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前,美國亞特蘭大港,一群白色的海鳥靜靜地在水面上盤旋。
離港口不遠(yuǎn)有一幢紅色別墅,一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拎著公事包,在兩名保鏢的簇?fù)硐孪蛞惠v黑色小汽車走去。保鏢剛打開車門,忽然幾聲槍響,中年男子身邊的一名保鏢當(dāng)即撲倒在地,中年男子敏捷地蹲下以汽車做掩護,另一名保鏢迅速掏出手槍朝槍響方向還擊。
槍聲越來越密集,中年男子看了看手中的公事包,神情越來越嚴(yán)峻。正在萬分焦急的時刻,從他身側(cè)另一個方向傳來一種特別的槍聲。這種槍聲一聽便與眾不同,極富節(jié)奏感,子彈也好象長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干凈利落地掃清了隱蔽的槍手。
中年男子從汽車背后走出來,那名開槍接應(yīng)的人已經(jīng)來到他面前?!叭荻Y,幸好你來得及時?!边@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表情十分冷峻,“宋世伯,想不到北洋的刺客連你也不放過!”
與此同時,兩輛黑色小轎車正往輪船碼頭方向疾馳。一對父女模樣的人坐在后排,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只見他高度戒備,不時觀察車外的情況。經(jīng)過一條小巷,突然,兩輛軍用摩托從巷口斜刺里沖了出來。繼而又有一輛雪鐵龍緊緊貼了上來。
那名男子沉著地對司機說:“加速開往碼頭,送二位上船?!彪S即猛地推開車門滾了出去。父親低聲叮囑女兒,“別回頭!”后面那輛小車緊急剎車,隨著一聲刺耳的側(cè)滑聲,打橫停在街口。車上的四個人迅速跳下車,和那名男子一起舉槍朝軍用摩托車和雪鐵龍射擊。前面那輛小車載著父女二人飛速轉(zhuǎn)上了另一條街道徑直駛向碼頭。
“嗚——”隨著一聲汽笛聲響,“圣瑪麗亞號”輪船緩緩起航,那位父親站在船頭眺望著剛才過來的方向,慢慢閉上了雙眼。
司機站在碼頭上看著輪船消失在海平面,轉(zhuǎn)身上車把車開回剛才發(fā)生槍戰(zhàn)的地方。警察已在街道上拉起了三道警戒線,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尸體,剛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那名男子也被一個白色的袋子裹著抬上了警車。司機目送著警車漸漸遠(yuǎn)去……
清晨的海洋鋪上了萬道霞光,白色的“圣瑪麗亞號”輪船在海面上乘風(fēng)破浪。
陽光透過玻璃窗越過書桌上的《圣經(jīng)》撒在潔白的被子上,被子里的人裹在了一片金色之中。一陣風(fēng)從窗戶上微開的小縫里鉆了進來,嘩啦啦地翻開《圣經(jīng)》的書頁,一張書簽輕輕地飄落在地板上,上面兩行鋼筆字“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蒼勁有力,落款是:白淳煥。
這一晚,婉頤睡得很沉,在浪濤聲和輪船機械噪音中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她在陽光中慢慢醒來,懶洋洋地從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朦朧間她發(fā)現(xiàn)眼前光影如梭,伸手?jǐn)堊∫豢|越過頭頂?shù)年柟?,輕輕握住拳頭,又慢慢放開,一剎那仿佛有千萬只金色的蝴蝶從她的手心里飛出來?!昂呛恰?,今天是回家的日子,睜開眼又有如此美麗的陽光,婉頤從心底笑了出來,用這種方式迎來新的一天,帶著海腥味的空氣都是甜的。
婉頤玩心大起,索性依然躺著,伸出雙手做出各種手偶投影在墻壁上,一會兒是沒牙的老太太,一會兒是汪汪叫的小狗,玩得不異樂乎。
呯、呯,傳來兩聲輕輕的敲門,接著響起一個渾厚的男聲:“婉頤。”
