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烏雅太太帶著穿著玫紅旗袍梳著大辮的靈兒進了宮,靈兒坐在轎子里掀開轎簾瞧著皇宮大內(nèi),只一開始覺得新鮮,再往里面走,看見的卻是一模一樣的高高的紅墻,望不到盡頭的金色琉璃瓦,往來的太監(jiān)宮女低垂著頭,有著同樣的衣著和表情,瞧著雖個個透著精神喜興,可是莫名的就覺得頭上像是壓著什么似的,喘不過氣來。
待到了永和門外,自有孫國安帶著人相迎,靈兒見額娘給了抬轎的人賞錢,忙依著吩咐走到額娘身后,半低著頭隨著母親往里面走去。
姐姐原是住在永和宮正殿的,永和宮正殿共有五間,姐姐并不在正堂起臥,西次間里擺著多寶閣,南北各有條炕,鋪陳著半新不舊的雞翅木方桌等物,桌上鋪陳皆是丁香色繡吉祥花鳥紋樣,鋪陣雖雅致卻也處處透著精貴,再往里去,才是姐姐日常起臥的西梢間,兩個穿著綠衣的頭上光光的梳了個大辮子的宮女站在門邊,見她們來了,立刻掀了香色錦緞繡五彩花鳥紋的門簾,請她們?nèi)雰?nèi)。
靈兒一腳踏進門里,就聞到一股極淡的花香、茶香,若有似無似遠還近只滲入自肢百骸說不出的清爽,靈兒雖生在烏雅家勢微之時,長成之后烏雅家卻是一年比一年光景好了,若說好東西也頗見過些,入進了宮才知道什么是富貴莫若帝王家。
旁地不說,就說臨窗大炕上的白玉插瓶,是由整塊的和田玉雕成的,難得的是這塊白玉原也不是無暇的,有些個黃玉摻在里面,偏偏匠人有著極巧的心思,以白玉為莖,黃玉為花,縷空雕出了纏枝牡丹,拿到宮外,便是價值連城之物,偏偏在這宮里只做尋常擺設。
她正瞧著牡丹發(fā)呆,卻見里間珠簾輕動,眾宮人簇擁出一個穿著耦合色旗袍的美人來,只見她頭梳著兩把頭,赤金點翠側鳳釵,赤金累絲玫瑰瓚,點翠襄玉抹額,手腕子戴著冰種翡翠鐲子,隨著腳步移動,腳上的蜀錦綴玉鞋時露時現(xiàn),煞是奪人眼球。
“奴才給德小主請安?!睘跹盘ナ┒Y,以手輕碰旗頭。
靈兒也緊跟著額娘請安,“奴才給德小主請安。”
“都起來吧?!毙銉盒Φ?,她也上下打量了半天自己久別的妹妹,她走時靈兒不過四、五歲,還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紀,若是在旁地地方看見了,怕是都要認不出來了,“靈兒可還記得姐姐?”
靈兒微微搖頭,又點了點頭,姐姐走時她還小,只依稀記得姐姐長得很漂亮,說話聲音很好聽,可如今這個神仙妃子似的人物,她只覺得陌生。
“唉,我離家也有十年了?!毙銉簢@道,她說罷落了坐,又給自己的母親和妹妹賜了坐,這才能有閑話家常,“妹妹今年可是十四了?”
“虛歲已然十五,只因生日小,生在臘月,懶了一歲,只說是十四?!?p> “嗯,我還記得當年的事呢,妹妹剛生下來,姨娘就……額娘把妹妹抱回屋里跟我說,這是我妹妹?!?p> “佩珠是個乖巧的,不似那些個蝎蝎螫螫上不得臺面的,命卻不好,幸虧留下了個靈兒,這些年多虧了有她在我身邊?!睘跹盘?。
秀兒又問靈兒,“妹妹在家時可曾讀過書?”
