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她濕了的衣服，胤禛把那件丁香色的旗袍抖開，披在她的背上。她的頭發(fā)散亂地垂在身后，他便幫她攏到身前，并仔細(xì)地不碰到傷口。由于身體每況愈下，她的傷口恢復(fù)得很慢。他讓她的下巴擱在自己肩上，在這一個月里，有很多個夜晚，他和她都是這么過來的。
他對她說：“韓太醫(yī)當(dāng)真名不虛傳，弘昀久病不愈，只是因?yàn)樘t(yī)們用的方子不對。呵，人說人老成精，爺看韓太醫(yī)不僅醫(yī)術(shù)高超，為人處事上也是老成持重得很。他末了說的那番話，爺聽懂了，他沒說出口的意思，爺也明白了。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你的心結(jié)是爺，爺傷了你，你怪爺，是不是？韓太醫(yī)開始不敢說，是顧及著爺?shù)拿孀?，后來忍不住說了，也不敢把話說滿。他不確定你還愿不愿意回來，即便爺和你說得再多，只要你不愿意，你就不會醒。你就是這么犟的，爺早該知道的，對吧？偏偏爺也犯了脾氣，就想把你馴服了，不料想你竟是個寧折不彎的。你說讓真祥子燒死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徹底離開爺了。你要去個爺再也不能找到你的地方，讓爺將來有一天后悔了，也一輩子甭想見到你。你說過你是個心狠的人，可爺沒想到你能對自己這么狠。一把火燒成灰，連點(diǎn)念想兒都不留在這世上。
爺不該懷疑你的，弘暉沒的時候，你哭的不比誰少，更是燒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他。你說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眼淚是熱的，有一滴曾落在了爺?shù)氖稚?，爺記得?dāng)時真的很燙。你揭發(fā)大哥，是為了老十三吧？你是護(hù)短的，爺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爺疼愛的人，你怎么會不疼呢？除了一個杜氏，你曾經(jīng)很明確地告訴過爺，你很不喜歡她。你說你不招她，讓她也別來招你。爺只是笑笑，當(dāng)你們在爭風(fēng)吃醋。是爺看輕了你，用你的話說，你和她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你的心太大，目光也太透徹，爺總是弄不清你倒底在想什么?？刹还苣阍谙胧裁矗愣紱]害過誰。爺是氣瘋了，急糊涂了，才會口不擇言的。你怎么會害人呢，你出的那些主意不知救活了多少人。還記得那年可兒說你傲在心里，以你的個性，被爺這樣誤會冤枉，一定氣壞了吧？爺忘記了，論賭氣爺可不是你的對手。當(dāng)初爺差點(diǎn)兒掐死你，都沒能換來你一句求饒。你骨子里面硬氣得很，認(rèn)準(zhǔn)的事兒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爺總嫌你脾氣倔，可你確實(shí)倔得有道理。你現(xiàn)在醒過來，爺讓你出氣好不好？平時你總把‘謝謝’和‘對不起’掛在嘴邊，爺說你尊卑不分，你說奴才也是人，爹生娘養(yǎng)，互相尊重是應(yīng)該的。那爺也跟你說聲對不起，然后你原諒爺可好？”
胤禛就這樣不停地說著，從殳紈進(jìn)府時說起，說著他們之間這些年走過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說他讓小寇子聽房頂；說國庫里的錢充盈了；說玻璃鏡已經(jīng)滿大街都是。他覺得他活了這二十多年，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但無論他說什么，懷里的殳紈始終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昏睡的樣子，就像是在嘲諷他的無知，殺了人，再去說聲對不起，有用嗎？
