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府后,將康熙的旨意告訴了殳紈。在聽到曹寅的名字時,殳紈的眼珠不自覺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她忽然想到曹寅晚年似乎就是因為虧欠兩淮鹽課的銀子,被朝廷追債,從而一病不起,最終死在了揚州。那么這次鹽法改革,會不會影響曹家的命運呢?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胤禛又說起了陶允恭的票鹽法。大概聽了聽后,她咬著指尖笑道:“這回爹可以去轉(zhuǎn)告揚州來的那位鹽商了,回去等著鹽票行鹽就好?!?p> 胤禛看著她的樣子,全無沾沾自喜之感。不免奇道:“怎么?不要些獎賞嗎?”
“嗯?”殳紈反而納悶兒道,“主意又不是我出的,皇上為什么要賞我?”
“……”胤禛張了張嘴,覺得這話根本沒法往下接。氣得抬手拍她腦袋一下,訓道:“誰說皇阿瑪要賞你,是爺在問你!”真不明白了,看上去挺聰明的,怎么有時候就這么一根筋呢!
“哦。”殳紈不好意思地一笑,她知道自己有時說話不走腦子。在愛上胤禛以前,她還能刻意保持著一份冷靜。然而現(xiàn)在,卻是越熟悉就越隨性了。至于胤禛說的獎賞她還真沒想過,現(xiàn)在衣食住行無憂,每月還有五兩銀子的月錢。雖然不多,但平時在府里也沒什么需要花錢的地方。胤禛的大書房也隨她出入,想看什么書,說一聲就好。
正在琢磨有什么想要的,就聽胤禛又道:“就要過年了,爺看你外頭兒的大衣就那件銀白色的,素凈不說,里面的灰肷也有些禿了。前兒個內(nèi)務府送來了幾抬皮毛料子,其中有張狐貍皮不錯。爺給蘇培盛留了話兒,回頭做件新斗篷給你?!?p> “好啊,謝爺?!膘w隨口應著,這會兒功夫,倒讓她想起一件事來。穿越之前,后世的時間是2010年末?,F(xiàn)在過了一年多,后世也應該臨近2012年的春節(jié)了。2012年世界末日的傳聞,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沒有人去擔心它。偶遇記者采訪,大家的回答也都是很灑脫的“該干嘛干嘛”??韶鲩g回到了幾百年前,反而令她有了牽念。
“爺,奴婢想去廟里上香?!?p> “哦?”胤禛有些意外,難得她主動要求出門,“想去求什么?”
“平安?!膘w微笑,不敢奢求別的,哪怕是眼前已然擁有的一切。因為她怕過多的期待和要求,會折損了本就不多的福份。所以,平安就好。
胤禛素來篤信佛教,聞言甚為理解地點點頭。人生無常,平安是福;貪取太多,必遭天遣。而且,他也清楚殳紈那性子,說好聽些是甘于平淡,知足長樂,說難聽些,就是不知上進,堪稱平庸。因而說道:“去吧,想好去哪兒沒有?”
“奴婢想去紅螺寺?!膘w知道清朝的紅螺寺極富盛名,她在后世也去過一回,還是上高中時學校組織去的。
紅螺寺位于順天府下轄的懷柔縣內(nèi)。初建于東晉咸康四年,始稱大明寺,明朝正統(tǒng)年間改名為“護國資福寺”。該寺山下有一“珍珠泉”,相傳泉水深處有兩顆色彩殷紅的大螺螄,每到夕陽西下,紅螺螄便吐出紅色光焰,故山得名“紅螺山‘,寺則被俗稱為“紅嫘寺”。康熙三十二年,康熙皇上圣駕至紅螺寺降香,曾在寺前竹林西側(cè)的山亭中設御座賞竹。
“不行?!必范G聽了卻斷然否決,“紅螺寺太遠,你若去了,當天根本趕不回來。這樣吧,爺派人送你去廣濟寺。那里近,就在阜成門內(nèi)。且是三十八年剛剛奉敕重修的,寺內(nèi)增建了御制碑文匾額和御臨米芾的《觀音贊》,還增塑了釋迦牟尼鎏金佛像。你明兒早點去,上完香,想去集市上逛逛也行,不過不許太晚。”
殳紈聽他說得確實有理,便笑著答應道:“也好,奴婢聽爺安排?!?p> 用過了晚飯,殳紈又去向烏喇那拉氏告請外出,獲準后,便讓可兒和潘述去準備明早的出行事宜。
第二天天剛亮,潘述便送殳紈和可兒自后園角門出了府。趙五已然駕了一輛小馬車等在此處,旁邊還站著胤禛派來的兩名侍衛(wèi)。見到殳紈出來,那兩名侍衛(wèi)一同上前見禮道:“奴才赫特賀、毓檢給殳格格請安,殳格格吉祥?!?p> “有勞二位了?!膘w放眼望去,這二人身材甚是高大,以后世的眼光來看,至少都在1米85以上。且都是濃眉大眼,鼻直口正,長得甚為英挺。兩人各穿一件蒼青色的大襟長袍,腰系鞓帶,圍著黑色棒針圍巾,斜挎腰刀,威風凜凜。殳紈與可兒登上馬車后,他二人便各自上馬伴在左右。潘述原本還為他二人準備了碎銀荷包,哪知兩人拒不肯受,也只得做罷。
車馬一行出東直門街,過安定門街、地安門街、棋盤街、馬市街,一直來到阜成門大街內(nèi)的廣濟寺前。廣濟寺初名“西劉村寺”,創(chuàng)建於宋朝末年。元朝時改稱“報恩洪濟寺”,元末毀于戰(zhàn)火。明朝天順年間重建,明成化二年由明憲宗下詔命名為“弘慈廣濟寺”。
廣濟寺香火極盛,此時辰時剛過,寺前大街上早已滿布善男信女。殳紈和可兒在離山門稍遠的地方下了馬車,留趙五在原地等候。赫特賀和毓檢陪在兩側(cè),順著密集的人群,向山門走去。
走著走著,前面忽然就不動了。人群紛紛停下腳步,不知前頭兒發(fā)生了何事。略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走動的跡象。赫特賀便讓毓檢護衛(wèi)著殳紈,他則擠到前面去打探。約過了兩刻鐘時間,他才又擠回來,向殳紈說道:“格格,咱們來的不巧,今日寺中有法事,是為平叛死難的將士們超渡亡魂。將士們的袍澤、親屬都來了,現(xiàn)在寺里人滿為患,已經(jīng)進不去了。”
“這樣啊……”殳紈遲疑起來,她最怕人多,所以平常就不愛出門兒。下意識的想打道回府,又一想再要出來的話還得向烏喇那拉氏請假,麻煩。
赫特賀與毓檢對視了一眼,似也明白殳紈的顧慮。遂建議道:“格格,依奴才看,現(xiàn)在時間還早,不若去旁邊稍等一會兒,頂多再有半個時辰,法事也就完了?!?p> “哦,那也好?!膘w一邊點頭,一邊朝兩側(cè)張望,想看看附近有沒有茶樓可以稍作歇息。
毓檢道:“格格,奴才知道附近西大市街上有家茶樓還不錯,不如就到那里坐坐?”