是父親,她坐起來精神抖擻地回應(yīng):“哎,就來?!边B忙下床。她一眼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書簽,心疼地?fù)炝似饋?,不知什么時候起,這張書簽成了她心中的寶貝,每次看到上面的字和落款,就好象看到淳煥大哥手里拿著波板糖哄一個小女孩的身影,這是她童年時代的美好記憶。婉頤細(xì)心地拂掉書簽上的灰塵,重新夾回書里。
婉頤的父親蘇啟盛與一般商賈不同,在他身上既有西方人崇尚自由的氣質(zhì),又有東方人勤勉自律的習(xí)慣。即使在船上數(shù)十日,他每天也是有規(guī)律的作息,先是晨起父女倆一起散步,然后跟他們在船上認(rèn)識的朋友們聚會,用餐,讀書。婉頤也沉浸在這個商界和學(xué)界的精英世界里樂此不彼。
洗漱完畢,婉頤走到床邊打開放在凳子上的衣箱,昨天晚上她已經(jīng)把回國前母親寄來的衣服挑了出來。換好衣服,簡單綰了一下頭發(fā),她穿上鞋子打開門走出船艙。
蘇啟盛正站在船舷眺望大海,陽光布滿他微皺的額頭,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承載著家國的理想和抱負(fù),目光堅定地望著面前的云海浪濤,海風(fēng)獵獵地吹著他的衣襟。聽到艙門響聲,他回過頭,走出艙門的婉頤對父親莞爾一笑。
蘇啟盛乍一眼看到站在面前的這個女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婉頤,頭上綰著蝴蝶髻,身穿中式青綠色闊領(lǐng)滾邊中袖香云紗,配一條深藍(lán)色裙子,一雙藍(lán)色緞面高跟鞋,手腕上戴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羊脂玉鐲,指尖拎著紫色絞金絲玲瓏袋,整個色調(diào)映襯得她膚色如雪,雅致嬌俏。這幾年在國外,蘇啟盛印象中的婉頤總是西方宮廷名媛的裝束,時而馬甲高靴,時而羽帽紗裙。婉頤身穿唐裝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塵封久遠(yuǎn),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今天她這一套香云紗穿得大方得體,不落俗套,頗具東方神韻。
“爸爸,您總是這么早?!蓖耦U走近父親身旁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婉頤發(fā)現(xiàn)他今天也把往常的西裝換成了長衫,她知道父親思親之切不亞于自己,語調(diào)不由得輕柔起來:“咱們真是心有靈犀,都是盛裝出行,今天輪船靠岸,我們回家了?!碧K啟盛滿眼愛憐地望著寶貝女兒,“是啊,咱們這一走就是三年,你都變成大姑娘了,靈姑恐怕會不認(rèn)得你嘍?!蓖耦U調(diào)皮地指了指鼻子說:“自己的女兒有和自己一樣的味道,我和媽媽只要互相聞一聞就能相認(rèn)了。”“哈哈哈……”蘇啟盛很欣賞女兒這番奇趣的論調(diào)。他這個長房唯一的女兒從小就不同于別的女孩。蘇啟盛早年幾個孩子都是沒出世便夭折,近三十歲才得一女,女兒生得乖巧伶俐,在白五爺?shù)南ば恼{(diào)教下,除了熟讀經(jīng)史子集,還能打一手好算盤,八歲的時候她的心算已經(jīng)讓許多錢莊分號的掌柜撥著算盤也望塵莫及。
與中國早期資本家一樣,蘇家三代經(jīng)營實業(yè)和錢莊,蘇啟盛掌管經(jīng)營實權(quán)后,在錢莊業(yè)務(wù)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了華興商業(yè)銀行,奠定了金融界不可小覷的地位。婉頤在數(shù)理上的天份令他欣喜,通數(shù)理是管理家族這個金融王國應(yīng)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他對婉頤傾注了很多的期望。
