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春來穿著一件天青色的褂子正在為宋氏量尺寸,胡氏站在鏡子前,左右照著她那件新做的旗袍。沈氏則坐在黃花梨的凳子上喝茶。
方靜好進去的時候,胡氏笑著迎了出來:“四弟妹你看,這身旗袍如何?”
方靜好見她穿著一襲杏紅色的如意襟旗袍,裙擺處也是微微打著褶皺,與她給平琬瑞設計的那一款有異曲同工之妙,便看向方春來,正好方春來轉過身來,輕笑道:“那日妹妹畫的棉布旗袍給了我不少點子,覺著這樣的裙擺既新式又好看,便給二少奶奶也做了這一款的?!?p> 他似乎故意將“妹妹”兩個字提高了語氣。
“原來這是按著四弟妹畫的樣本做的。”胡氏也有些驚訝。
方靜好微微一笑道:“是二嫂有穿衣裳的架子,各式的旗袍穿在二嫂身上總是好看的?!?p> 胡氏笑意濃了些,又對著鏡子照了一會,方靜好在沈氏身邊坐下來,與她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大嫂的新衣裳也拿來了么?”她問道。
沈氏莞爾一笑:“叫蘭芝拿到屋里頭去了,四弟妹沒做么?”
方靜好搖搖頭,沈氏便道:“有這么好手藝的哥哥,怎么不叫他做一件?”
她正要說話,方春來已笑道:“我正要來為妹妹做一身呢,老夫人的壽辰,總要喜慶些,妹妹你說是么?”
方靜好看著他,半響微微一笑:“也是,那待會兒便請哥哥去我屋里拿料子?!?p> 她直覺方春來是有話要跟她說,本來是想拒絕的,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回了桃苑,方靜好把上次在沈氏屋里頭選的那匹料子拿了出來。錦白色的底子,淡粉與水藍相間的碎花,是她十分中意的。
方春來用軟尺在她腰間量尺寸,方靜好只覺得兩人隔得太近了,不覺有些尷尬,別說他們真的不是親兄妹,還有更深一層的關系,就算是,在她方靜好心里也不能真把他當做哥哥的,畢竟她是另一個人。
她正想著,方春來卻似是不經意的問道:“靜兒,四少爺對你好么?”
方靜好怔了怔,不知該怎么回答。要說好,實在是說不出口,要說不好,以她現(xiàn)在的身份倒像是跟“舊情人”訴苦似的,她一時愣住了。
“靜兒?!狈酱簛硌劬χ惫垂吹亩⒅?,忽然按住她的肩膀:“我們去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好不好?”
方靜好完全被他嚇住了,半響才猛地推開他:“你亂說些什么!”
“我不是亂說!”方春來見方靜好一臉驚愕,眼神里全是情愫,幽幽道:“你別擔心,我已經想好了,你再等我一些時日,我?guī)阕?!?p> “你瘋了嗎?”方靜好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瘋了。
“我是瘋了!”方春來喘著氣道,“自從你嫁給那個浪蕩子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那天你見到我叫我哥哥,你知道我多心痛嗎?靜兒,二少奶奶告訴我他對你不好,一點也不好!他外頭還有女人!我想過了,你等我,就這幾天,我籌到一筆錢,我們就遠走高飛,帶著爹離開這里好不好?好不好?”
