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仿佛都在那灰蒙蒙的山中度過了。每天都是一樣的砍柴上山，一樣的阿七公，一樣的小土坡高低不平地橫跨在路上，我和爺爺邁了長腿，邁短腿，共同走在山路上。最高興的是，回到家里看到被烤得很軟的梨，聽著奶奶說，阿嫻又來了多少次，給我拿了多少梨。聽罷，第二天我就會早早的起床，去找到阿嫻說著自己早已記不清的話，然后揮手告別，依依不舍地上山砍柴去。最后，背同樣的木筐，舞著同樣的斧子。
后來，一天傍晚。依舊是在山里砍柴，這時紅色早已浸漫了半邊天。我躺在地上打盹，看到有無數(shù)雙鮮紅的手托著天空，無數(shù)對枝丫承載著一半落日和另一半漆黑的夜，更有無數(shù)根樹枝在呼喚著我把他們匯聚到木筐里去團圓。我看得有些出了神，不知不覺中迎來了黑夜。爺爺在遠處喊著
“清明！回家啦！”
是時候回家了！我想。
我趕忙做起身來，回應(yīng)著。
“來了！”
背上了我的木筐就急匆匆的跑去。遠處，爺爺日益佝僂的脊梁猛一背起了地上的木筐，顯得那般沉重吃力。他給我拍拍土，并挺直腰板，帶著我回家去。
一路上都空蕩蕩的，沒有說話。
“清明啊，”
爺爺突然意味深長的說，
“打明個起，你就好好在家讀書吧！有空就幫你奶奶做些家務(wù)。這柴火咱也砍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忙就得了。過了年，你要考學(xué)，在家好好學(xué)，就不用跟我來山上了?！?p> 爺爺?shù)恼Z氣很堅決，像是思考了很久的樣子。我聽了倒是高興，轉(zhuǎn)念一想，卻又很快的失落下來了。興許是被爺爺看到做小木弓打靶了吧！抑或是躺在地上睡覺了吧！然而事實也許并非如此，我也確實明年就要考去縣城念高中去了，考試是很重要的了。但去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想到這，那每一棵被陽光染黃了的樹，每一步踩下去的土地都變得那般親切難忘起來。
我回頭看見爺爺被落日映照的臉頰干癟著，和路過的每一棵樹的樹皮一樣滄桑。
我看著爺爺，說道：
“我好好學(xué)，考出大山。”
說話時學(xué)著爺爺先前的那個堅決的語調(diào)。
剎那間，往日歷歷在目，許多事猶如發(fā)生在昨日：阿嫻還在梧桐樹下等著我，我們一起在橋上吃梨，看著水鳥拍打翅膀。我和爺爺、和阿嫻一起走過的路、做過的事，貌似在這個瞬間都要與我、與我們揮手告別了。
然而這次，爺爺并未像上次那樣滿意似的點頭。他安安靜靜的，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只低著頭趕腳下的路。漸漸的，他步伐快了起來，我有些跟不上。這時，耳邊又飄起了爺爺?shù)母杪?。那歌聲不再低沉，那歌聲不再有力。歡快跳動的聲音中有些沙啞，它靜悄悄地飄進了我的心里，讓我想起許多事，而林子里依舊空蕩蕩的。
“爺爺！我把斧子丟下了！”
突然想起了我的斧子忘了拿回來。我正要去拿，卻被爺爺喊住了。
“丟了，就丟了吧！我明個再來找?！?p> 說著，爺爺揮手示意要我跟上。我心里有些擔心，快步跟了上去，搖晃的木筐勒的我肩痛，筐里的樹枝也響的厲害，使我險些摔倒。好像那些快樂的所有事都隨著我的小斧頭消失在樹林中了。
我忘了那時到底是不舍我的斧子，還是出于對過去的道別。驀然回首之中，看到身后的那條小路忽隱忽現(xiàn)，路旁的樹干挺的筆直，站成一排又一排。這光景像極了此后的那天，我坐在前往省城的公交車上，爬在窗戶上往外看。爺爺扶著自行車站在路旁，身邊的是阿嫻。他們也挺的筆直，和遠處的樹排成了一列又一列?！靶Α倍褲M了他們的臉，那面藏在梧桐樹下問我“吃梨不吃？”的臉，那面在路上喊“別欺負你小姑”的臉。那面總是重復(fù)說著要我好好考學(xué)的臉。那一面面漸漸在眼眶中模糊，可親又可愛的臉頰，干癟或是水潤，你們又怎會明白，我和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匆匆歲月？
車窗外，風吹，日暖，他們站在路旁。車窗內(nèi)，人群，包裹，擁擁攘攘的很是熱鬧。然而，窗外卻靜的出奇。他們的臉頰，像是無數(shù)次從淚水中脫穎而出，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又像是一本豐富華麗的書籍，在故事末尾最后一句話的最后一個標點。
那般，簡短—親切—溫情—熟悉。
轉(zhuǎn)眼間，我的阿嫻早已玉樹婷婷，站在了我的窗前。轉(zhuǎn)眼間，我們就要分別，無情的淚水充盈了視野。轉(zhuǎn)眼間，我也要揮手和他們說最長時間的告別。
“轟隆隆——轟隆隆——”
汽車開動了，我記不太清阿嫻是不是跌在了路上難掩淚眼，而爺爺?shù)氖謴淖孕熊嚿厦擁\下來，在天空中掙扎地揮舞著，要和我道別。
“清明！清明！”爺爺喊著。
“清明哥！清明哥！”阿嫻哭喊著。
“一路順風——！一路順風——！一路順風——！一路順風——！一路順風——！……”
他們起呼著。使我悲痛欲絕。
??！我的阿嫻和那時的童年早已走遠。
嗯！祝我一路順風。
………………
若干年后，我重回故里，推開那早已布滿蛛絲、沉重無比的大門，空氣中彌漫著時光的氣息。走進屋內(nèi)，光線暗淡，只有一束光線帶著塵埃，從縫隙里懶洋洋的鉆了進來，顯得那般寧靜安詳，一切都像是我離去的模樣。伏在地上的爐灶，似乎仍閃著火光，在不經(jīng)意的一旁，似乎仍放著一顆軟軟的烤梨等著下山回來的我。硬邦邦的炕上，貌似仍坐著我那親愛的人們，于火光之中微笑。他們笑著，慈祥的看向我，像是在夸耀，又像是自豪地說著話，
“清明，你回來了？”
“清明哥??？你回來了！哈哈哈哈。”
(笑）
爺爺?shù)镍B籠似乎是受了驚嚇，從房間里面滾動了起來，進入我的眼簾。漸漸的，又貌似煥發(fā)出了當年的那股生氣?！班惫尽惫尽蹦怯H切的鳥叫再次響起，猶如一聲聲歡笑。一只矯健的白色鳥兒從籠子里飛將出來，急忙忙鉆進了陽光里。我慌忙追了出去，見她立在了一株梨樹前，像是在留戀，像是在告別，眼里似有江河在轉(zhuǎn)！
突然，她扭頭看看我，奮然一跳。
“啾咕—啾咕—”她歡快的張開了翅膀，像是愿望已經(jīng)如愿?！班惫尽惫尽彼w向了天邊，飛的沖出眼簾。“啾咕—啾咕—”她的身影從此消失，陪在我親愛故人的身邊。
眼下，梨花開的正茂。自從那次離別，我也再未遇著一位有如阿嫻那般可愛又撒嬌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