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夢又似真。
蘇綰無法忘記這個夢靨。華啟光的眼神幽深地如深海的藍,藍地有些迫人。
蘇洛陵目不斜視地替她清理了傷口,輕緩的動作仿佛做了不下百遍,然后遞上一套紅衣,道:“換上它?!?p> 蘇綰盯視紅衣,干澀的唇角微咬:“蘇洛陵,你能保證我所受的委屈是值得的嗎?”
蘇洛陵平靜的眸子里乍起寒霧:“你覺得,你是在為我受委屈嗎?”
“不是你?”
他無言,將紅衣放在她的雙腿上:“一炷香之后去煙波閣,王妃被嚇得不輕。”
“能不能不去?”蘇綰無助地道。
蘇洛陵頓在原地一會兒,依然不發(fā)一言地走到了屋外闔門。
那一聲“吱嘎”的木軸轉(zhuǎn)欸之聲頓然將蘇綰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紅衣——只不過掩飾她肩膀隨時流血的傷口,可是她心里那道異地異時空的血口,該用什么來掩藏?
她回去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又回來了!
吐氣出聲,蘇綰還是開始動手換衣服,腦中一直盤旋著華啟光模糊的臉,和那一聲聲“于藍”。
忽然一道異樣的聲音雷霆般介入:“不光是你,我也無退路可言。蘇綰,你會一直在的吧?”
是蘇洛陵的聲音!
系帶的手剎那抖了起來,蘇綰心中掖掖沉重,此時一下子像大風吹進了林子,刮得她站立不穩(wěn)。
難道真的沒有退路可言?!
她頓時自背脊開始發(fā)涼,呆呆開了門。
蘇洛陵絞臂立在廊上,見她出來便默聲往樓下。
此時月懸中天,星漢如鉆,一抹薄如蟬翼的月光逶瀉高檐薄地,夜,靜地如此可怕。
雪被開化,觸腳都是濕漉漉的雪水,似大地的眼淚連綿。
蘇綰過了游廊才覺紅色群裾已濕,像足翻繡著一層墨紅火花。
兩人緊著步子便到了煙波閣,臨王的隨從奉在樓腳,正逢樓御醫(yī)佝僂著背出來。
蘇洛陵上前道:“樓御醫(yī)安好?!?p> 樓御醫(yī)夾著眼皮的小眼往上瞄了一眼,啞著聲道:“二公子有禮了,王妃并無大礙,不過氣血沖顱,一時痰滯心竅而致昏迷。此刻便已醒了。”說著往蘇綰看來一眼,頓時“呀”了一聲,“姑娘醒了?怪哉怪哉,老朽鉆醫(yī)大半輩子,這種假死現(xiàn)象倒還沒見過。姑娘且伸手讓老朽把把脈,也好教一眾人等放心。”
蘇綰遲疑地伸手,腕部便立時被樓御醫(yī)枯瘦的兩指夾住,像一張砂輪紙一樣在她脈部輕移。
樓御醫(yī)沉吟道:“姑娘脈象虛躁,平浮軟滯,一為失血象,二為心竅郁結(jié)之象,當要放寬心好生調(diào)養(yǎng)氣血方可。不過總之無甚大礙,實在可喜可賀。古籍有云假死者乃昌,綰姑娘可是個大大的福人那!”
“蘇綰但求王妃無恙,我是不是福人都不在意?!碧K綰淡道。
樓御醫(yī)點頭應(yīng)和,側(cè)身讓兩人進閣。
掀了皮簾子,蘇洛陵忽然道:“你為我差點送了性命,這份恩情我一定銘記。”
蘇綰瞥眸靜靜看著他:“記?你記在哪里?”
“心里?!彼缡钦f道。
蘇綰微怔:“我只求你,若下回我依舊沒了呼吸,你別喊我,一句都不要喊?!?p> “好!”蘇洛陵說得賭誓般。
兩人便一前一后上樓,有王府的婢子在門口守夜,見了二人過來便蓮步迎上:“二公子、綰姑娘?!?p> 蘇洛陵點頭:“王妃醒了?”
