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傳來一陣陣戰(zhàn)栗,蘇洛陵寂靜地幾乎無波無瀾的眸子仿佛失去了魂魄,深邃如千年的琥珀,里頭含著萬古不化的蟲尸。只是這蟲尸此刻成了他黑地駭人的烏瞳,彌漫著不知所謂的霧氣。
“你……”蘇綰發(fā)懵,黑暗里他的整張臉模糊不清,五官像融化的糖人輪廓難辨。除卻一雙眼睛,在夜里閃地錚亮之外,自己全無看到其他的了。
他應(yīng)當極其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所以才至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
可是,為什么呢?
蘇綰屏息看著他,自他衣裳底下源源透出的溫氣證明至少他活著,或者,他的身體活著。
蘇洛陵的喉嚨發(fā)出一聲“咕嚕”的聲音,像是咬碎了什么吞下去,又像是一頭異獸臨傷舔舐的嗚咽低泣。
“我沒瘋?!彼p輕撥開蘇綰的手,靜靜地道。嗓子里有些久窒不語的沙啞,像一只粗糙的手掌,在蘇綰心里狠狠掀起一個角來。
“你,出了什么事?”蘇綰問,心里也猜了幾分他如此失控與自己脫不了干系。
可是她究竟不明白,為何?
灰暗中蘇洛陵輕巧地移動,左手探起燈奴摸到燈芯,右手已單指剔掉火折帽,仍有些顫抖地將燈點亮。橘色明滅的燭光一寸漫過一寸亮堂,他們也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暗黑之斗,彼此的呼吸極不勻稱,甚至有些雜亂。
蘇洛陵僵化的背影在灰黃里籠著一層頹敗,他熄掉火折轉(zhuǎn)過身面無表情地說道:“沒事?!?p> 蘇綰凝眉:“若沒事,何苦給我臉色?”
蘇洛陵的臉色還未恢復(fù)過來,仍舊白若冥紙,卻漸漸帶上了一些嘲弄:“是你自己說要服侍我更衣的。”
“你真無理取鬧。”蘇綰有些不信。他早在鉆進皮簾子的那一刻就有些不對勁了!否則她也不會借故與他離開。
他是沖著她來的!
可惜颶風的風眼竟會是這般波平如鏡,很出乎她所料!她以為蘇洛陵至少會刺她,將她刺得不得不與之掀案反抗為止。
然而他卻什么也沒做,發(fā)了一通不著邊際的瘋便就啞然收尾了!蘇綰不得不佩服蘇洛陵的自控能力,恐怕也沒什么人能夠輕易撼動這座冰山。
反倒是自己,豎起了全身的刺以警戒,陡然放松之后覺得從毛孔里透出陣陣冰冷的空虛來。
蘇洛陵笑了:“你有氣?”
“……”蘇綰沉氣視若無睹,倒了杯水慢慢喝著,“不敢。不過我倒也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我也找不到如此合乎情理的借口出來。那場子的氣氛壓地我有些不舒服?!?p> “蘇綰!”蘇洛陵忽然鄭重喚道。
“呃?”
“還記不記得當日跨進逍遙居那扇大門時,你應(yīng)允我什么?”
“什么?”時日去多,蘇園閑散的生活倒教她人也懶了許多。很多事情自己都已不去刨根問底,自然也就慢慢忘卻了,一時讓她想自己何時何地說過何話就有些犯難了。她有些困惑地看著蘇洛陵,“為什么突然提到這個?”
“你忘了。”這是嘆息,而非疑問。他知道她忘了!
她靜靜看著他,腦子里忽然電閃而過:“進了逍遙居我便是你蘇洛陵的人,我要記得縱使蘇泊生差遣我,除非得到你的應(yīng)允,否則我都概不可聽從。”如是復(fù)述完,蘇綰心里暗罵,有些覺得這諾允得太草率了。
蘇洛陵點頭:“還有,進了逍遙居這道門,就再無退路可言。”
“我沒想過要后悔?!碧K綰辯解。
“呵……”蘇洛陵失神笑道,“不光是你,我也無退路可言。蘇綰,你會一直在的吧?”
蘇綰心里苦笑,華云英的身體會一直在,可是于藍的靈魂不知道何時會離開。今晚?明天?明年?或許——一輩子也離不開了。
“嗯?”蘇洛陵蹙眉,發(fā)出濃濃的鼻音以求應(yīng)答。
“我……如果我不是華云英呢?”蘇綰試探著問。
“即便你不是華云英,只要那一刻站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便注定會被我們找到?!?p> “你們要的不是華云英?”蘇綰錯愕。
蘇洛陵沉沉一笑:“我們要的只是站在那里的你?!?p> 蘇綰吸了口涼氣:“為什么?將我束縛在蘇園深處對你們對蘇園有什么好處?”
