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本來要與大舅子同去接德齡母女三人,誰知道李總管有事走不開,所以和我一起到碼頭接人的是張?zhí)m德。
小德張最近消瘦不少,我猜他也很忙吧,但他依舊是身材筆挺,面容英俊,光看外形,果真和太監(jiān)不沾邊。
我和張?zhí)m德是老朋友了,見面自然多寒暄幾句,我原本想著上午太后那幾句什么“福晉”的話,心里極為不快,可是聽著張?zhí)m德給我講講“生財之道”,心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不少。
我倆正在說閑話,忽然聽得輪船泊岸的聲音,旅客們各自下船,我們和手下舉著“禮迎駐法公使夫人回國”的大紅條幅,在春風中熱情地揮舞,只見首先向我們走過來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穿著就像江南閨秀,一個穿一身青白色撒花漢裝,一個穿淡秋香綠色漢裝,兩人都是十四五歲模樣,容貌俏麗,尤其是穿秋香綠的那一位,旁人穿綠衣服土氣,在她則顯出她的所有外貌優(yōu)勢:雪白肌膚、玲瓏杏眼,身姿曼妙猶如三春嫩柳!我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愣了一下,就連小德張也直勾勾地瞧著她倆跑過的地方。
這兩位佳人一樣都是一條松油大辮子垂在腦后,辮梢上系著同色穗子,而且她倆都是天足,走路跟陣兒風似的,張?zhí)m德沖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她倆可能是裕庚夫人身邊的侍女。
小德張上前問道:“二位姑娘請了,太后有旨,宣裕庚夫人攜女覲見,煩勞通告?!?p> 倒是那個看上去更小些的“秋香綠”發(fā)話了,“我家夫人、小姐在那里!”
我們順著她的示意看過去,見遠處有一位栗色卷發(fā)碧眼深瞳的夫人,氣質(zhì)雍容,領著兩位穿洋裝的淑女,左邊一位穿奶白底子洋縐長裙,袖子和裙擺上繡有楊妃紅碎花裝飾,這位小姐約二十余歲,身材略高,體型較為豐潤,臉型偏于圓潤,眼睛大而有神,鼻梁纖挺,她的五官很是立體,但唇如櫻桃,組合起來,極富知性女子氣息。
另一位小姐年齡略小,瓜子臉蛋,纖眉鳳目,睫毛卷翹,腰肢細瘦,她回頭招呼她的姐姐,俺身為“浪子燕青”的鐵桿粉,怎能不多看一眼?細看之下,我發(fā)現(xiàn)她雖然同樣口型太小,但是鼻型很美,側(cè)面非常好看!
裕庚夫人是法國人,但此時顯然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她一邊帶著兩個小姐給我們行禮,一邊十分儒雅地用較為流利的漢文和我倆打招呼,“煩勞二位了……”
迎接裕庚夫人母女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和小德張回宮覆命,太后一見德齡和容齡便十分喜愛,因為她們二姐妹精通法語、英語,還通德語,太后認為她倆才堪大用,當然就把二人留下了。
更令我意外的是,今日載湉居然也在場。他是一身米黃常服,外扣黑色暗花馬甲,依舊是面容清癯,神情嚴肅。他的狀態(tài)與太后拉住德齡姐妹和裕太太問長問短的快樂情態(tài)迥然不同,那樣哀戚的神色,配上他那秀氣的鳳目中兩道清冷的目光,仿佛是酷熱的夏日,猛然澆下的雷雨。
德齡姐妹就這樣在宮中常住。因為她倆精通法語、英語,通曉德語,所以太后委任她倆為御前女官,擔任外事翻譯工作。
她倆的侍女——十七歲的綺風,就是身穿青花衫子的那位,是德齡姑娘的侍女,更為美貌的那位,年方一十六歲,芳名喚作雨霖,因她俏麗過于其主,所以偶爾面見太后的我也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幾眼。
但是,生活的風波不斷,十幾天后,去老家河間接干奶奶的何奎山帶著奶奶回家了,奶奶平安無恙,而且我們又是久別重逢,我當然是很快樂了!可是一想起大公主教我的辦法并沒有奏效,太后似乎更加“寵愛”蓮蕪,一直將她扣在宮中;而且更重要的是,干爹王商遠在東陵,我雖然答應載湉一定會救他,可是營救的法子卻還沒確定;這樣的心境下,我只能是強顏歡笑地和奶奶吃了晚飯。
原本趙先生已經(jīng)做好一桌子盛宴,可是奶奶“不聽小孩言”,偏要親自下廚為了做小蔥拌豆腐,我拗不過她,只好幫她打打下手,總之,我們倆現(xiàn)在正和榮全、奎山和幾個“親信”湊成一桌,放開肚子大吃一頓。(這些都是西行時參加保護我家人的護院,可惜孫敬福已經(jīng)去了老崔身邊,沒能參加我的晚宴。)
吃著吃著,我聽見門外留守的弟兄大喊一聲:“李公公到!”
