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中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其中所謂“知”者,涉及的內容極多極廣;不僅僅在于兵力、錢糧、人口等等明面上的實力,還包括了敵我兩軍統(tǒng)帥的性情、才能,乃至于軍心士氣等等。
老邊出身涼州,雖然蟄伏鄉(xiāng)里多年,但是交游廣闊,于涼州各色人等,所識極多,其中就包括了隴西郡太守李相如。
隴西李氏乃是涼州大姓,史上出過赫赫有名的飛將軍李廣,還有他含冤莫明,客死異鄉(xiāng)的孫兒李陵。李相如便是出身于這樣一個將門世家,其人能被老邊寄予厚望,并非是他已經(jīng)與湟中叛軍安通款曲,而是因為,這個人的性格有老邊可以利用之處。
自從泠征戰(zhàn)死,隴西的軍務就暫時壓到了郡守李相如身上,而他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呼應湟中部落反叛的河關羌人宋建所部。所幸,隴西郡治狄道城,也是護羌校尉部的治所,城中還有一些殘余的護羌校尉部兵馬,都歸了李相如麾下;加上郡中的郡兵和狄道城中臨時征集的壯丁,約得四五千人,平叛力所不及,守城還是綽綽有余的。
不過李相如雖然出身將門世家,卻實在不是領兵打仗的材料。得知湟中大軍步步進逼,李相如想的的不是堅守城池,盡一方大吏的職責,他首先想的居然是逃。
當然,要逃也不能不管不顧,收拾了包裹就走。身為一郡之守,不僅要顧及臉面,也還要顧及日后棄城不守的責任。于是,新上任的護羌校尉夏育就成了李相如能找到的最好的擋箭牌。
從湟中大軍踏進隴西地界的頭一天起,即便城下還未見叛軍半個人影,即便宋建所部依然滯留河關沒有南下,李相如還是將求援書信一天數(shù)封地送往冀城。說來也怪,明明湟中大軍就橫亙在狄道城與冀城之間,李相如的求援信卻能夠一封不少地送到夏育案頭。
所有的書信只有一個意思,催請護羌校尉發(fā)兵救援狄道,如若不然,他李相如就只能棄城了;到時候,可不怪李某人畏敵怯戰(zhàn),實在是有人見死不救。
“無恥小人!”看過李相如的書函,饒是蓋勛這般謙謙君子,也不禁勃然變色。
相比于蓋勛怒發(fā)沖冠,夏育卻顯得淡然許多;實在是因為他幾十年戎馬生涯,見過太多像李相如這樣貪功諉過,又貪生怕死的官員。涼州之所以羌亂頻仍,且總是征剿不力,一方牧守無能也是最關鍵的原因。
見夏育默然不語,蓋勛更是焦慮,不顧儀態(tài)地嚷道:“夏護羌,此乃李相如推諉之計,更是叛賊誘敵之計,不能上這個當!”
“我知道??墒侨绻痪入]西,情況會更糟的?!毕挠龘芘掷锏鸟R鞭,眼睛卻盯著大帳中掛著的涼州地勢圖;“李相如一旦棄城,隴西郡就會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各部落必然趁勢而起,數(shù)百里土地,數(shù)十萬生民,盡陷于賊手。”
“我不相信他李相如敢棄城不守。”蓋勛雖在憤怒之時,還保留著充分的理智;“李相如不過是為將來之事預先留下個話柄,打算萬一守不住狄道,將來好與護羌營打官司罷了;眼下還不至于立即就棄城的——他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機會?!?p> 夏育默然頜首。蓋勛所言,和他心中猜想的差不多。而且李相如手中只有那么幾千人馬,又非精銳,守城尚可堅持,如果敢出城逃跑,原野之上,根本不足以當叛軍一擊;諒李相如不至于如此愚蠢。
“老夫更擔心的,是老邊會不會在隴西郡動什么手腳?!毕挠谅暤?,“他最相熟的部落首領,大都在金城、隴西、漢陽三郡,眼下漢陽郡已經(jīng)穩(wěn)住了,可是隴西那邊就不好說了。元固,我們派往各部落的使者,都有消息了么?”
蓋勛嘆道:“陸續(xù)都回來了。漢陽郡內,除了已經(jīng)反叛的滇吾死不悔改,其他各部實力都不強,見了我派去的人,個個拍著胸脯表忠心。安定、北地都還好,就是隴西那邊,有些曖昧難明,想來都在觀望。”
自從定下消耗湟中叛軍之策,夏育和蓋勛就陸續(xù)派出信使往各郡,以護羌校尉部的名義安集各部;一者撫慰,二者示威,三來也是探聽各部消息;究其本意,自然是為了穩(wěn)住蠢蠢欲動的各部落,好實現(xiàn)夏育針對湟中叛軍的疲敵之計。眼下看來,情況比夏育、蓋勛預料的更糟糕一些。
“隴西郡的羌狄部落最多,實力也最強,偏偏就是這個地方,情形也最糟?!毕挠e著馬鞭,用鞭梢在地圖上隴西郡的西北部劃了個圈;“泠征此前扣押隴西諸部首領,做得太過了。如今諸部首領,個個視朝廷為仇,偏偏也就是這些人,十之六七都與老邊有交情。”
蓋勛凝視著地圖上隴西郡的方位,看著一個個代表著羌胡部落的標識,眉頭緊鎖;“河關的宋建所部距離湟中最近,當初他被扣押,也是因為北宮伯玉殺死泠征,他才得以逃走。隴西郡內,也唯有他舉兵響應湟中??裳巯逻呎麓筌娺M入隴西,難保不會再有人附逆?!?p> 大帳中又是長久的沉默,夏育突然問道:“你說,在隴西諸部眼中,是老邊的面子大些,還是官軍的威脅更大些?”
蓋勛仔細了琢磨了一番,作出一個連他自己都嚇出一身冷汗的判斷:“眼下,湟中叛軍離隴西諸部更近些,所以,恐怕也是邊章的面子更大些吧?”
夏育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盡顯無奈之意;“看來,咱們還是一廂情愿了;原以為,有冀城大軍在,有關東十幾萬人馬在,至少能穩(wěn)住涼州幾個月的時間。沒想到,泠征留下的居然是這么一個爛攤子。隴西諸部對朝廷的敵視,已非言辭所能消弭。眼下看來,若不能擊破湟中叛軍,隴西糜爛之勢,已不可挽回?!?p> 蓋勛心中一驚,急忙道:“夏護羌,局勢尚不至于如此。只要狄道城能夠堅守,隴西之事尚有可為?!?p> “隴西的部落,一開始或許都有觀望之心,可如果湟中大軍到時,官軍卻毫無反應,那些心存觀望者就會全部站到老邊那一頭去了。元固啊,要說隴西諸部的實力,老夫比你更熟悉。”夏育微微搖頭悵然道,“如果老邊能說服狄道以北諸部一同舉兵,傾各部之力,至少能糾集兩三萬人馬。到時候,數(shù)萬人圍攻狄道……如果守狄道城的是你,或許老夫還不用擔心,憑你的本事,至少能撐過兩個月——可是李相如能行嗎?”
蓋勛再一次沉默了。蓋勛很清楚,羌胡秉性剛烈,泠征扣押諸部首領,對他們而言乃是奇恥大辱。能夠忍耐到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是托了當年段太尉的福了……
夏育感嘆道:“老邊敢放著我們大軍不管,掉頭殺進隴西,確實是一個妙著。一步失著則步步受制,這局棋,眼下是讓老邊占去了先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