不過蘇啟盛認(rèn)為僅有天份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很多表面上的聰惠都興起于孩童的玩趣之心,真正的大道在于引導(dǎo)她開啟心智,形成自己的判別和訣斷能力。三年前,蘇啟盛作為南方政府特使帶著特殊使命前往歐美考察,為了踐行自己的教育方式,他力排眾議,毫不猶豫地帶上了小婉頤出國游歷。三年間,婉頤跟著父親走遍歐美各國,領(lǐng)略各地風(fēng)土人情,結(jié)識了許多異國朋友,不但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蘇啟盛也從這個孩子日益自信的眼神里看到了豐富的能量。
“嗚——”,輪船發(fā)出一聲低鳴。蘇啟盛掏出一塊英式懷表看了看時間說:“呆會兒我們和李伯伯一起喝茶。”“李伯伯?哪位李伯伯?在這船上這么久,我怎么從來沒聽您提起過?!蓖耦U有些好奇,從亞特蘭大上船到現(xiàn)在抵達(dá)香港口岸,數(shù)十天無數(shù)次的聚會里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李伯伯。蘇啟盛笑了笑,用指頭刮了一下婉頤挺直的鼻梁:“一會兒不就見著了嗎?!?p> 婉頤見父親又賣了個關(guān)子,便識趣地不再追問,他們父女之間早已形成了這樣的默契。同時她也知道,父親從來也沒把她當(dāng)小孩子看待,這些年跟在父親身邊與各種人打交道,造就她小小年紀(jì)便學(xué)會了察顏觀色?!鞍职?,那么我們今天是喝中國早茶嗎?!蓖耦U很快找到了新的話題,她想起小時候在廣州荔灣茶樓里見到的各色糕點,這些美味現(xiàn)在正離她越來越近。
婉頤挽著父親散步走向輪船的餐廳,時至夏末秋初,沿路涼風(fēng)習(xí)習(xí),她的高跟鞋踩在甲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父女倆一路走一路說著話,海風(fēng)不時帶走幾串女孩歡快的笑聲,伴著輪船低聲長嘯,遠(yuǎn)外時而傳來海鳥的鳴叫,這世上的幸福親情仿佛都留滯在了此間。婉頤不經(jīng)意回眸,一個灰色的影子在身后閃了一下,她無奈地說:“爸,怎么總有人跟著我們。”蘇啟盛拍了拍她的手說:“女兒,別在意,他們也是在工作!”
“圣瑪麗亞號”是一艘英屬遠(yuǎn)洋巨型客輪,輪船上有一間很舒適的餐廳,遠(yuǎn)洋航行數(shù)日,餐廳的華人經(jīng)理已經(jīng)對蘇氏父女極為熟悉。遠(yuǎn)遠(yuǎn)望見蘇氏父女走過來,經(jīng)理趕忙迎出門:“蘇老爺早,蘇小姐早。”
“早,我的朋友到了嗎?!碧K啟盛說話的口音里仍然保留了一些廣東腔調(diào),這種口音在當(dāng)下可以給聽者帶來很多訊息,比如財富,比如軍權(quán)。“李先生和馮先生已經(jīng)在樓上?!辈蛷d經(jīng)理愈發(fā)恭敬。蘇啟盛點點頭示意他前面帶路,婉頤乖巧地跟在身后。這艘客輪為了滿足貴客對私密的要求,在頂層另辟了一個獨立區(qū)域作為重要客人的高級用餐區(qū),非邀請不得入內(nèi),經(jīng)理領(lǐng)著他們向樓梯走去。
婉頤今天的鞋跟有點高,時刻要留心腳下,如果從這么高的臺階上滑下去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蘇啟盛走在前面略顯得有些急切,加緊兩步先登上了甲板,婉頤一步步不急不徐地走,離甲板還有兩三級臺階,她的鞋尖還是踩住了裙邊。“??!”一聲輕呼,婉頤重心不穩(wěn),連忙拉住了扶手,好一會兒才驚魂初定?;艁y間,一只手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這是一只修剪漂亮的手,飄著淡淡的煙草味,手腕露出白色襯衫,袖口上扣著一副回紋鎏金袖扣。婉頤下意識把指尖放在手掌上,沒等她抬頭,這只手輕輕地捉住她的指尖,一股力量牽引她穩(wěn)穩(wěn)地站上了甲板。
“謝謝?!蓖耦U朝剛剛扶她的人微微一笑,隨即轉(zhuǎn)過頭輕輕咧嘴,腳踝好象有些疼。
“不客氣,您是蘇小姐吧?!边@個人似乎高出她一頭,立在她的左側(cè)面,話音里有一種動聽的磁性。
