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大好的我,火速前往靖邊寺,會同李順安等人很快安排好一切,靖邊寺中,一切平靜。
靖邊寺在青松翠柏的掩映之下顯得極為莊嚴。乾隆帝墨寶極多,不知眼前這塊藍底金字的牌匾是否出于他的御筆?但一樣的工整中不失瀟灑,充滿皇家館閣韻味。
放低視線,我看向山門兩側(cè)黑底金字的對聯(lián),不覺驚奇!原來正是載湉昨日在賈家樓門上題寫的詩。
我正在沉吟,卻見一位面相莊嚴、長眉深目的老僧朝我施禮,正色徐徐說道:“貧僧靖邊寺主持智圓,見過施主?!?p> 我還了一禮,對答道:“長老客氣了!敢問長老,寶剎之中,怎會有今上的御筆呢?”
老僧微笑,“小寺離賈家樓并不算遠,因此與賈老爺頗有淵源。此對聯(lián)的拓本,正是得之于彼?!?p> “原來如此?!蔽覕咳輪柕溃骸凹热绱?,晚生有一言垂問,望老禪師不吝賜教?!?p> 老主持默默點頭示意,顯得頗有傲骨。我心生敬畏,再次抬頭望了御匾一眼,問道:“老禪師佛法精妙,但不知以老禪師慧眼所見,圣上這一聯(lián)究竟是何深意?”
老主持的眼中泛起淚意,對著那副墨寶長嘆一聲,“悲哉!隨遇而安,順水推舟而已!”
本來載湉的詩句已經(jīng)夠玄乎的了,現(xiàn)在這老主持又說出這句話來,更令我懵然不解了!但是看他神色,又無意再說,我也不便再問,只得作罷。
我接著便吩咐主持先行準備,迎候兩宮及王公近侍人等禮佛,于是便在主持的介紹聲中,緩步隨喜一番。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倫貝子帶同澤公爺?shù)热艘呀?jīng)到來。
溥倫向我飛了個眼神,暗示我行前秘密會見肅王的事沒有泄露。一切就緒,我心中釋然,只等兩宮御駕到來。
不多時,太后果真到來,看見山門上那幅御匾,面色喜怒不辨,與主持寒暄一陣后,領(lǐng)著載湉及我們一大群人進了大雄寶殿。
方才我與主持的談話中,我得知靖邊寺主祀的神祇乃是關(guān)羽。按說這地方原是春秋時趙將李牧中了秦人離間之計,被趙王誤會,自刎于此。后人為了紀念李牧而修此廟??墒墙ㄋ麻L老不該在廟宇東側(cè)修了個關(guān)公廟,后來由于關(guān)羽武圣的名望太大,蓋過了李大將軍,這一座靖邊寺里的主神,只得讓了賢。
在眾人虔誠的拜舞中,我偷眼看見身側(cè)不遠處的載湉。他簡直是太大膽了!
在這種表忠心的大好時機,包括我在內(nèi)的其他人都聲淚俱下的為太后祈福,可是離太后最近的他,居然只是叩拜,卻緊抿著嘴唇,口中一言不發(fā)!
太后看著前方紅臉長須綠戰(zhàn)袍手捧《春秋》的關(guān)公塑像,竟然嗚嗚哭了起來!
“關(guān)圣人這樣忠義,身在曹營還不忘‘大義’,守著春秋‘古訓’,這樣的圣賢,就該再行加封!”
在身后一片贊同附和的聲音中,太后抹了一把淚,道:“這樣的忠臣,我大清太少??!”太后看向載湉,道:“皇帝你說呢?”
“太后圣裁就是?!?p> 太后臉上神情微妙,良久道:“前些日子聽王商說你風寒入骨,不宜跪拜。你先平身,去外廂候著吧。”
載湉輕聲說了個“是”字,轉(zhuǎn)身離去,群臣先是十分驚異,目送他緩步出殿,一瞬低頭禱告如故。
太后忽然沖著我所跪的地方刮了一眼,眼光掃過岑大人、端王、那王、那昌、載瀾、倫貝子,最后落在我臉上。
“涇德,去好好招呼?!?p> 招呼后面的意思,我自然能領(lǐng)會。只是這么多親貴,“姑母”為何單單挑上我呢?
我看太后眼梢下垂,神態(tài)安然,好像不像帶著什么敵意。所以,現(xiàn)在以我小小的腦瓜想來,太后選擇我,是信任我的表示。而姑母之所以信任我,是因為“我”是照公爺唯一的骨血!
我不再害怕,對著太后應(yīng)道:“侄臣遵旨!”
我乖乖起身,退出廟外。隔了低低的梵唱,我聽見太后的聲音遠遠飄出:“這個逆子,只有他不想看見我好!”
我緩步走出靖邊寺,蒼松掩映,載湉站在幾級青石臺階上,負手望天。
“如今的世道,就是這樣的。誰也不能說真話?!陛d湉看了我一眼,聲音放低,“要我說,關(guān)公不認識洋人,拜他有什么用!”
我哭笑不得,這么長時間的“韜光養(yǎng)晦“只怕要徹底失敗了。我正在惋惜,載湉忽然極其感激地看著我,“表哥,李諳達是不是你找來的?”
我正色道:“回皇上,微臣不知道?!?p> 載湉的臉色和善,但終究沒有一笑,對我道:“我記著你的好,永遠忘不了!”
我依舊正色,答道:“我的話永遠算數(shù)。只是皇上今日錯了?!?p> 載湉道:“對著愛妃的天靈,要我說那些奉承的話,我實在做不到!”
“可是——”
“小車子!現(xiàn)在議和還沒有開始,已經(jīng)是最后的機會。我想……”載湉朝四周看了一眼,咽下了剩下的話,單純而執(zhí)著的盯著我,“如果我說了‘回京’的話,太后一定不會放過我??墒?,我只要你記得我,我就已經(jīng)滿足了……”
“皇上!您記住,這話千萬說不得!”我此時不知道怎樣安撫他,只得壓著嗓子哄他說:“容我慢慢替你籌謀!”
載湉噙著眼淚還想說什么,可是崔玉貴已經(jīng)笑嘻嘻地朝這邊來了,“公爺,太后有旨,一路盜匪橫行,著涇德充當監(jiān)軍之職,會同貝子溥倫與董福祥將軍麾下將官一處,搜拿原平縣境內(nèi)拳匪余孽。以彌補郭犯自盡之失?!?p> 我跪地領(lǐng)旨,只見崔二總管態(tài)度溫馴,對載湉道:“皇上,太后要您在轎里等候,等降香完畢,立刻前往原平行宮?!?p> 載湉凝望崔二總管一陣,終于什么也沒有說,跟著他慢慢走向那個方向。
崔二總管臨走,沉著嗓子對我說:“公爺!喪良心的事,我老崔堅決不干了!”
這句話載湉也不知聽見沒有。他只是在微微的秋風里,一直走向遠處的一抹明黃。
接了崔玉貴的話,我立刻去尋董福祥,可是剛拿到賞錢的董將軍沒工夫見我,我會同幾個他手下的小校,站在廟門口等候倫貝子。
不多時,清癯的倫貝子從里頭走出來,一臉憂郁地對我說:“表叔,這兒的拳民和盜匪,端王手底下的人早就已經(jīng)抓好了?,F(xiàn)在押在原平衙門的大牢里,咱們只是去走個形式,走吧!”
太后剛剛拜過關(guān)公,轉(zhuǎn)面便要殺人。我坐在馬車里憤懣地想:這一次,我是注定要親眼看見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