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進(jìn)途中,我看見了鎮(zhèn)國公載澤。澤公爺剛剛從靖邊寺里出來,正騎著一匹神駿的烏鬃大馬,由一大堆隨從扈衛(wèi)著向前行進(jìn)。
我的馬車旁邊跟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四個將官。他們都是剛才從董福祥將軍的親兵營里調(diào)撥的,倫貝子的馬跑得慢,被我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所以我此刻一個人遇見了載澤。
“德公爺,是要去監(jiān)斬嗎?”載澤臉上帶著笑,輕飄飄地問我。
我吩咐家人停車,撩開海藍(lán)色車簾,探出一個腦袋,極為失落喪氣地答道:“是??!”
誰知一聽我這話,載澤英俊的臉上笑意更濃了,“你垂著腦袋干嘛呀!大好事兒!我在京里憋壞了,好表哥!你也帶上我去瞧瞧好不好?”
殺人的事兒他竟說得如此滿不在乎!真是麻木不仁!可是想想我以前也愛看槍戰(zhàn)片和懸疑殺人案,對照著眼前的澤公,我一時覺得我倆的覺悟也沒啥不同的。
“行!我正要你給我壯個膽呢?!蔽翼樋诖饝?yīng),于是載澤的臉上露出歡欣雀躍的神色,對著從人吩咐一聲,“我就坐德公爺?shù)鸟R車,你把‘追風(fēng)’牽走!”
文靜的從人應(yīng)了一聲:“是。”回頭牽馬招呼隨從們轉(zhuǎn)頭去了。
澤公爺嬉皮笑臉地跳上我的車,“親表哥!走吧!”
我倆結(jié)伴到了位于原平鬧市的刑場。儈子手磨刀霍霍,早就杵在那里,抄近路先到的倫貝子已經(jīng)正襟危坐在臨時搭建的“監(jiān)斬官席”上,在他面前是一桶“勾簽”,長案上鋪著衲海藍(lán)波紋桌布,身后是海天旭日紋樣的“中堂”。
澤公爺在圍觀人群里選了一個“看景”的好位子,他早就在馬車?yán)锩摰袅藚⒎饡r穿的官服,大模大樣地站在人群里,等著“看戲”。
我在倫貝子身側(cè)坐下來,看見倫貝子臉上的神情十分莊重,而且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嚴(yán)肅,絕不是裝出來的。
“表叔——”他頓了一頓,改口道:“涇大人,你知道這幾個人犯犯了什么罪嗎?”
我認(rèn)真想了一下,答道:“下官不知道?!?p> 有一種憂慮與同情混雜的神色掠上了溥倫的臉,他原本有些迷蒙的眼神忽然閃過一種睿智與莊嚴(yán),接著,他纖細(xì)挺括的鼻梁下面,那張略略有些厚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
幾句抱怨的話落入我的耳中。
“我看過‘罪狀’,全是空話。一條實(shí)的沒有。真是屈?!?p> 然而幾個人犯,正反剪著胳膊被五花大綁,跪在幾個紅衣儈子手的面前。在他們嘴里,不知是誰下令給他們?nèi)狭嗣藁?,他們每人面前都有一個木墩,聽說俗語稱為:“人頭墩”。
人群騷動,有吐唾沫的、有罵娘的,就是沒有一個表示同情的。澤公爺也放下架子,扯著嗓子跟著聲浪大喊:“天殺的拳匪!”
這時候有一位衣著不錯的老者,走到我正對面跪著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犯面前,他沉著臉,聲音中透著一點(diǎn)憐惜、一點(diǎn)抱怨和一點(diǎn)無奈,人們的眼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只見老者走上前去,對著那個人犯說:“老張!你在我家做了一輩子管家,都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從沒出過半點(diǎn)差錯!庚子年,咱全家很多人都信了拳,我也沒攔著你們!可你怎么就混上大師兄的呢?你一輩子都老實(shí),管家的時候也精明,怎么就成了亂黨啦?哎,主仆一場,沒啥好送你的。斷頭飯,朝廷不讓。你放心的走吧,你走了,我年年派個人祭奠你!”
一席話說完,老者抹著眼淚慢慢走了,我聽見那個人“啊、啊”了兩聲,眼睛里淚下如瀑!
號炮響了。
倫貝子冷著臉,拋下一根“勾簽”,道:“開刀!”
人群歡聲雷動,幾顆人頭滾落在木墩上。血污狼藉中,一個極健碩的儈子手,拿過徒弟遞上的燒酒,噴在自己的刀口上,刀口上的鮮血一時更為鮮艷,一如此時天邊的落霞。
“我是大清的臣子,上頭讓殺,我只能殺。雖然我也覺得……”事后,倫貝子和我在我的住所里喝酒,他帶著酒意說出了這樣的話,然而,同樣帶著酒意的載澤卻是意猶未盡,“哎,這么快就掉腦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