姓李的,嗯,我想,大舅子百事纏身,“公務繁忙”,來者應該是李順安。
我果然沒有猜錯,來人四十余歲,高瘦個子、尖尖瘦臉,黝黑膚色、桂圓圓眼,略塌鼻梁,兩邊嘴唇附近細紋很多,正是李爺。
李爺這次見了我,顯得十分焦急!他顧不得儀態(tài),把我從飯桌上拉了下來,“公爺!不好了!不好了!王欽臣在太后面前把你給告了!李總管要你立刻進宮,也好辯解辯解!快,快跟我走!”
我六神無主,坐在李爺?shù)鸟R車上,我在想著自個兒有什么把柄落在王胖子手里?還是他眼見得舉薦無望,自己的“前途”希望渺茫,就干脆把我拽下來陪葬?
馬車最后還是到了宮門口。我迅速地進了寧壽宮,默默無聲地行了禮,“微臣恭請?zhí)罄戏馉斳舶?!?p> 我悄悄用眼梢一瞟,看見王欽臣跪在我的身側(cè),身子前傾,整個人蜷成一團,配上一身土黃色不是工服的便衣,仿佛是一只燒糊了不成形的蛋卷。
太后安閑地抱著一只雪白的貓咪,一邊撫弄,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涇德,你看這個奴才,今兒個我問他師父是誰,他說了是崔玉貴手下的。我便要打發(fā)他去廟里陪他師傅,誰知道他死活不肯,胡說亂道之下又牽出你來。今日他在這里,聲稱要稟告關于你的事兒,你看怎么辦?”
我想了想道:“姑母,您是知道涇德的。涇德的榮華富貴全都是拜姑母所賜。這么多年以來,涇德怕自己才德不逮,有負姑母所托……哎,有些地方,確有失職……可是——”我瞪了王欽臣一眼,說:“自分卻從來沒有什么事對不住這位欽公公,也不似您‘首鼠兩端、左右逢源’的本事,姑母要是信不了侄臣,偏要信您的,也算您的造化,我也無話可說!”
“太后!奴才愿意以性命擔保,公爺他私……”
“哼哼,我是私自接受您的請托,把您送到大阿哥身邊身邊去當差!本爵記得,那時候大阿哥他們正得勢呢吧!”
“呵呵!”太后冷笑一聲,“王欽臣!你如此苦心設計,想告涇德,究竟是為什么?“
“奴才……”王欽臣哽咽了,臉漲得通紅,眼淚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地上,“奴才想要將功補過……太后!”王欽臣大喊一聲:“奴才想要留下來!”
王欽臣用意如此明顯,我也決定要搏一把了,于是我喊道:“姑母!這種小人留不得呀!”
這時候我看見一旁的大舅子李蓮英一言不發(fā),冷冷的侍立在側(cè),好像我從來不是他的妹婿。
“嗚嗚……”王欽臣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太后!太后!讓奴才留下來吧……”
太后的臉色急劇變化,一瞬之間,她的眼中現(xiàn)出寒光,“王欽臣,你出宮去吧!你這樣兒的人,現(xiàn)在我還用不著你!”
王欽臣像泄了氣一樣,還在地上杵著,抽抽搭搭哭個不住,這時候大舅子橫眉立目,暴喝一聲:“佛爺開恩,你還不快滾!”
說話間幾個侍衛(wèi)已經(jīng)就位了,王欽臣見勢不妙,只得沮喪至極地打著卻步出宮而去。
青磚地上還留著王欽臣的淚水,但太后卻像沒事兒人一樣,臉上又換上了“慈愛”的微笑,“涇德呀!過來!”
我站起來,慢慢走向御座,只聽太后道:“王欽臣的話,我是一句也不相信的?!?p> 我聽了這句話,有種想哭的沖動。太后分明是相信的,否則她就不會宣召我,還當著我的面問話。哎,那拉.杏貞這個老婆子說話從來沒有一句真的!
“我找你來,是因為內(nèi)田夫人向我舉薦了一位康格夫人,康格夫人跟我說,要咱也派幾個人去參加明年舉行的世博會。我的意思,讓皇帝給你賞個三眼花翎,你跟著溥倫學習洋人的禮儀,等到卡爾小姐給我畫完像,你們就啟程!”
我知道卡爾小姐是一位畫家,這次應邀給太后畫像,原來正是這個用處!反正是去見世面,一句謝謝總要說的。
“謝姑母!”我朗聲說道,這回心情還算不錯。
“就讓李姐兒回去吧,哎,你倆也好努力努力!”
“謝姑母!”這次我回答得更響亮了一些。
太后還是慢條斯理地說著,也許嫌貓麻煩,又叫宮女抱走了,“我讓皇帝親自賞你花翎,這里頭的意思,你明白吧?”
“侄臣明白。姑母是給侄兒面子!”
“嗯,去吧。等著明天接賞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