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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仁字卷子

帝國 戒念 4654 2011-05-02 00:14:28

    第二十四章仁字卷子

  “文昌清曉漏聲疏,曾看飛泉落筆初。詩入池塘似靈運,賦傳宮殿學(xué)相如。春官不下真朱點,陰注將成淡墨書。見說丹臺名第一,蕊章須詔侍嚴徐?!泵穲虺嫉瓤脊賮淼街刑玫臅r候,考官之一的王珪正與對面而坐的歐陽修和詩而唱。

  這次嘉佑二年的禮部試權(quán)知貢舉、權(quán)同知貢舉官都是一時文學(xué)之選,故在鎖宿期間往往以唱和為事。鎖院期間到了正月五日至元夕,尚還沒有開始考試大比,這些考官們都登樓來觀賞御街上的燈火景色。論作詩梅堯臣自然是內(nèi)里高手,上元節(jié)時便作有《上元從主文登尚書省東樓》——他已經(jīng)在這貢院中被關(guān)了快一個月,這上元節(jié)自然是回不了家更見不了外人,諸如梅堯臣這些人只得將滿腔的節(jié)日氣氛化作詩篇相互酬唱了,而上元節(jié)更是如此。

  “禹玉,這《仁字卷子》詩作得好??!”一位面容清瘦的老者手中拿著一張詩筏笑著說道。剛才中堂中傳出的讀詩聲便是權(quán)知貢舉歐陽修,他手中的詩筏正是權(quán)同知貢舉官王珪。

  王珪字禹玉,乃是慶歷二年進士甲科出身,此時也不過才三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擔任同知貢舉官亦非是第一次,皇佑五年時他便以擔當過此職。能夠擔任春闈考官自然是一時名望之選,而到了這一屆歐陽修擔任權(quán)知貢舉更是達到了頂峰——這作詩合唱也要看同伴,若是權(quán)知貢舉是個嚴正剛肅性格,那王珪自然要收起自己的詩作不敢示人,歐陽修性格疏豪在這個領(lǐng)頭的帶領(lǐng)下,加上朝廷對貢院的這些考官提供了非常優(yōu)裕的生活補貼,他們自然是酬唱往來,或是形于風(fēng)刺、或是滑稽嘲謔往往是烘堂絕倒。

  大宋自立國以來太祖皇帝鑒于唐五代的教訓(xùn),采取了文人治國之策,而選拔文官精英的最根本便是科舉考試,尤其是禮部進士科幾乎被拔高到一個超然的地步,每次大比之年狀元郎都是一戰(zhàn)成名譽滿天下。正因為如此,進士科考試雖對舉子在考試中予以優(yōu)待,但是在這判卷上卻層層設(shè)防,諸如這鎖院、糊名、閱卷、定號、奏號都要經(jīng)過非常繁復(fù)的程序,以保證天下舉子在這科場之上能夠最大限度的獲得公平的考試待遇。

  前唐五代科舉考試往往被大臣公卿喜好所把持,大臣公卿世家子弟都視這科舉考試所取的進士為盤中肥肉,本來每年取士人數(shù)不過二三十人,甚至只有十余人,寒門子弟若想通過這科舉考試一步登天談何容易,簡直是白日做夢。大宋的科舉考試經(jīng)過這自立朝以來經(jīng)過數(shù)次改進已經(jīng)極為完善,主持科舉考試的權(quán)知貢舉和同權(quán)知貢舉官都是皇帝臨時任命即刻鎖院與外界隔離,基本上沒有提前透露題目的可能,而考卷的封彌、謄錄也杜絕了提前定下暗號辨認試卷的可能,而歐陽修這個公認的辨文高手在自己權(quán)知貢舉的時候都有失手,確實是完善之極。

  這次王景范完成省試試題速度極快,除了宋初的那一時段的科舉考試快手橫行時代之外,幾十年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形了——即便在快手橫行時代,那些快手們至少也要有點時間思索打草稿謄抄,兩個時辰交卷就算快了,而王景范若非有所顧忌還裝模作樣的打草稿,也不過用了一個多時辰。這樣快的速度交卷加上負責(zé)封彌和謄抄考卷的小吏都很空閑,自然是很快的照章完成對考卷的處理程序交送考官,王珪只是無心一問底下的吏員便將王景范的來歷敘說一番——正因為快所以根本無從談起這套答卷的主人,小吏說不說都一樣犯不著去得罪王珪。

  這種科舉考試程序在朝廷看來已經(jīng)是極為完善,不過在王景范的眼中還是漏洞如馬蜂窩一般——王景范的父親就曾講述過后世關(guān)于科舉考試作弊的種種故事。大宋的這套辦法雖然看似完美無缺,但后世王朝在此基礎(chǔ)上更是完善到了頂點,連舉子們的號房也是簡陋的只剩下兩塊木板,哪里有現(xiàn)在的布簾遮擋寒風(fēng),有氈墊可供臥睡?