韓太醫(yī)每天都來為殳紈診脈，但她的情形仍然一天差過一天。胤禛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他的唇上全是燎泡，嗓子也已經(jīng)沙啞，可她仍然沒有反應(yīng)。他在半夢半醒中看到，她的背影就在前面不遠(yuǎn)，無論他怎么叫她，她也不肯停留。他在痛悔中了然，她已經(jīng)放棄了他，放棄了自身，放棄了一切。他在她身后費(fèi)力地嘶喊：“你連一次機(jī)會都不肯給爺嗎？”可她依然不可阻止地向黑暗中沉去。
“不要！”他從夢魘中驚醒過來，她仍然靠在他的肩頭。安靜的睡顏，青白的臉色。脆弱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頸間，那微不足道的觸感提示著她還存在。他握住她的手，泣不成聲：“殳紈，你回來吧。你說過生別人的氣，是在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你說過你很懶的，置氣是件很費(fèi)精力的事情。你的精力拿去做別的事情吧，你做什么爺都不攔你了，行不行？”
“貝勒爺，”可兒走了進(jìn)來，腫著兩只眼睛對胤禛道，“殳老爺?shù)搅?，嫡福晉遣奴婢來問，讓他現(xiàn)在進(jìn)來嗎？”
胤禛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低沉著聲音道：“進(jìn)來?！?p> “是?！?p> 殳基進(jìn)到房中，沒敢上前，就站在門口向胤禛施禮。胤禛勉強(qiáng)出聲道：“你過來和殳紈說話，把她叫回來，不要讓她走?！?p> “是?！膘刈哌^去，他并不知道殳紈被打的事情，烏喇那拉氏派去的人只說殳格格遇刺受了傷，危在旦夕?？吹脚畠盒袑⒕湍镜臉幼?，他亦忍不住老淚縱橫。摸上女兒的頭，他輕聲喚道：“紈兒，聽說你都睡了一個多月了，快醒過來吧。自從你娘去世，你安姨進(jìn)門，你就跟爹生份了許多。是爹糊涂，不該聽你安姨亂嚼舌頭，讓你嫁進(jìn)貝勒府時，連件像樣兒的嫁妝都沒有。你心里一直怨爹的吧？可你還是個善良孩子，爹犯了事兒，是你拿出攢下的銀子救了爹；看家里的日子緊巴，又從自己嘴里省出吃食送給家里；你不喜歡你安姨，可看在爹過壽的份上，你人也叫了，禮數(shù)也到了。你這孩子就是這么擰巴，冷著一張臉，有什么都往心里裝。
爹一直愧對你，當(dāng)初沒給你辦嫁妝，后來家里寬裕了，也沒想過要貼補(bǔ)你。你和你娘一樣，最喜歡翡翠，你醒過來，爹讓人給你重新打套翡翠頭面，好嗎？爹剛才過來時，見著潘述了。他說你最愛的‘颯露紫’這幾天在馬廄里發(fā)著脾氣，逮誰咬誰。紈兒你趕快好起來，帶它出去遛遛，它就不鬧了。珍哥兒說你教過他，馬和狗是最通人性的動物，你看你一直不好，它都不舒服了。”
“等一下！”胤禛忽然打斷了殳基，他感覺到殳紈的手剛才似乎動了下，“你把你剛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殳基愣了一下，重復(fù)道：“你看你一直不好，它都不舒服了。”
“不是這句，再往前！”胤禛緊緊握住殳紈的手，生怕錯過她一絲一毫的悸動。
“珍哥兒說你教過他……”
“就是這句！”胤禛喜出望外地叫道，“她對珍哥兒有反應(yīng)，快去把珍哥兒找來。快去！小連子——小，咳咳！”
小連子掀簾進(jìn)屋，打千兒道：“爺放心，奴才聽明白了。奴才這就快馬跟著殳老爺去接珍哥兒，一定快去快回?！笨簇范G說不出話，只是擺著手叫自己快去，他拉了殳基一把道，“殳老爺，快跟奴才走?！?p> “??？好?！膘门鄹∵B子向外急走，趕著去接珍哥兒。
胤禛咳了好一陣兒，緩過勁兒來攬著殳紈的肩，不停地道：“你最疼珍哥兒的，你跟爺說過，每次珍哥兒抱著你，你都有想哭的感覺。你還抱怨珍哥兒越來越大了，抱不動了。珍哥兒也最喜歡你，每次來看你，都舍不得走。你偷偷讓珍哥兒管爺叫貝勒姐夫，爺說你胡鬧，你就耍賴不肯改。爺答應(yīng)你，以后就讓珍哥兒叫爺貝勒姐夫。你醒過來，親耳聽著他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