靈兒抬頭看了一眼秀兒,又低下了頭,“原先家里不敢讓我讀書,到了十歲上才請了先生教,只略識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p> 秀兒點了點頭,“妹妹的教養(yǎng)嬤嬤又是何人?”
“只是五堂嫂教過我規(guī)矩?!?p> 秀兒看了一眼全嬤嬤和李嬤嬤,見她們倆個都微微搖頭,心里嘆了一口氣,自從靈兒踏進永和門,她便吩咐了全嬤嬤和李嬤嬤瞧瞧地查看靈兒的言行舉止,她自己與靈兒一番對答,心里也清楚得很,靈兒規(guī)矩上懂是懂的,卻沒有熟悉到條件反射的地步,談吐眼神都帶著一絲小家子氣,這也不是靈兒的錯,她這一身的規(guī)矩、氣派,那是在慈仁宮里被姑姑用板子打出來的,靈兒卻是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哪里受過正經(jīng)的訓練。
她這樣的嫁到普通人家甚至是普通旗人之家都是成的,可要是嫁到紐祜祿家就不成了。
她心里轉了幾個念頭,慢慢的有了主意,留烏雅太太和靈兒用了晚膳,讓靈兒陪著胤祚玩耍,將烏雅太太叫到了內(nèi)室,母女倆個說起了悄悄話。
“額娘可還記得前日額娘來時,溫僖貴妃偏巧也來了?”
“記得?!?p> “額娘當日說怕是有什么內(nèi)情,我卻說額娘怕是多想了,溫僖素日與女兒交好,興許只是偶遇?!?p> “嗯?!?p> 秀兒斟酌著把皇上有意將靈兒指婚給阿靈阿的事說了,烏雅太太立時驚得說不出話來,“紐祜祿家?”當初皇上選后的時候,連赫舍里氏都被罵成是奴才之女,難為皇后,這樣的人家豈是剛抬了旗的烏雅家能高攀得上的,“是正室還是……”
“皇上指婚自然是原配正室?!?p> “阿彌陀佛……”烏雅太太雙手合什,手上的珊瑚佛珠抖個不停,“不成不成……這親事不成……”她養(yǎng)的女兒她知道,靈兒雖有些聰明,卻遠不如秀兒老成圓滑,還頗有些小姑娘的天真,這樣的女孩還不夠給紐祜祿家塞牙縫的。
“女兒也覺得怕是不成,可皇上心意已決,溫僖貴妃也是極力促成,女兒若是不答應,豈不是給臉不要臉,更是大大的得罪人?!?p> “可這樣……”
“現(xiàn)在是三月,選秀在八月,選秀過后定親、聘娶,怎么樣也要到臘月或者是來年開春才能成親,說不得,只有好好教養(yǎng)妹妹,讓她大面上過得去?!鼻宄陌k婚姻有一點“好處”像是這種指婚的婚姻,女方占著天然的優(yōu)勢地位,撐死了雙方相敬如冰,正妻便是無后,旁人也越不過去,夫家也輕易為難不得,“壞處”是旗人家的規(guī)矩極大,越是世家大族,規(guī)矩越是多如牛毛,新婚的媳婦不管出身有多高,頭三個月都要忙得連旗頭都不敢解,起早貪黑伺候婆婆,旗人家的媳婦,那才真得是千年的媳婦熬成婆,且得熬著呢。
烏雅太太心里七上八下的,深悔自己因長女不在身邊,把一腔母愛全放到了幼女身上,未曾更加嚴格的教養(yǎng)。
“教養(yǎng)嬤嬤……”
“旁人做教養(yǎng)嬤嬤我信不過,只有央求著全嬤嬤去家里教導了,您再托姑姑找一個能跟著妹妹陪嫁去的嬤嬤,陪嫁的丫鬟也要精挑細選,務必要規(guī)矩禮儀行止作派都極好的,實在沒有,就挑好的現(xiàn)教?!?p> 烏雅太太連連點頭,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沒了主意,只能依著女兒指點。
