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萃亭觀景極好,遙可觀荷塘,近可看水流,拱橋橫跨,河上飄著各式花朵造型的河燈,若銀河閃爍,從橋上過,行數(shù)十步,往花蔭處尋,便是集萃亭了,燈火半明半暗,即可賞景,也不誤提筆作詩。
“今日勝景,可還有佳作?”
亭中人遠不止李義章和虞萬兩,還有幾位大人也在,一條長桌,正中一人兩鬢染霜,目光和藹,右側(cè)一人是慶陽書院的院長,是個矮個子的老太太,其他幾人年齡不輕,正在低聲品評某作。
桌案上堆放著一沓紙張,上面墨跡未干,應(yīng)是剛剛才寫就的詩文,亭外還有三五長桌,仍有人研磨蘸筆,正要寫作。
李義章和虞萬兩坐在欄桿上,虞萬兩正在抓耳撓腮地冥思苦想,她面前一張紙才寫了寥寥幾字,李義章則百無聊賴地四下亂看,正好看到羅清鳳被一人拉著過來,猛地站了起來。
因她在亭中,這一動作太過顯眼,引來旁人關(guān)注,座中之人笑問:“哦?李家小姐可是甫有佳作?”
李義章也知失態(tài),拱手一笑,說:“我沒有佳作,有佳作的人才剛來,學(xué)政大人不是還說想要見一見寫《勸學(xué)》之人么?她可不正來了?”遙遙一指,指向羅清鳳。
眾人移目而觀,云朗是拉著羅清鳳跑的,看到人多也不停,這會兒她腦中轉(zhuǎn)的只有找人一個念頭,直接往亭子這里沖來,她跑在最前,倒把羅清鳳給擋住了。
“便是這稚齡么?”學(xué)政大人話音才出,就聽云朗哭喊:“李義章,李義章,我弟弟被人抱走了,你快幫我找找!”其聲大,把學(xué)政大人的聲音掩蓋下去了。
李義章皺眉,她平日少與人交往,便是見過云朗,不曾說話也不會記住,羅清鳳深吸了一口氣,站出來補充說明:“在紅橋那邊兒不見的,趕快找找看,應(yīng)該不會出了這城里!”
“就會找事!”李義章低聲說了一句,吩咐身邊兒的朱姐去找人,云朗聽到有人去找,精神振奮,也發(fā)現(xiàn)四下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偏了頭,看到自己還拉著羅清鳳的手,忙甩開,還狠瞪了羅清鳳一眼。
干嘛瞪我?羅清鳳不解??粗旖阋撸评室惨?,“我也一起!”朱姐回頭看李義章,李義章喝止:“你就在這里等著,別人沒找到又把你弄丟了!”
李義章發(fā)起火來的時候還是很有威嚴的,云朗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不敢再鬧,乖乖坐到了一旁等著,只以目光注視著朱姐離去的方向。
“學(xué)政大人,義章僭越了!”李義章回過頭來就沖著學(xué)政大人鞠躬行禮,又把才喘勻氣的羅清鳳拉到身邊來說:“大人,這就是羅清鳳,那篇《勸學(xué)》便是她寫的?!?p> 聽得是學(xué)政,羅清鳳也急忙斂容行禮,學(xué)政是由朝廷委派到各地主持院試,并監(jiān)督各地學(xué)官的官員。一般都是京官,并不常駐地方,難得一見不說,若是得了她的賞識,出頭是極容易的。
瞟到袖上粘糊糊的一塊兒,是云朗手上的涼糕抹上來的,自己現(xiàn)在可算得上是形容不整了,這個第一印象定然不會很好。
剛才那一鬧大約讓人失了興致,學(xué)政大人沒有對羅清鳳多問什么,點頭“哦”了一聲便不再理睬,李義章拽著羅清鳳到虞萬兩那里坐下,低聲道:“怎么不早些來,還帶了一個禍頭過來,看看你這衣服,你沒能見人的衣服了么?”
虞萬兩寫不出來,索性撂下筆,也低聲過來探問:“可是那云朗糾纏你的?我就說他看著不好,男孩子家非要上什么書院,明明家貧還要來,其心可誅?。∧憧蓜e被他纏上了!”
“男、男孩子?”羅清鳳愣了,云朗竟然是個男孩兒,原來男扮女裝真的可行嗎?
“男孩子上書院倒沒什么的,讀書明理總好過那些胡攪蠻纏的?!崩盍x章反駁了一句,問,“聽你的意思,那云朗的品行不好?”
“自然是不好!”虞萬兩言之鑿鑿,“他也曾糾纏過我,見我有錢便來尋借,借給他的錢便是有借無還,你若問他討要,他便沖你嬉笑,好似你跟他開玩笑一般,全不說還錢的事情,后來我才知道他家中貧困,父母早亡,他自己帶著一個弟弟過活,原先還可憐他,給他錢也不要還,后來見他跟別人也借錢,便徹底厭了這人,我跟母親說過,母親說這種人進書院可不是為了讀書的,而是趁著年歲小,找個好人家賴上,以后就吃穿不愁了?!?p> “竟是這般么?怎么還有這樣的人?!”李義章訝然,惱道,“早知道便不應(yīng)幫他!鳳哥兒你也是的,怎么跟這種人走到一起了?”
