其挑剔的一個人,能讓她鐘情下嫁的男子必然完美無缺、舉世無雙!就算不用滄瀾公主來判斷,單看著暮非塵的臉也能推測出其父有多么出眾。
暮非塵深吸一口氣仰望帳頂:“愛究竟是什么呢?我相信母親曾深愛父親,或許直到今日還愛著,好幾次母親與我對視都會閃神,然后就躲開我,不見我。蘇大人說過……我的眼睛里有父親的影子。既然曾那般深愛,為什么做得卻那般決絕。”
他都不懂愛是什么,只有九歲的璇璣更參不透這個深奧的字,她思索片刻道:“當你長成像你父親那樣的男子時,或許就會懂了?!鄙灶D了頓,她趕忙補了一句:“不過你千萬千萬記得,別娶一個像你母親的妻子?!?p> 暮非塵深深凝視她喃喃低語:“不會的,你不會像她?!?p> 璇璣驚愕:“什么?我……?”待反應(yīng)過來,血氣呼一下涌上來,瑩白如玉的臉頰染了層緋色霞光,她整顆心像一只剛剛破殼而生的雛鳥,跌跌撞撞撲打著柔弱的翅膀,面對湛藍的天空又恐懼,又希翼。
這就是所謂的情竇初開嗎?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師兄妹五人里,她最愛粘著暮非塵,說不上為什么,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不說話,靜靜地練字看書,她都覺得很快樂,但這種特殊的依賴與好感,她從未往深里想過,更未曾上升到情或愛的高度,她只知道,暮非塵對于她來說,和戰(zhàn)英、印之、小途都不一樣,只有他特別。
陌生的情愫充斥心間,書中看來的什么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之類的字眼頻頻跳動在腦海,她拼命壓都壓不住,直把一張可人小臉羞得更紅了幾分。
“傻丫頭?!蹦悍菈m輕點她鼻尖:“臉一紅看起來更傻了?!?p> 璇璣翻了個白眼拍開他的手:“誰誰……誰有臉紅!”
“不光臉紅還結(jié)巴,以后怎么敢?guī)С鋈ヒ娙??!彼猛嫘ρ陲椬约旱男奶?,一不留神他竟然自自然然說了出來,太早了,無論對璇璣還是對他來說,都實在太早了。是因為病著神思不如往常敏銳,還是因為今日的脆弱讓他急于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幸而……她沒有發(fā)火,幸而……她沒有怪他輕浮,幸而……她沒有掉頭跑出去再也不理他。他暗自松口氣的同時,金波池畔嬌小的身影卻突然闖進兩人之間,然后他聽到璇璣一字一頓問他:“那么……云天音呢?”
云天音……他和她同時想到云天音,該說是心有靈犀,還是某種不好的預兆?
璇璣小心選擇措辭:“我們這次去羽國,不就是為了見她,師傅說,她是上天為你選定的皇后,與你共度一生的發(fā)妻?!?p> 暮非塵遲遲未答,許久后他終于出聲打破難熬的寂靜:“璇璣,告訴我,高高在上的鳳椅,你喜歡嗎?想要嗎?若感情和身份兩樣只能取其一,你會退一步甘愿做這樣的選擇,還是兩者都要,或干脆兩者都不要?”
璇璣托腮皺眉,這問題好難……“塵哥哥,我答不上來,師傅不是常說嗎,人是會變的,所以等我長大了,性子定了再回答你,現(xiàn)在嘛——”她伸手試了試暮非塵額頭的溫度:“你該喝藥了?!?p> 一番傾談,不知不覺中窗紙已白,暮非塵淺淺而笑:“也好,那我們來個七年之約,七年后,我會來要你的答案?!?p> “好,七年后我一定答你。”
她笑得天真無邪,他眸光潺潺如水,七年間她會變,七年后呢,便一生如此不會改變了么?人總在后悔曾經(jīng)做過的決定,卻忘記了當時也曾深思熟慮,百般權(quán)衡,最終認為沒有選錯才放手去做,時光荏苒,再回首凄言后悔,并非曾經(jīng)全錯,而是心境變幻……無法掌控,無法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