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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云夢

同乘一轎

清宮云夢 弄笛吹簫人 1939 2014-04-15 22:11:55

  日頭還是很毒,但是托溥倫貝子的福,我得以頂了他的位子坐在載湉身邊。我們坐在高高的馱轎里,前面是太后的一乘四人大轎,是出了西貫,在河北境內(nèi),有一位知府秦大人貢獻的。

  后面緊跟著靜芬皇后的一頂馱轎,然后是大阿哥溥儁的一頂和我大舅李蓮英的一頂。

  我大舅因為連日奔波,腳上的舊疾復(fù)發(fā),太后還算念舊,賜他坐轎休息。

  瑾妃和格格們加上宮里的女眷就沒那么幸運了,她們擠在一輛大車中,顛簸勞頓,苦不堪言。

  相比于她們,太監(jiān)宮女們的處境更是凄慘。許多人擠在一輛轎車?yán)?,悶氣可知?p>  我此刻坐在馱轎里,心潮澎湃,看見身側(cè)的表弟,穿著出門時候的那件藍紗長袍,草帽已經(jīng)卸掉,臉色蒼白如紙,臉上胡子拉碴,頭發(fā)散亂,眼神已經(jīng)近乎麻木,空茫茫不知望向何方。他的臉瘦削已極,睫毛低垂,雙顴隆起,那雙鳳眼深深凹陷下去,似是整宿未眠,眼圈已是暗灰之色。

  他的手中抱著一個棗木盒子,我很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但是忍住了,終究沒敢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秦腔的悲涼音調(diào)。

  我一向是個戲迷,現(xiàn)在正在趕路,本來百無聊賴,天籟一般的聲音飄入耳中,自然聽得分外用心,只聽得是一個女聲旦行演員,唱道是:

  “囚禁深閨魂欲斷,悲向波濤捐紅顏。凄楚楚森羅殿我去訴冤,求閻君秉公正還我良緣……”

  凄凄涼涼,聲音幽怨,雖然遙遠,字字入耳。

  載湉忽然小聲道:“都是悲調(diào),我最不愛聽梆子……”

  風(fēng)吹開轎簾一角,熱風(fēng)撲面。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身側(cè)的載湉眼神定住,直愣愣看著轎外。

  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出去,只見一群難民正在賣藝逃荒,其中一個人先用左手拉開一弓,又換右手,同樣向天一箭,射中與否,我不得而知,單光看樣子,簡直是太英武了!

  “五兒……五兒也會的……”載湉像夢囈一般,自言自語道:“那年冬天,我們?nèi)ビ峰揆R,雪很大,忽然看見一只白狐從樹中竄出……她說她可以射了這狐貍,給我做圍脖……我說你個十六歲的姑娘會射箭?別射了你自己吧!她就說讓我試試呢?這樣她就搶了我的弓,用左手開弓射了一箭,沒中。我心里雖然好奇……可是臉上還笑她不行……她偏不服輸,用右手又開了一次弓,這次還是不中……”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聽著像默念一樣,眼神也越來越迷惘,看起來像被人帶走了魂魄一般!

  我的膽子向來是大,此刻略略高聲,提醒他道:“皇上……”想想還是安慰一下他吧,我柔聲勸他,“表弟,別害怕,任何時候我都站在你這邊!”

  載湉忽然像打了強心針一眼,轉(zhuǎn)眸看我,眼光灼灼,這種神色多時不見,我反而有些不習(xí)慣了。

  載湉看定了我,命令道:“再說一次!”

  我小聲道:“任何時候我都站在……”

  載湉打斷我的話,一把抓住我的手,他那多時沒修剪的指甲嵌入我的手背,那里霎時一片青紫,他求助似的含淚道:“小靖,我快瘋了,救救我……”

  我的眼淚無聲地滴落了,“皇上……對不起……太后西行,連大公主都不曾帶上……你是知道的……她也盡力了!”

  載湉只是含著淚死死地盯著我看,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他低吼一聲:“我知道她性子烈,可是想不到,太后竟然一點點情面也不講?。 ?p>  他朝著那個神秘的木盒上打了一拳,對我道:“我恨!恨死了姓袁的王八蛋!都是他的罪過!”

  我心道,這時候你還只恨袁大人?。?p>  但是我狠不下心來埋怨他了,因為這時他臉上現(xiàn)出極為痛苦的神色,顯然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我問道:“怎么了?”

  載湉眼中秋意蕭瑟,輕嘆一聲,對我道:“哪兒都疼……活著也難……”

  他忽然輕輕打開那個木盒,里面的東西微不足道,卻是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

  小小的木盒里是一塊硬燒餅和幾顆紅棗。

  “餓嗎?我讓太監(jiān)從宮里帶出來的。在西貫溥倫看了半天,我也沒打開。這會兒一塊兒吃點吧?!?p>  當(dāng)然,備受信任的我也只分到三個棗子而已。但是,這對于身處痛苦之中而又一向摳門的“表弟”而言,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

  走了一段,忽然一大片烏云遮住烈日,霎時天昏地暗,雷雨傾天。

  這是西行途中我們遭遇的第二場雨,比出宮那日的一場微雨要猛烈得多。

  一向怕打雷的載湉此時更不例外,迅速靠上我的肩膀,擠得我有一種快要摔下轎子的感覺,他淚意朦朧地看向我,“小靖,我害怕呀!你借我靠一下吧!”

  我沒有答他的話,只是把一只手騰出來環(huán)住他的腰前,然后柔聲說道:“正常的天象,皇上別學(xué)劉備啊?!?p>  載湉的神態(tài)漸漸安然,對我道:“還是有點怕,因為雷聲很像以前給太后開道的鑼聲?!?p>  我道:“不怕,變祖制的事兒咱都干了,還怕老天爺么?不怕,一會兒就好了!”

  載湉凝視了我一陣,定了定神,說道:“我真想做個木偶,什么也不知道最好!可是,表哥!不行!我做不到?。 ?p>  我輕輕握住他已然干瘦的手,手指依然修長,膚色依然白皙,但是那手也不同往日,青筋暴起,枯瘦可憐。

  我道:“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想。咱先忍著,等一旦安定下來,咱想法子提早回京,和洋人議和!”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可行嗎?”

  那一刻我已明了,載湉是“壯心不已”,我的這個提議,正是他現(xiàn)在真實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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