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管家將腦額抵在地面,雙手貼地,甕聲甕氣的話音在暖閣梁頂上飛繞,還未待余音散去,蘇綰就覺著臨王妃臉色陡然轉(zhuǎn)灰,哆嗦著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臨王怔然:“你來領(lǐng)何罪?”
廖管家微抬起頭,偷偷瞟一眼眾人之后又迅速趴回了原來的姿勢:“回王爺,老奴身為蘇園管家竟未能盡全然之責(zé)護(hù)惠嬤嬤周全,致使嬤嬤不慎滑入冰池溺斃而亡,老奴甘領(lǐng)罪責(zé)。”
“你說慧姑死了?”臨王慍怒。
“是,老奴不敢欺瞞王爺,惠嬤嬤確是死了?!?p> “慧姑……死了?”臨王妃喃喃著道,“怎么可能?昨兒……昨兒不是還好好的?管家莫將尸體看岔了眼,并非是慧姑,定不會是慧姑!”
廖管家磕了個頭:“回王妃,是老奴親眼所見,確是惠嬤嬤?!?p> 蘇綰也覺這死訊來得猛然,且不說慧姑身懷絕技,就算是個普通人掉進(jìn)了池子,蘇園平常走動的家丁不在少數(shù),竟無一人瞧見?再說近幾日大雪賽鵝毛,那池子少說也有冰封了三寸有厚,慧姑又怎會鉆進(jìn)水里去?
“此事蹊蹺。”蘇洛陵在她耳邊輕道。
蘇綰瞥他:“不用你說?!?p> 蘇洛陵聳眉,便也不理會,靜靜看著廖管家又來說些什么。
一干人仿佛都刻意放輕了呼吸,注視廖管家一團黑漆漆的背影,屋中經(jīng)過方才的鬧鬧哄哄剎那間靜下來,頓使人感覺心肝噗通噗通的跳動,讓人無端地發(fā)悶。
“慧姑尸首現(xiàn)在何處?”臨王問道。
廖管家又磕了個響頭:“回王爺,池中結(jié)了冰子,將惠嬤嬤凍住了,老奴已教家丁刨冰挖人,緊著做的?,F(xiàn)下還無人稟報,可見嬤嬤尸身仍未挖出?!?p> “帶本王去看看。”
“是!”
廖管家說話著便起身帶路,卻遭蘇洛陵一擋:“王爺且慢?!?p> 臨王一愣:“怎么了?”
“王爺金軀不能沾晦氣,但不說惠嬤嬤是王府的老嬤嬤,就算只是個丫頭,蘇園也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王爺王妃一個交代。”
“……”臨王似有猶豫地望向臨王妃。
只見臨王妃亦垂首靠在黑檀木錯金雕花大床上了無生氣,正暗自傷懷,臨王爺只能搖頭嘆道:“慧姑陪嫁王妃已數(shù)十年,與王妃情誼固然深厚。只不過近日雪天地滑,失足落池也并非不可能。洛陵,切不可因了要給本王一個交代,而冤枉任何人?!?p> 聽聞臨王此話,蘇綰心道臨王大意不知慧姑是會功夫的能手,所以才做如此交代。蘇洛陵與自己卻是親手跟慧姑交過面的,自是要查個底朝天來。
一旁的寒翠微聽說蘇洛陵要去會慧姑的尸身,立刻白了臉色,上前拖住蘇洛陵的翻邊廣袖道:“洛陵此舉不妥。”
蘇洛陵緩緩將視線對入寒翠微抓著自己的水蔥玉指上,結(jié)著冰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看不動。
寒翠微猝然松手,干巴巴道:“洛陵,你可別忘了園子里有祭祀,你是要守日的人,萬萬近不了那等陰邪之身。否則可是要壞蘇園風(fēng)水的?!?p> “那你去?”蘇洛陵蔑笑。
“這……”寒翠微腦袋一縮,“本來應(yīng)該是的??纱蠡飪憾贾腋怪幸褢巡瓷侨猓廊丝墒羌芍M的,也會壞了蘇園風(fēng)水!”
臨王妃咽嗚著道:“翠微所言甚對。只怪慧姑命苦,今日受這等冰刺之痛?!鄙砼蕴K湄連忙伸出帕子替王妃抹淚。
蘇洛陵“誒”道:“如此,豈不是沒人了?”
寒翠微立刻一笑:“洛陵好生糊涂。這不就有個現(xiàn)成的人兒嗎?”說著就拿那雙鳳眼瞧上了蘇綰。
蘇綰驚愕,怎么這種事情也輪得上她?她形形色色的活人倒見過不少,死人也就電視里看過,那充其量是小孩子玩泥巴的膽量。真叫她去撥弄慧姑的尸身,想想也豎了一背的疙瘩!莫不是寒翠微故意指派這晦氣的事情予她?
“不可不可!”臨王妃馬上搖頭,“這怎能讓個姑娘家擺弄?翠微瞎出主意?!?p> 寒翠微嘆了口氣:“若滿身都是福氣的妹妹都近不得慧姑的尸身,那這天底下還有誰近得了呢?”