“額娘您先別告訴阿瑪,妹妹預備著要指給紐祜祿家,只說皇上不知從哪兒聽說我有個妹妹,今年要選秀,撂牌子的事怕要從長計議,若是日后留牌子指人,皇上能得指婚的必不是尋常人家,規(guī)矩禮儀絲毫不能差?!?p> “嗯。”烏雅太太知道秀兒怕此事嚷嚷出去,讓紐祜祿家覺得自己家是輕狂人家,甚至因此婚事生變,成了滿京城的笑柄。
“這事除了我和幾個心腹之外,只有額娘知道,額娘只需心里有數(shù)便成,連妹妹都不要告訴,免得出紕漏?!?p> “嗯?!?p> 秀兒送了烏雅太太和靈兒出宮,心里跟揣了塊石頭似的沉重,晃了幾晃才在宮女的攙扶下站穩(wěn),臥在貴妃榻上歇著也還要惦記著此事,“全嬤嬤,此事本宮托付旁人實在是不能放心,你也瞧見了,靈兒規(guī)矩、禮儀、行止,樣樣差強人意,若是如此嫁到紐祜祿家,怕要為夫家不喜,做親反成做仇,只有求嬤嬤您教導她一年,務必要樣樣拿得出手才成?!?p> “小主且放寬心,靈兒姑娘天姿聰穎,乖巧伶俐,您看她用膳之時,雖規(guī)矩上差些,可卻知道小心謹慎,處處學著小主的樣子,眼睛里也透著靈氣兒,不是那些個死眉死眼小家子氣的,奴才未見靈兒姑娘的時候不敢打保票,如今見了,旁地不敢說,七八分的把握是有的?!?p> 秀兒點了點頭,全嬤嬤素來說話不肯說滿,她能說有七八分的把握,比旁人說有十分還讓她放心,“如此就全仗嬤嬤了。”
“小主素來身子強健,便是為了此事心焦,也不至于頭暈目眩,還是宣太醫(yī)來號一號脈吧?!?p> 秀兒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早就對自己的身體有了幾分的把握,聽全嬤嬤如此說,點了點頭,“唉,只盼不是有孕才好,烏布里才不過六個多月,若再有孕……”
“兒女本是緣份,無論何時來,都是正好的?!比珛邒哒f道。
秀兒閉目點了點頭,打了個呵欠,只覺得困得睜不開眼一般,摸摸肚子,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明日再叫榮太醫(yī)來吧,今個兒晚上且讓我歇一歇。”
巴雅拉氏接了舒舒覺羅氏轉交給她的信,還未曾看完,嘴唇就氣得發(fā)白,她本是繼室的繼室,門第說起來雖顯赫,可跟前頭兩位比起來就不算什么了,再說自己的兩個便宜媳婦,一個是元后的親妹妹,一個是皇貴妃的親妹妹,都是一等一的人家,自己這個做繼婆婆的有時還要陪一陪笑臉,只盼著兒子長大,娶個名門閨秀回來,不說要壓前頭兩個嫂子一頭吧,好歹也要能拿得出手,誰知宮里的溫僖貴妃一封信,把她的美夢瞬間打碎,烏雅家……早十年給她抬轎牽馬她都看不上的人家,除了生了個好女兒,一無所長,竟要跟她做親家了……這簡直是在打她的臉。
她抬頭看看舒舒覺羅氏臉上暖昧的笑,更是覺得像是有人拿大耳刮子抽她一般,可自己家的兩個娘娘都是舒舒覺羅氏的腸子里爬出來的,她這個為正室的,還是要笑,“這是貴妃娘娘的意思,還是德妃的意思?”若是德妃那個奴才秧子起了這樣高攀的心思,她立時就穿戴上公夫人頂戴,進宮跟太皇太后哭訴去,這也太瞧不起人了。
“皇上的意思?!笔媸嬗X羅氏跟巴雅拉氏明爭暗斗了這些年,處處占著上風,豈會不知她的心思。
這五個字噎得巴雅拉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壓上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上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