“嗯,是的?!蓖耦U禮貌地回答,秀麗的臉蛋上閃動著象貓一樣靈動的眼睛。她也是第一次來這里,剛才在樓道里比較窄,父親很快消失在眼前。甲板上豁然開朗,她的眼睛很快就捕捉到了父親的背影,父親朝著最遠(yuǎn)的角落走去,那兒站著一位穿西裝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遠(yuǎn)遠(yuǎn)地兩人都伸出手,互相趨近了兩步輕輕握住。父親和中年男子低聲說了幾句話,中年男子似乎把什么東西交到他的手上,父親接過來放在衣袋里,又和他說了幾句話,這才轉(zhuǎn)身朝婉頤招了招手?!皩Σ黄?,我過去了?!蓖耦U匆匆朝側(cè)立身邊的人點頭作別,剛邁前一步便感覺腳踝有些不適,但她馬上調(diào)整步態(tài)依然快步向父親走去。
“來,婉頤,認(rèn)識一下,這位是你李伯伯?!碧K啟盛向女兒介紹他身邊那位中年男子。
“李伯伯好?!蓖耦U笑盈盈地問好,欠身站在父親身邊。
“我這個小侄女兒越長越可愛了?!崩钕壬鷰窃娇谝舻穆曇粲行┥硢 ?p> “小女寵溺,過于玩孽,見笑了?!碧K啟盛謙遜地說。
“那里那里,虎父無犬女啊?!?p> 乘著他們說話的工夫,婉頤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這是一個歐式宮廷風(fēng)格裝飾的用餐區(qū),鋪著厚厚的地毯,四周是落地窗,從窗口望出去便是海天一色的美景。餐廳很大,除了侍應(yīng),還有散開的三兩個人,或坐著或站著,李伯伯面前的餐桌上布滿了各色西式點心??吹竭@些點心,婉頤開始覺得肚子有些餓了。雖然父親和李伯伯的談話她沒怎么聽進去,但是禮貌上她一直保持著微笑。
“來,請坐?!崩钕壬隽艘粋€請的手勢,三人正待坐下。這時,遠(yuǎn)處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人有一個輕微的動作,近旁的侍應(yīng)朝李先生點了點頭。李先生的臉色稍有些變化,蘇啟盛看在眼里,他非常清楚這個動作意味什么,兩人幾乎同時伸出了手,“承乾兄,話不多說,請保重。”李先生拉住父親的手有力地握了一握,然后迅速分開,拿起侍應(yīng)遞過來的禮帽,朝婉頤歉意地點了點頭,大步向樓梯走去。樓梯旁一個身影頓了一下,隨即跟了出去,婉頤還沒有回過神來,餐廳里原有的三兩個人也在一瞬間消失干凈,從婉頤父女進入高級餐區(qū)到會面結(jié)束,整個過程不足五、六分鐘。
“真象風(fēng)一樣”,婉頤望著空曠的餐廳暗自嘆道,“這么快就走了,我還沒吃呢”。這位李伯伯倒是不比其他張叔叔、林伯伯奇怪,所以也不耽誤自己填飽肚子,婉頤一邊想一邊伸手拿起桌上的茶點吃了起來。
蘇啟盛目送李先生的背影消失,緩緩坐下,轉(zhuǎn)頭看到正在大吃的女兒不禁哈哈一笑:“天塌下來也耽誤不了你吃東西,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餓了,爸爸”,婉頤撲閃著眼睛,眼里泛著盈盈的光,看起來可憐得象一只淋了雨的貓?!皩α?,怎么……”,婉頤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美食不僅讓她的味蕾跳動,還令她的思維重新活躍起來,她想問好象沒有見到馮先生,剛進門的時候餐廳經(jīng)理好象說有兩個人在樓上。“嗯?”,蘇啟盛似乎還在想著別的什么事,沒有關(guān)心她的話??催@情形,婉頤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順便把這個問題一起吞進了胃里:算了,都是一群有“心事”的人,不必問了,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們從哪兒來,打算到哪兒去。
輪船將在傍晚到達(dá)香港皇后碼頭,父女二人從餐廳回來后便各自回房整拾行李。婉頤送父親回房間后已經(jīng)挺不住腳踝的疼痛,走路有點一瘸一拐,沒想到小小的一個趔趄竟然藏匿著這么大的隱患。婉頤坐在房間的椅子上脫下鞋查看受傷的腳,眼下只是腳踝有些微微發(fā)腫。她苦著臉,提著腳,跳到床邊打開衣箱,衣箱里有一個藥包,在海外游歷幾年,她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處理一些簡單的身體不適。藥包里大多是西藥,治不了傷筋動骨。
