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猜得沒錯,珍哥兒的確是殳紈的死穴。十一歲的珍哥兒,早已懂得了什么叫做生老病死。當看到自己姐姐那付瀕死的樣子時,他敏銳地意識到,姐姐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巴邸钡囊宦暱迣⒊鰜?,他沖上前摟住她的脖子,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胤禛讓他說話,讓他把姐姐叫回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哽噎著反復道:“姐姐別走,姐姐回來。”可就是這樣兩句最簡單的話,偏偏讓殳紈放不下。她平靜的面容開始有了變化,眉心微微促著,泛出掙扎的痛苦。
“珍哥兒,繼續(xù)叫你姐姐,把她叫醒。你不叫醒她,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胤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殳紈,再接再勵地說道,“殳紈,你聽見珍哥兒哭了嗎?他在叫你呢,你聽他哭得多傷心。他還那么小,這么一直哭會把眼睛哭壞的。你還記得張?zhí)┙粏??他就是幼時痛哭累日,目眥皆裂,以致后來不良于視,目力甚差。你那么疼愛珍哥兒,怎么舍得讓他眼睛受損?你快醒過來看看他,他就在你身邊抱著你呢!他最聽你的話,你快讓他別再哭了?!?p> “姐姐,姐姐!”聽到胤禛的話,珍哥兒哭得更兇了。站在一旁的可兒,也背過身去不停地抹著眼淚。
胤禛雙手扶住殳紈的肩,他似乎能感受到她正在從那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轉(zhuǎn)回來。但她轉(zhuǎn)得很慢,很彷徨,令他幾乎摒住了呼吸。等待的過程很漫長,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久到他已然快被絕望吞噬、將近滅頂之時,懷里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睛。
殳紈醒過來了,可她看胤禛的第一眼,就讓他寒進了心里。那是完全漠然到無視的眼神,冰冷,傲慢,拒絕。她的人和她的靈魂仿佛是分開的,她的身上還在傷痕累累,她的神態(tài)卻淡定從容。她的雙眸變得很深,深得看不見底,看不見他的影子。她和他之間突然多了一扇厚重的門,他還來不及伸手去推,那門就在他的面前轟然關緊,并從里面死死頂住。她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下一秒,她就把目光投向了珍哥兒。她虛弱地抬起手抱住小家伙兒圓滾滾的身子,努力地吐出幾個字:“珍哥兒乖,不哭。姐姐、在?!?p> 珍哥兒趴在殳紈的肩頭號啕大哭,他還是太小,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讓他說不出話來。就連可兒也在哭喊出一聲“主子”后,不管不顧地伏在她身下痛哭起來。兩人驚天動地的哭聲引來一屋子人,殳紈的目光動了動,看向聞訊而來的殳基,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珍哥兒的一雙小肉胳膊纏繞在她的頸后不自覺地用著力,那里也有鞭子掃過的傷口,令她感到陣陣疼痛。可她只是微笑著,不曾出言阻止,一手拍在他的背上,安撫著受驚的他;另一手支撐在床上,勉強維持住坐姿。直到他終于釋放完所有的情緒,蔫蔫地倒在她的懷里。她用一只手環(huán)住他,娓娓動聽地和他講話,哄他入睡。她笑得一派祥和,除了撐住身體的那只手在發(fā)抖以外。
胤禛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額角滲出的冷汗,看著她不時閉一下眼睛遮掩痛苦。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她卻對他視若無睹。他發(fā)覺自己直到今天才看清楚她的性格,她可以明媚可以憂傷,可以嬌柔可以堅韌,可以冷漠可以熱切,可以在陽光下大聲地說出愛你,也可以在轉(zhuǎn)身后任你自生自滅。她可以深情,也可以絕情。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只覺胸口一窒,像是被人死死捏住了氣管。
珍哥兒的確是哭累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殳紈輕吁了口氣,她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轉(zhuǎn),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愈發(fā)急促。當感覺到懷里的珍哥兒被人安全地抱走后,她才精神一松,重又昏了過去。胤禛抬手扶住她將倒的身體,才發(fā)覺她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連衣服都潮了。
早就被請過來的韓太醫(yī),此時終于能夠安靜地上前把脈。在左右手的脈象都聽過后,他對胤禛略一點頭道:“四貝勒請放心,殳格格已經(jīng)熬過最兇險的時候了。余下只需精心調(diào)養(yǎng),恢復元氣。待老夫重新開張藥方,生肌養(yǎng)血,滋補陰虛。先服七劑,每劑二次煎出,煎出液混合一起,分兩次早晚服下。七日后,再行復診?!?p> 胤禛感激地點點頭:“有勞韓太醫(yī)了。小連子,伺候韓太醫(yī)用藥?!?p> “喳——”
韓太醫(yī)下去開藥方,屋里的人該散也就散了。胤禛吩咐殳基和珍哥兒暫居府里,讓蘇培盛安排他們?nèi)タ头孔∠?。接著又命可兒替殳紈換藥,又換了汗?jié)竦囊路?。烏喇那拉氏勸道:“爺,您已?jīng)幾天沒合眼了,今夜先回去歇歇吧。殳妹妹如今脫了險,且讓可兒她們幾個留下照顧一晚。爺明早再來看望,如何?”
胤禛垂眼看看殳紈瘦得尖尖的下巴,無聲地嘆了口氣。她適才冷若冰霜的神色好像就在眼前,令他感到一陣陣心慌。他知道他把她傷狠了,如果可以,他寧愿她跟他吵,跟他鬧,也好過這樣形同陌路??墒撬粫?,她連句話都不肯和他說。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她放棄了,她不玩兒了。從今以后,無論他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與她再無瓜葛,她的生命里不再有他作為牽絆。他忍不住又攥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默默然道,給爺次機會,好嗎?讓爺向你證明,爺是有真心的。
出了殳紈休息的屋子,胤禛沒去任何一處院子,只來到了書房。殳紈既已醒了,那有些拖了許久的事情也該辦辦了。遣人招來了蘇培盛,他問道:“那邊兒怎么樣了?”
蘇培盛道:“回爺?shù)脑?,?jù)看守的人說日夜啼哭,就沒斷過。一直在求人代話,說是想見上爺一面?!?p> “爺是不會見她的。明天一早,把那院子的奴才全綁了,堵上嘴。當著她的面兒,一個個地打死。至于她,就按爺先前的吩咐,去辦吧?!?p> “喳——”蘇培盛應著,琢磨了下還是問道,“爺,那四個嬤嬤里,有兩個是嫡福晉院兒里的,爺看……”
眼前閃過這些日子以來烏喇那拉氏幽怨的神情,胤禛遲疑半晌,終是揮了下手道:“留條命就是?!?p> “喳——”
第二天傍晚,禛貝勒府中很多人都看到,從螺髻館中拖出了十幾具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尸首。而更讓人感到恐懼的是,只一日夜間,以前那位千嬌百媚的側(cè)福晉杜氏,不僅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而且,禛貝勒府上上下下似乎都不再記得府里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人。就連宮里,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