“誠如蘇湄所說,你已不是為蘇園帶來了福氣嗎?”他的氣息恢復(fù)如初,帶了絲狡黠取笑道。
“女人懷胎兩月才得在脈中切出,兩個月前我……”忽而發(fā)現(xiàn)自己快說漏了嘴,蘇綰急忙將話鋒一轉(zhuǎn),“我不管你與蘇泊生玩什么把戲,總之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人脈沒有財路也沒有,你們?nèi)粽嫦胝乙粋€能助你們蘇園飛黃騰達的人,怕是滿腔熱情投注錯了,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
“人脈?財路?”蘇洛陵嗤笑,“你也未免太小覷蘇園了。何況依蘇園當今規(guī)模已是無可匹敵,還求什么飛黃騰達?”
“怎么?是什么東西竟讓蘇園二公子如此眷念?連蘇園也比之不上?!?p> “在我身邊真使你如此厭惡?”他回避了蘇綰的針鋒相對。
蘇綰忽然嘆了口氣:“蘇洛陵,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單純?!彼膩須v就連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與古人沒有任何交集能給蘇園帶來什么幫助,以至這兩兄弟這樣死死拽著她呢?
“我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碧K洛陵此時圓滑地如一顆軟蛋,任憑蘇綰如何費力咬的刺的抓的以退為進的與之周旋都無處下口。
蘇綰揉了揉眼角:“對,我是福星,能高照你們蘇園門楣。所以讓蘇泊生趕快為我塑金身建十廟每天拿紙錁供著我吧!”她有些氣地胡言亂語了。
蘇洛陵“呵呵”笑著,顯得有點啼笑皆非:“只要你記得允了我的事便好?!?p> 蘇綰大氣未出,咬恨盯著蘇洛陵,漸漸卻覺得泄氣起來:“你們這樣對我不公平?!?p> “公平?”
她搖頭:“罷了!”有些灰心之覺。
“罷了?”
“你這頓脾氣可發(fā)得有些過分,莫不是懷疑我出逃了?”
蘇洛陵臉色頓僵,不置可否。
蘇綰自嘲:“你放心吧,在蘇園撐死也好過在外頭凍死,我不會那么傻。”看了他一眼,翛然起身走到蘇洛陵面前,“我替你更衣?!?p> “……”蘇洛陵表情更顯困頓,“你……”
蘇綰猶豫地伸手先將他腰間的紅寶石編金蝠腰帶缷下,哀嘆道:“不錯,之前我的確想過離開,因為那夜你們的話使我覺得被騙了。但我究竟不是個食言而肥的人,答應(yīng)了你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會做。何況——我真要走,你留得住我嗎?”
蘇洛陵順從地伸開兩臂,以便蘇綰退下衣裳:“綰綰……”
蘇綰鼻骨飲酸:“蘇洛陵,說好的各不相干。只此一次,以后我就沒這么好心情了!還有,剛才在桌緣一撞險些將我股椎撞碎,你以后可仔細了,若在我還未發(fā)光發(fā)熱之前就將我拍碎了,損失的可是你們!”
蘇洛陵好笑地點頭:“以后你的一根指頭我都不碰?!?p> 正解織帶的雙手頓住,蘇綰抬眸正好仰視蘇洛陵的臉。她瞇起眼“咦”道:“你們兄弟倆可是沒半分相像的。”
正笑著的蘇洛陵頓然僵?。骸澳銊幼骺煨R王王妃還都等著?!?p> 心知蘇洛陵兄弟手足情深,素來不錯,這反應(yīng)卻讓蘇綰暗訝,但也沒表現(xiàn)出來。又埋頭將他濕了的衣衫一層層剝下來,取了一套月牙玄白的衣褲換上。
“你今兒是聽了誰的閑話,以為我跑出去的?”蘇綰隨口問道。
“蘇湄?!碧K洛陵理著袖口道。
蘇綰驚疑:“我與她就在暖閣附近相遇,她怎么如此訛我!”
蘇洛陵挑眉,沒有接話。
兩人收拾停當便欲動身向暖閣,屋門外驟然一團影子滑過,接著便聽到“咚咚咚”疾步下樓的聲音。
“誰?”蘇洛陵喝道沖出門,只見樓下一道暗紅的女人背影慌忙閃進了前方古樓內(nèi)。
蘇綰黑眸一細:“是慧姑?!闭f著與蘇洛陵對望了一眼,“我去錦瀾苑派衣時,虧得她幫了把手。她怎么偷偷摸摸在此?”
“無事不登三寶殿,會會她便知了。”蘇洛陵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