  王景范的卷子三場考試被合訂在一起,封彌之后予以定號在發(fā)入考官各房審閱,而負責(zé)他這一片考卷審閱的正是王珪,而他的卷子也被定號為“仁”——這也是科場上規(guī)矩的沿襲,考生的卷子定號如非意外必定是以《玉?!窞榱?,幾千考生下來絕無重復(fù)。王景范的卷子定號為“仁”,他若是知道了也會感嘆造化神奇——通過《全宋詞》他便知曉當今皇帝龍御歸天之后,廟號即為“仁宗”,他也是歷史上第一個以“仁”為廟號的皇帝,也是被后世歷史公認的仁慈皇帝,甚至認為沒有他絕對不會有包拯,即便他這一生做過很多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

  王珪在閱卷之后,心情極為暢快,當即在詩筏上做了一首《仁字卷子》詩,碰巧歐陽修走進來想要看看自己所推崇的王景范答卷如何,見王珪正在詩筏上斟酌詩句便拿起“仁字卷子”仔細審閱起來。待歐陽修看過詩賦策論三場卷子之后,這才接過王珪的詩筏大聲讀起來,更是覺得心中暢快。

  歐陽修放下詩筏笑著說道:“這渭州王景范果然是才學(xué)出眾,然觀其省試詩略有小憾……”

  “雖有小憾且瑕不掩瑜,舉子能作這樣的省試詩已然不易,倒無甚苛求!”王珪笑著說道。

  “前天禹玉作《擬試置章御座詩》中‘只應(yīng)千載治,危諫屬忠良’一句,如漢賦曲終奏雅,亦不失直諫得體?!睔W陽修捋著胡須笑道。

  王珪拱拱手說道:“若是如此作著省試詩,在下豈不是要黜落自己?永叔公見笑了……”

  科場所作畢竟關(guān)系仕途,諷諫必須要得體不能過分。王珪說的倒是實在話,當初他自己考進士科的時候所作省試詩可沒這個膽量去寫“只應(yīng)千載治,危諫屬忠良”這種詩句。擬作只是模擬省題詩的習(xí)作,這樣的擬作詩很多考官都作過,基本上不會直接被皇帝看到,而在大考過后試題流出更為那些準備考下屆春闈的學(xué)子所必須的功課。

  這些擬作詩作者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所以諷諫的意味通常都比較激烈。像王珪這樣早已通過科舉考試或是做了官的,往往除了試試身手之外,更有借題發(fā)揮諷諫之意——誰都知道擬試詩一般不會被皇帝看到,王珪已年近四十平時在朝為官圓滑無比,也只能在這個時候過過嘴癮。

  歐陽修提起王珪所作的擬試詩,心中并無他意,在鎖院快一個月的這段時間里,王珪才學(xué)也是不錯的,甚得他的心意。不過歐陽修現(xiàn)在提起這首詩來,王珪臉上卻有些臉紅發(fā)燙,心中還以為歐陽修話里有話借機諷刺他一下呢。

  王珪瞟了一眼周圍見那些考官才剛剛進門,心中才安定下來,暗想:“你歐陽永叔這么有風(fēng)骨,就是不知道當年誰來閱你的卷,你當時又寫得什么省試詩?若是這么有風(fēng)骨還能被錄上進士,那真是算你本事!”

  雖然心中有些腹誹,不過王珪卻也沒有將歐陽修放在心上,一來他經(jīng)過十幾年的仕宦生涯他已非那些一腔熱血直指朝廷弊政的熱血書生,什么風(fēng)浪都見過,為人圓滑知進退無鋒芒,就算歐陽修想要借此諷刺他他也能夠咽得下這口氣;而來他非常清楚歐陽修的為人,歐陽修說這話只是有些感嘆這省試詩壓制舉子們不敢太過直諫,王景范這首省試詩過關(guān)是過關(guān)但卻一點鋒芒也無,多半歐陽修只是感到有些失望而已。

  歐陽修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心中也如王珪所推測的一般,只是感慨無論多么有風(fēng)骨的才子在這科場之上也會做出如此媚上的省試詩來。歐陽修雖然與王景范未曾謀面,但是觀其《中庸章句新解》和《大學(xué)章句新解》兩書確實是有著非常獨到的見解,只是從兩本書的序文中便可以看出很多東西來,如兩書的作者推測雖是寥寥數(shù)語但也有理有據(jù)總比那虛無妄言要好得多。尤其是去年臘月白沙書院分道臺上王景范與太學(xué)主官胡璦之間就兩書的辯論,白沙書院專門出了??瘉砜d這一盛事的經(jīng)過,歐陽修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更是渴望一見了。

  只是今天歐陽修一聽說王景范第一個交卷出場,他便趕了過來想要看看被胡璦等人譽為“經(jīng)學(xué)大家”的王景范在省試上有何驚人表現(xiàn)。看過這份“仁字卷子”之后,歐陽修雖然覺得王珪的詩文對王景范的詩賦策論過于贊譽,但亦不能不承認詩賦雖有小礙,那《刑賞忠厚之至論》寫得真是極為精彩,更為難得的是這篇策論并非是用時下主流的“太學(xué)體”寫成,而是效法兩漢古文而作,這更是稱了歐陽修的心意。