方靜好冷冷的看著他,半響,道:“我想你弄錯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方靜好,對我來說你完全是陌生的?!?p> 這是她心里頭的話,她不知道方春來是不是能聽懂,只見他望著她,眉宇間全是痛苦之色,想到他剛才畢竟還未忘了爹,還算有些良心,不覺心里嘆口氣,放柔了些聲音道:“你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手藝養(yǎng)活自己,別再這樣了,過些正常的日子,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我想爹也會高興的。”
方春來的手緩緩放下去,盯著她道:“靜兒,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們村子那一年鬧災荒,我爹娘活活的餓死了,要不是你娘收留了我,我說不定也早就餓死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你沖我笑,給我一個饅頭,那個時候我就想,要好好保護娘,好好保護你,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一定要出人頭地。后來,二少奶奶看中了我的手藝,很照顧我的鋪子,因為她的緣故,容府里頭幾乎所有的衣裳都交給我做,我以為找到了個大靠山,一時糊涂便……我也是想攢一筆錢,給你和爹好日子過,直到爹寫信告訴我你要嫁進容家,你知道我當時恨不得立刻帶你逃走,可是我太懦弱,我拋不下榮華富貴,拋不下辛辛苦苦好起來的生意,連你輕生都沒來看你,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怪我……”方春來一步步的靠近她,“自從上一次見了你,我便一直會夢到我們在一起的情景,我們小時候一起趟水潭,娘在屋檐下一邊繡花一邊看著我們笑;我們在樹下看日出日落,我們以前的每一天。靜兒,我是真的后悔了,這些日子我才知道,我沒有了你名和利都是空的!靜兒……”
“夠了!”方靜好猛地打斷他,“方春來,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吃的,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以后也不想再聽你提起,看在爹的面子上,我就當你什么都沒說過。我最后提醒你一句,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方春來與胡氏的事,她本是沒辦法去管的,就算有心也無力,也許反而會弄巧成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說這些話而已。
方春來愕然的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真的是變了,變得陌生了,他頹然的笑了一下,咬著牙道:“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放棄的?!鞭D身走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差點撞到一個人,他抬起頭,看到那人的臉,心里的妒忌便如蠶食一般的疼痛起來,甩袖而去。
“喂……”容少白被狠狠的撞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看著一個男人從自己的屋子里跑出去,剛想咒罵一聲,便看到方靜好僵直的背影。
“他是誰???”他走到她跟前,揚了揚眉。
“我哥哥?!卑腠懀届o好平復好心情道。
“那個裁縫師傅?”容少白眉間掠過一絲驚訝。
“你算賬學好了嗎?”方靜好不答反問。
“天天對著個算盤,我的腦子都快塞住了?!彼吡寺暋?p> “你的腦子本來就是塞住的?!狈届o好接口道,“否則怎么會一會答得出來,一會又忘個精光?!?p> “你!”容少白看了看她,忽然露出招牌式的“腐笑”,“你是想套我話吧?我偏不告訴你?!?p> 幼稚!方靜好白他一眼,沒再理他。
可他卻跟在她身后道:“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反正我也不在乎,那天,不知是誰丟了個紙團過來,上面寫了一串數字,我就照寫上去了,沒想到蒙對了?!?p> 方靜好沒想到是這么回事,更沒想到他竟然自己說了出來。怪不得那天見他忽然手心里像是捏著什么東西。她動作慢了一下:“紙團?”
“是啊?!比萆侔谉o所謂的點點頭,“也許是哪個下人想討好我吧?!?p> 方靜好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做這種無聊的事,她想起葛氏那天正好來,要么就是她,她為什么要幫容少白呢?轉念一想,她便覺得是了,這樣表面上是幫了容少白,其實不就是讓他越來越沒用么?這倒像是葛氏做的事。
說起紙團,她忽然就想到了那天齊雨給她看的染著血跡的布條,她后來曾想過,寫這紙條的人要么就是和葛氏過不去,想揭穿葛氏私自動用家法;要么就是不忍再看她和韓澈受冤枉,她進府沒多久,應該不是為她,那么就是為了韓澈。
想起來,韓澈在容府是很受歡迎的,也許是哪個丫鬟見了他受罰心疼,又不敢直接去叫太太,一時找不到紙筆,只好咬破了指頭寫了那東西,也是極為可能的。
她忽然間覺得四周像是籠了一層薄霧,恍恍惚惚的,半響,她笑一下,方靜好,你又不是什么私家偵探,只想明哲保身而已,有些事知道了,對自己是沒有好處的,她在職場多年,這些最明白不過。
而且,她現(xiàn)在心里頭還被剛才方春來的事攪得紛亂無比,更沒有心情去細想,只覺得腦子快要炸開了。
容少白望著她,只見她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又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響,他哼笑一聲,為什么要把紙團的事告訴她呢?是想諷刺她輕易相信了自己,還是不想她對自己抱有希望?
他告訴自己,就是想諷刺她而已,看到她失望他不是應該高興么?