“醒了,這會兒正由婢子回報說綰姑娘無礙了呢,王妃便說要連夜去探望姑娘,可巧姑娘自己過來了?!?p> 蘇綰心覺對臨王妃不過,一副滿腹郁事將心墜地沉沉的。
“王妃暈厥,怎么這一日倒沒見慧姑出來?”蘇洛陵似無意地問道。
那婢子一問一答頗為乖巧:“二公子也奇怪,咱們也都沒見著惠嬤嬤呢。今兒王妃還好些次問了嬤嬤去向,可卻無一人知曉。嬤嬤平常在王府卻也自由,想想定是去哪兒耍了。呵呵……”
蘇洛陵不便問多,便讓這婢子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她就揣著手出來,斂衽道:“二公子、綰姑娘,王爺有請?!?p> 這一進去,便見深夜里,寒翠微領(lǐng)著蘇湄也在此探門,蘇綰頓又一股別扭。
蘇湄搬了兩把柏木圓凳放在臨王妃近前,臨王妃慈笑著凌空拍著凳面兒道:“綰丫頭快過來,可把我嚇死了。你這會兒還有些不舒服的沒有?”
蘇綰一陣熱血漫流,忙上前半跪在床前道:“王妃恕罪,蘇綰嚇著王妃,心里惶恐著。王妃應(yīng)該是打是罵,若還是對我這般好,我心里直要愧疚死?!?p> 臨王端坐一側(cè),笑道:“你們倒是嚇來嚇去嚇出依依不舍來了。一個醒了另一個便掐著時辰來探。綰兒啊,就憑這淵源,王妃今兒跟你說的事,你便該不得拒絕了吧?”
寒翠微過來將蘇綰攙起,笑著拍拍她的手背道:“妹妹,姐姐可已經(jīng)將事情都交代下去了。等大祭祀一完,咱們園子里就再熱鬧一回。”
蘇洛陵倒還不知道有這回事,問道:“有什么熱鬧的事情?”
臨王妃樂呵呵地將欲收蘇綰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通,蘇洛陵倒也樂觀其成。
見蘇綰隱隱總有負疚在身,臨王妃軟言道:“綰兒莫不是還在因今日的岔子耿耿于懷?老太婆年歲大了驚不得嚇,你那會兒進出氣兒全無,我給一急也暈了過去。待我暈了之后你便又馬上有氣兒了,若我能扛便也能扛到你出氣兒的那刻,這怨不得你。你瞧瞧當時有多少人圍著你,怎的偏就我一人被嚇暈了呢?”
“妹妹真是不明白王妃娘娘的心,王妃可不叫被你嚇暈的。那是見你好端端的一個人須臾便要撒手去了,心中悲慟所致。你若考量這些,這聲‘干娘’還叫不出口?”寒翠微道。
蘇綰聽了這么多,尤其見蘇洛陵竟也不反對,心中便也有些動容。并非是干娘叫不出口,而是她加加減減的兩輩子,從來沒開口喊過一聲“娘”,她是怕一開口自己就啞了聲。于是便在心里模擬了好多回,這一出口,就直接喊成了:“娘?!?p> “誒——”興許臨王二老膝下無子,從未有人單著喊聲娘,即便有子孫繞膝,多半也是叫“父王、母妃”的,多不有趣。這聲“娘”可是實實在在,貨真價實絕不偷工減料的。所以一激動老淚縱橫了一把,指著蘇洛陵等人道,“聽聽聽聽,偏生就你們跟我講究個尊卑身份之道,一口‘爹’一口‘娘’都未聽你們喊。我們綰兒便就懂事多了!”說著就要下床了來。
眾人忙上前止住,寒翠微似乎是等這時機快成了守株待兔,連忙一聲“爹娘”蹦了出口,急吼吼撲到臨王妃懷里。
屋子里頓有些喜極而泣的氛圍,鬧哄哄的一團。
這時,方才進來替蘇綰兩人通報的婢子又進了來,這回卻慘白著臉色,嘴唇顫抖著懸淚欲泣的模樣。
“稟王爺,王妃?!彼龎褐矶涡÷暤?。
眾人便就靜下來看她?!笆裁词??”臨王妃稍稍不悅。
“……嗚嗚……”那婢子話未出淚已落,一陣陣抽泣起來。
“沒用的丫頭,你倒是說話呀?”臨王妃急道。
臨王也捻眉:“梅喜出了何事?”
梅喜哭了一通,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才道:“剛才園子里的廖管家來告,在池子里找著了惠嬤嬤的身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壞了……嗚嗚嗚嗚……”這一口氣說完,便就嚎啕了起來。
蘇綰愕住,不自覺與蘇洛陵眼神交匯了一把。
蘇湄忙將這不經(jīng)事的梅喜帶下去,兀自又將在外頭候命的廖管家領(lǐng)了進來。
廖管家頭頂皮帽,黑色長襖裹得極其嚴實,一進來便伏地磕了個大腦袋:“王爺、王妃在上,老奴前來領(lǐng)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