她正在房間里發(fā)愁,篤、篤、篤,傳來了幾聲扣門聲?!罢l啊?”婉頤停止了動作,傾聽門外的聲音,很久沒有人回答。婉頤確信剛才的確有人敲門,于是放下敷藥的腳,勉強穿上鞋挪過去開門?!笆钦l?”婉頤在門外張望了一下,甲板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她無奈地聳聳肩,正疑惑自己是否聽錯了,忽然發(fā)現(xiàn)門前的甲板上放著一個綁著布條的的小瓷瓶。婉頤拿起小瓷瓶展開布條,布條上面寫了幾個字:涂在痛處,不能喝。
“呵呵——,什么呀”,簡直讓人忍俊不禁,婉頤笑出聲來,怎么有這么好玩的人寫這么好玩的字條,難道她蘇婉頤是個貪吃鬼么!她打開瓶塞,一股淡淡的藥香飄了出來,“這個不錯,氣味比較淡,看來上天知道我的腳崴了,上天真是對我太好了。”婉頤仰起頭閉上眼誠心對著天空說:“謝謝”。
走廊盡頭,一個人影站在拐角的通道處,聽到她說這聲謝謝時,微薄的嘴唇輕輕一撇,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傍晚,煙霞的余輝染紅天際,輪船駛進內(nèi)港拋下船錨,隨著船體微微一沉,漂泊了幾個月的航船終于靠了岸。蘇府的宗管家?guī)е鴰讉€家人直接上船先把婉頤和父親的行李運下了船,婉頤擦了那瓶“上天所賜”的藥,休息了幾個小時,腳踝上的不適已經(jīng)減輕很多,她撿了個空站在船上俯瞰整個碼頭。香港皇后碼頭既是客運碼頭也是貨運碼頭,夕陽下,幾艘掛著外國旗幟的商船正在裝卸貨物。碼頭上人聲嘈雜,幾名軍警拉了一根警戒線把站臺上的人和旅客分成了兩撥。從這艘船下來的旅客都是離國別家的游子,隨著旅客陸續(xù)下船,站臺上的人有些躁動,一些人高喊著親友的名字,找到親友的便奔跑過去相擁而泣,沒有看到親友的一邊招手一邊伸長脖子翹首企盼,落日的余輝給每個人的身上涂了一層暗紅,在橙藍(lán)交匯的天際下,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油畫。
“真是蕓蕓眾生啊”,看到這些蟻螻般的人群,婉頤自言自語。此時,她突發(fā)奇想,既然每一個歸人都是另一個人的企盼,那么她,會是誰的企盼,他嗎……。想著想著,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柔美的笑容。
“小姐,我們下船吧”,宗管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昂玫摹?,婉頤回過神,跟在父親和管家的身后走下舷梯。走過最后一段浮橋,踏上陸地的那一刻,她燃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傷,日夜飄在輪船上朝思暮想的喜悅?cè)缃窠K于變成腳踏實地的真實,婉頤的鼻子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是的,這一刻,回家了。
宗管家領(lǐng)著他們走向碼頭左側(cè)的特別通道,作為國內(nèi)政商兩界的要人,蘇啟盛和他的家人自然不用混在人群中擠出碼頭。經(jīng)過警戒線人群的時候,婉頤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站臺上拉著手問長問短、旁若無人相擁而泣的人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羨慕他們,幸福被這些普通人詮釋得如此直白簡單,令人動容。無論她接受過多少良好教育見過多少世面,此時此刻若是有人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她便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有這樣的渴望,也有這樣的畫面想象,腳步卻一步也不能停地走在父親身側(cè),眾人之間。不一會兒他們便消失在特別通道口。
暗處的角落,一個高挑的人影按下了打火機,火苗跳動照亮了他英挺的臉廓。他點燃一支香煙淺吸了一下,一雙深遂的眼眸透過淡淡的煙霧,默默地注視著人群中的那個衣袂飄飄的女孩,她那茫然回望的眼神正好落在這個人的視線中。他優(yōu)雅地掐滅香煙,對身后兩個人淡然而又簡潔地說了兩個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