此刻,窗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聲音,是下雨了,已是四月了呢。方靜好心想。
四月的江南慢慢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與初春的雨不同,黃梅天的雨連空氣中都是濕濕黏黏的,方靜好站在窗口,透過雨簾望見梅若乘著傘,容少白正斜倚在傘下的貴妃椅上吃著枇杷。雨絲斜斜的落進來,梅若半邊身子都是濕的。
她本來不想同情梅若的,可是梅若來她房里的這段日子,做事的確很用心,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她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她一來,桃心便省力了許多,也不用再受容少白的氣了。所以她對她倒改觀了不少。不過改觀歸改觀,她還是無法做到跟她和桃心、桃玉、桃蓮那樣的相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梅若性格的問題。
想起桃蓮,離開容府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不知她和水生可好?對于水生,方靜好還是放心的,前世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看人還是很少出錯的,水生本性純善,正因為這樣,她才會去跟柳氏說情,讓桃蓮跟了他。
也許,他們現(xiàn)在正坐在茅屋前看雨,也許正在砍柴燒飯……這樣的日子,雖貧寒些,也是溫馨的,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哪里不是春天呢?連這連綿不斷的雨也是纏mian的。
她低頭想著,桃心進屋道:“四少奶奶,平小姐來了,說是在路上,叫你出去呢?!?p> “平小姐?”方靜好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平琬瑞,她來了么?
“她怎么不進府來?”她詫異的問道。
桃心搖搖頭:“也許是不想應酬府里的人吧,總之那下人說了,勞煩四少奶奶移步去大門口等她?!?p> 方靜好失笑,那些都是下人說的話吧?平琬瑞才不會說什么“勞煩”啊“移步”什么的,不過也奇怪,她那樣說話,自己反而覺得輕松。
她打著傘出去,經過院子的時候,容少白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她本不想睬他的,可是想了想還是扭過頭道:“我去見平小姐,也許要出去一會。”
其實她不是想告訴容少白她的行蹤,只是怕被那小姐纏的脫不了身,趕不回來吃飯,也好讓容府的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桃心正跟著走到院子里,看看方靜好又看看容少白抿嘴一笑,四少奶奶跟四少爺的關系好像好了許多呢。
容少白扭過頭看到桃心的笑,又望了望方靜好的背影,微微有些不自然。
方靜好撐著傘來到門口,沒有看到馬車,平琬瑞是個急性子,應該還在路上便先差人來稟報了。她轉過身,便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
韓澈站在屋檐下,依然是一襲梨花白的褂子,他是喜歡白色的,從方靜好第一次見他起,便沒有見過他穿其他顏色的衣裳,就如同容少白喜歡花花綠綠顏色鮮艷的衣裳、胡氏喜歡鮮紅、宋氏喜歡滿頭珠翠一樣。她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容少白是以白字取名的,可是卻和白色一點兒也扯不上關系,他的樣子怎么看都像是倒?jié)M了顏料的俗氣的錦緞。而韓澈便是一塊月牙白的棉布,溫和、清澈,偶爾觸手間,卻會有一絲微薄的涼意。
她就這么看著他,不愿也不近,他似乎是感到了什么,側過臉張望,然后微微一笑。
“你在等人嗎?”她問道。
他搖搖頭:“忘了帶傘,在等馬車去鋪子里?!?p> “為什么不叫人去拿?”她微微詫異。
“嫌麻煩?!彼σ幌?。
方靜好看了他半響,不覺笑起來:“你還真奇怪,錦繡織那么多的事不嫌麻煩,拿把傘倒嫌麻煩了?!?p> “就是因為平日里太多事,所以有時間站在屋檐下看看雨竟也不錯?!表n澈淡淡一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F(xiàn)在桃苑的桃花想必開的很好吧?”
她笑了笑,桃花是開的很好,只是桃花下的人太不匹配了。
仿佛有默契似的,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屋檐下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地面發(fā)出脆脆的聲音,雨絲密密的像是一道簾子,簾內簾外便是兩個世界。
她覺得這樣的時光竟是無比的妥帖,靜瑟卻不尷尬、短暫卻綿長。忽然地,就想起了這個時代的才女林徽因的一首詩: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