羅清鳳張張嘴,還不及說話,虞萬兩就說:“好了,鳳哥兒估計也是不知道,也怪我沒有早點兒告訴她,她肯定還沒見過這種人哪,以后不要理會也就是了!”
云朗一個人坐在亭子最角落里,怔怔地望著河那邊兒發(fā)呆,淚水還有些干在了臉上,看著不凈,他手心里的黏著未擦,一手還捏著自己的手帕,模樣也是可憐。
“不管怎么樣,他弟弟丟了,總是要找找的,他就與弟弟相依為命,也極可憐的了,咱們就不要說他了?!毕喔舨贿h,羅清鳳總覺得就此說人不好,雖是低聲,萬一聽到,多有尷尬,止住了虞萬兩和李義章的八卦,把兩人的心神重新引到詩作上來。
“剛才可都是寫什么了,也給我說說,我來得晚,還給學(xué)政大人留下一個那么不好的印象,怎樣也要彌補彌補才是!”
“還能寫什么,我算是看透了,這些詩作絕不是我能做的,動不動就是寫景寫事的,總不過那么幾個詞拉過來拉過去,水啊燈啊星啊人啊的,沒意思透了,還不如讓我去寫一篇時論,就算說不出什么大道理,起碼也可以說兩句,寫詩,我是不能行了!”虞萬兩說著就把紙揉成一團扔在亭外。
她身邊兒也跟了一個下人,見狀又鋪上一張上好的白紙在桌上,等著虞萬兩再有所思,落筆成詩。
“我就是叫你來見識見識,詩文會友最是有用,你要考文士,可是少不得這些的!”李義章頓了一下,對羅清鳳說,“鳳哥兒,你也是,想寫就寫,不想寫就算了,雖然學(xué)政大人難得一見,但這幾天橫豎還有機會,不必急于一時,就算不得喜歡也罷了,你學(xué)得那么好,一步步考上去也是不難?!?p> 的確是不難,但機會擺在眼前,扔掉豈不可惜?就算不要她記住自己的好,至少也要抹去她記住的不好才是。
“虞姐姐,借筆一用!”借了虞萬兩的筆,緩緩寫起來。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惜此紅芳年。結(jié)根未得所,愿托華池邊?!?p> 羅清鳳邊默寫邊想著其中用詞可有錯,因?qū)懙寐?,寫到“凋此紅芳年”一句略改了一字,免得太過感懷。李義章和虞萬兩邊看邊念,羅清鳳剛停筆,眾人也都聽到這首全詩如何了。
學(xué)政大人看過來的目光有所緩和,雖在羅清鳳衣袖上的污跡處一頓,卻還是勾起唇角微笑,道:“初聞《勸學(xué)》為一稚童所作,以為傳言誤,得此詩,方知世間果有神童慧捷如斯,此一首志向高遠,當(dāng)為蓮傳!”
志向高遠?“愿托華池邊”嗎?羅清鳳恭敬施禮,并不因這番夸獎而過分欣喜,僅是淡淡的微笑。
學(xué)政大人因此又多看了羅清鳳一眼,容貌聰靈,看著便是極慧的,但恐怕慧極傷根,身材單薄,實在不是有福之相。
察覺到學(xué)政大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柔和混雜著憐惜,甚至還有嘆惋之意,羅清鳳有些摸不著頭腦,坐下后還有幾分不安。
又坐了一會兒,糕點水果上了一回,眾人的話題已經(jīng)從詩作轉(zhuǎn)移到了考試上,有請教文章怎樣做的,有詢問考試注意事項的,還有的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時論,請求指正點評,更夸張的是有個拿出一本書冊的。
羅清鳳已經(jīng)坐得無聊,再看云朗那邊兒,他早就不坐了,在原地走來走去,想來也是等得不耐煩,幾次都有欲走之意,卻還是留在了原地。
學(xué)政大人說了幾句勉力的話,便走了,正主一走,亭中的人頓時跟著走了大半,剩下一些也開始放松起來,吃吃喝喝,高聲說笑,也有男子向這邊兒亭子走來,集萃亭不復(fù)剛才之風(fēng)雅。
“朱姐一個人去找人,是不是不好找,要不,咱們也去幫忙找吧,還是一個小孩子哪,若是真的被人拐走了,這城夜晚不閉,一旦出了城就更不好找了!”羅清鳳也坐不住了。
云朗聽到羅清鳳的話,看過來的目光有了感激之意,卻又踟躕著沒有上前,羅清鳳估摸著他大約是聽到虞萬兩說他的那些話了,不然也不會這般遲疑。
“無妨……”李義章正要說些什么,云朗面色一變,哭著跑起來,羅清鳳回頭看,朱姐正拉著一個小男孩兒走過來,那男孩兒臉上有黑跡,花貓一樣,也虧得云朗在光線不明的情況下還能看出來是自己弟弟。
云朗擁著弟弟哭了一會兒,收了淚水向李義章道謝,李義章矜持地點點頭,不再理會。云朗也不多說,拉著弟弟就走了,這一回,他的手拉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