“好啊,那麻煩你帶路了?!膘w欣然應允。
四個人于是費力地擠出人群,向西大市街走去。毓檢說的茶樓就建在街口處,上到二樓雅間,推開窗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廣濟寺山門前的情況。殳紈和可兒憑窗望去,入眼全是數(shù)不清的衰服麻衣。哭聲、鐘磬聲、佛號聲渾雜在一起,在濃濃的香靄中向四周擴散。
被這悲涼的氣氛侵染,幾人的神情都變得凝重起來。赫特賀和毓檢都是行伍中人,見此情景難免黯然神傷。殳紈站直身體,端肅表情,雙掌合于胸前,閉緊了眼睛。她在默默地祝愿那些亡魂們一路走好?;蛟S是因為自小受到愛國主義教育,殳紈對于軍人一直有著一種特別的崇敬之情。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一將功成萬骨枯。
忽然一陣異常的喧囂聲傳來,打破了籠罩在街衢間的沉重。殳紈睜眼望去,只見十幾名素衣白裙的女子,懷抱著各種樂器,出現(xiàn)在阜成門大街上。她們相互簇擁著,一路向廣濟寺走來。
“嗯?”殳紈看得詫異,這是要做什么?不待她發(fā)問,就見那些女子已停下步伐,然后各執(zhí)樂器,或坐或站。少頃,一支凄惶慘楚的古曲響起,伴著她們悲痛的歌聲: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忱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余音裊裊,不絕如縷,響徹云霄,催人淚下。正是《詩經(jīng)·唐風》中的名篇《葛生》。
“這是……”殳紈扭頭看向赫特賀和毓檢。
赫特賀道:“她們應該是外城的青樓女子,死難的兵士中或有她們的恩客,所以前來送哭?!?p> “原來是這樣?!膘w感嘆,“仗義每多屠狗輩,從來俠女出風塵?!毖援叄恢醯木拖肫鹆诵▲P仙和蔡鍔的故事,也想起了那支傳唱了幾十年而經(jīng)久不衰的老歌——《知音》。
“赫特賀,幫我叫兩個姑娘上來,我有個曲子想請她們唱。很快,不用太久的?!?p> 赫特賀一驚:“格格,這恐怕不太合適吧?她們……”
“我不會記譜,所以只能請她們上來聽一下音律和歌詞,不會耽擱太久的。去吧,別說咱們的身份就好。”
“……喳——”赫特賀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不一會兒,就領著兩位懷抱琵琶的女子走了上來。
青樓女子生張熟魏閱人多矣,見殳紈衣飾不凡,又有丫鬟侍衛(wèi)相伴,猜測應是貴人親眷。故而恭敬上前,福身施禮。殳紈與她們客氣了幾句,講明是有支曲子想請她們彈唱,二女爽快地應了。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頌如歌,如贊禮;贊的是,將軍拔劍南天起,我愿做長風繞戰(zhàn)旗?!?p> 殳紈輕聲哼唱了兩遍,那兩名女子非常聰明,在第二遍時就已經(jīng)可以跟著唱了。而且看得出她們很喜歡這支曲子,眼眸中全是被詞曲打動的霧氣。
“這位夫人,”一名女子謹慎地問道,“這曲子可以送給我們嗎?”
“當然可以?!膘w微笑道,“我是覺得此曲很適合送別征戰(zhàn)的將士們,但是我唱不好,所以有勞姑娘們了?!?p> “夫人言重了?!倍葜x后,便辭了出去。
“主子,您為什么要教她們唱這支曲子?”可兒問道。
“《葛生》悲則悲矣,但少了一種氣勢。大丈夫拋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尸。我想他們不僅需要親人的淚水,更需要親人的支持與鼓勵?!畬④姲蝿δ咸炱穑以缸鲩L風繞戰(zhàn)旗’,雖然比不上肝膽相照的戰(zhàn)友之情,但自有一股心心相印的靈犀,告慰著將士們不遠的英魂。”殳紈說完,俯身望向那一群女子,又道:“咱們等一會兒吧,這歌不難,相信她們很快就可以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