“這個……”
臨王妃猶豫時,蘇洛陵卻已像做足了決定:“嫂嫂這主意倒好。蘇綰自然去得!”
“蘇洛陵!”蘇綰頓時拿眼睛瞪他。
蘇洛陵對她淡淡笑道:“此事當(dāng)真非你莫屬?!?p> 蘇綰心中猛地跳突,警覺蘇洛陵似乎話中有話。
“如此,綰兒……你看……”臨王妃亦為難地看著蘇綰。
屋子里所有人都往她這邊瞧,更有那個廖管家陰測測的眼神同無底深淵一樣盯著她,光光想要跟著他一道去,她就覺得從頭皮一直麻到了心窩里,恨不能此刻就破門逃走。
蘇綰胸中發(fā)緊,大氣不出:“既然如此,我……我定得走這一遭的?!彼匝揽p里擠著這話,眼睛無法遏制地死瞪蘇洛陵。即便有一千一萬個非她莫屬的理由,她也覺得這事像極了一屋子的人臨時合謀的。
硬著頭皮跟罷廖管家離開暖閣,清夜寒風(fēng)凜冽,平白地覺得月亮出奇地冷,地貌出奇地廣,廖管家的背影出奇地黑。
走了一陣,已與那池子不遠(yuǎn),隱約也可聞見刨冰的家丁賣力干活的聲音,以及陣陣鐵鎬砸動冰層的“叮?!甭曧憽?p> “綰姑娘怕不怕?”廖管家猛然回頭道。
“??!”蘇綰嚇得驚叫了一聲,冷汗布在四心,“廖管家哪里出此一問?這么多大伙兒都在,豈有怕之理?!”
廖管家點頭:“那便好。老奴拈燈找著慧嬤嬤的時候,她死狀可怖。老奴極怕姑娘家吃不住這場面,將丑話說在了前頭。若姑娘怕就說出來,老奴就權(quán)當(dāng)姑娘已去過了,也看過了嬤嬤的尸身,屆時再依著王爺?shù)脑捨餐苽€一干二凈也是易如反掌之事?!?p> 蘇綰心道這姓廖的黑狐貍果真老奸巨猾,欺上瞞下的事情恐怕平日里就沒少做。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的人物他定也照欺不誤。可自己說不怕那真是騙古人的,但就因為這個不去的話,慧姑的死因恐怕就此長埋土里了。不行,總覺得慧姑死得萬分蹊蹺,不查個明明白白自己也不烏心。
于是淡然道:“這不已到了池子了嗎?廖管家這番話有些晚了?!闭f著強裝做膽兒肥的模樣,徑自一人走向了前去。
身后傳來廖管家?guī)е圃p般的竊笑:“綰姑娘果然膽色過人!”
蘇綰倒是挺想頂他一句“過獎”的,只不過不消已到了池邊,不覺胸口悶緊,全身的雞皮疙瘩倒立,冷風(fēng)從毛孔一絲絲吹進(jìn)身體里,當(dāng)下便不想再多說話了。
池邊正有幾名家丁摔了一旁的鐵鎬休息,一見有人過來頓時抓著鐵鎬跳將起來,一副繃緊了皮的模樣。不過見是蘇綰與廖管家,緊張的情緒亦沒消落:“綰,綰姑娘。廖管家……”
蘇綰自問自己的斤兩還未到使蘇園的人見之噤若寒蟬的地步,看來廖管家在蘇園的地位之高,威信之堅,大有喧賓奪主之態(tài)。
池子那廂有了些騷動傳來:“老二旺子你瞅啥瞅,還不過來替了老子?老子這胳膊肘都輪圓了,他奶奶這冰愣是沒給老子啐掉一塊兒!”
見這邊沒動靜,那人連聲啐罵地過來:“老二……”話音嘎然,那人“咚”地一聲掉了鐵鎬,直砸在自個兒腳背上,疼地哼哼歪歪之余才道,“奴才奴才見過綰姑娘,廖管家?!?p> 蘇綰扶住他:“小心些。哪個人不是肉做的,砸疼了吧?”
“……奴才,奴才……”
蘇綰心中卻是冷笑,既然廖管家唱的是黑臉,自己不配個白臉稱稱,這戲還真沒法兒唱了。
見這奴才也并沒有什么事,方才被喚作老二旺子的奴才忙將手里的鐵鎬握緊了:“綰姑娘怎的也過來?這兒可不是姑娘來的地方。”
蘇綰靜笑,正想將來意說一下,便聽池子那頭起了更大的騷動。
“鑿開了!”
緊接著“嘩……”地一聲,似乎是有人落水,隨即便聽人喊道:“不好啦,啞巴黃掉進(jìn)去了!”
“去看看!”蘇綰臉色發(fā)白,忙道。
眾人便提著鐵鎬跑到池子里。
因為寒天凍地,這一池塘的水早結(jié)成厚厚一盤冰餅,家丁鑿開的冰面位于池子正當(dāng)中,所以一些人也就毫無顧慮地蒙頭跑了過去,趕著救落水的活人。
就這一瞬間,蘇綰耳畔“旮旯”一聲,頓覺不妙,冰盤正在碎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