  本來這篇文章可以根據(jù)考生對試題的理解來作文選擇所需的題目,而王景范也僅僅是知曉蘇軾的這篇科考成名文章的題目而已。不過他在科場中碰到這道取自《尚書》的策論試題,還是采用了這個題目來作文,想要看看在這科場上自己和蘇軾之間誰更高一籌——據(jù)說歐陽修對蘇軾這篇文章是極為推崇,甚至連蘇軾的詩賦兩道題的成績都忽略不計將其推上了金榜。

  “韓氏之文沒而不見者二百年,今得復(fù)見!”梅堯臣用手指輕彈考卷,隨后翻到第一頁頗為惋惜的說道:“禹玉兄詩評仁字卷子頗為中肯,只是這詩賦……”

  韓絳用手指了指說道:“瑕不掩瑜!瑕不掩瑜!省試詩雖然有些小憾,然這賦文頗見功力,這策論更是了得,圣俞兄眼界太高,這份卷子即便不是禹玉兄所言的省元,但位列三甲是絕不成問題的!”

  王珪所作《仁字卷子》詩處處透出他對這份卷子的推崇,以至于雖未見到其他舉子的卷子便認為這份卷子勢必會成為省元的不二人選?,F(xiàn)在看來歐陽修和梅堯臣只是不太屬意仁字卷子的詩賦,韓絳卻是非常贊同自己的。

  “天下又有幾人作詩能與圣俞兄相比肩?子華兄之見才是慧眼!”王珪笑著說道。他自己也知道《仁字卷子》是有些夸張,但這份卷子實在是不錯的,以他對歐陽修的了解,若是碰上了太學(xué)體所作的策論,多半是不會合他的意。在王珪看來這份卷子雖詩有些一般,賦可列上等,策論更是考慮到主考官的意圖,而且言之有物可列上上等,這樣的卷子若還得不到省元,那他真不知道該如何來面對其他考卷了。

  雖然眾多考官對這份仁字卷子有諸多評價,但基本上都是非??春?,只是沒有一個人會直接出言這份考卷的作者,知道歸知道說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又議論了半天,不過王珪已無其他想法,《仁字卷子》詩文都擺在那里,他是堅決不會后退一步的。

  王景范是在王珪所主管的一房,是以王珪是這份卷子的第一閱卷人,至于歐陽修雖然權(quán)知貢舉有很大的作用,但這第一個評分還落不到他這個主考官手里。王珪在這份卷子的背面工整的畫了一個圓圈——科舉考試卷子一般分五等,并且用五種符號來標示在卷子背面,每一個閱卷官都會以符號來標示這份卷子的優(yōu)劣,并且附上自己的評語。

  顯然王珪給這份仁字卷子給了一個最上等,并且不惜贊美之詞來標示自己的態(tài)度——第一閱卷官的評語毫無疑問將會對后面的閱卷官有著很強的影響力,如果這份卷子的閱卷官所給出的評判成績相差懸殊,這個不是官司的官司將會直接呈送到皇帝面前請求圣裁,任誰也不愿意在這上面栽跟頭。王珪若是沒有作《仁字卷子》詩肯定會根據(jù)歐陽修的口風(fēng)評價來下菜碟,畢竟跟主考官對著干實屬不智,歐陽修正是皇帝眼前的寵臣啊,可惜他已無路可退。

  小試官梅堯臣接過卷子在卷子背面王珪的評語左側(cè)一行鄭重的打上一個“尖”(形狀類似三角形)——平心而論這份仁字卷子是非常不錯的,雖然省試詩有些媚上之嫌,但賦、策論皆屬上乘,尤其是策論頗有古人之風(fēng)不似太學(xué)體艱澀險峻。梅堯臣自問若是站在這里做個擬試詩毫無問題,若是自己去考也無甚膽量去直言諷諫,詩做的有些不佳評個二等絕無問題。

  權(quán)同知貢舉官韓絳接過梅堯臣的卷子,依次做了第三個評分“圈”。韓絳與王珪是同年,都是慶歷二年的那科進士,不過韓絳可不會在乎歐陽修,他是已故太子少傅韓億的第三子,他曾以萌補入仕但亦是很有志氣參加科舉考試并取得那屆壬午科進士第三人——他那一科進士里面還有一個頗富爭議的人物王安石,若非考官見王安石的考卷有犯禁之語否則他便是第一名。

  韓絳也是心高氣傲之人,他的出身和驕傲使得他不用在乎絕大多數(shù)官員的眼色,在當諫官的時候就出面說要讓皇帝為要討伐儂智高的狄青配一個文人當副手。韓億八子,韓絳兄弟居然有四個考中進士,靈壽韓氏亦是名滿天下,韓絳認為這份卷子雖然沒有王珪詩中說得這么好,但能超越這份卷子的舉子估計連一只手就可以數(shù)的過來,尤其是后面的那道《刑賞忠厚之至論》寫的是酣暢淋漓,評個一等毫無過錯,至于能不能當省元就看這背面的“圈”有幾個了。

  “歐陽永叔糾結(jié)開篇的那首詩實屬不智,當年慶歷新政亦是昨日黃花!”韓絳心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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