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珂劍眉一揚，便冷笑道，“你說得不錯，這本該肅穆莊嚴的靈堂，卻來了一只滿口胡言的烏鴉，蘇夫人泉下有知，怕是要惱了。”他話音剛落，屋外就應(yīng)景似地傳來“呱呱”之聲，眾人聞聲抬頭，不由得都抿嘴而笑——有只禿頭烏鴉恰巧落在院中那合抱粗的大槐樹上，沖著屋門口叫了兩聲。
左顯站在門口，自然也看見了那只討厭的烏鴉，不禁心頭火起，狠狠地朝那烏鴉瞪了一眼。不料他這一瞪，那烏鴉竟似領(lǐng)會到他的憎恨似的，留下長長的一聲“呱”音，就拍動翅膀飛走了。
眾人見了，忍不住又發(fā)出“吃吃”的笑聲。
左顯更是羞惱，正要說話，卻聽屋里傳出一個清越動聽的女聲，聲音不大，卻能令人聽得清清楚楚，“先母不幸病故，我蘇家上下無不悲痛至極，諸君既是前來祭奠亡母，不知能否暫時將紛爭擱置？蘇氏女在此懇請各位了?！边@話說得不急不徐，并沒有因為左顯那番話而將矛頭對準他，只婉轉(zhuǎn)地表達了主人不想別人在靈前喧鬧的意愿。
眾人紛紛轉(zhuǎn)過頭來，迅速朝那白縵里望了一眼，旋即又紛紛朝左顯投去不滿的眼神。
左顯瞇著那雙三角眼看了看白縵里隱約可見的那張俏美的臉龐，只覺身子都酥了半邊——怪不得沈珂要揀這蘇小姐沖喜，原來竟生得如此嬌容！他兩眼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就順坡下驢，“還請?zhí)K小姐放心，有左某在此，決不容許有人在令堂靈前撒野！”
見蘇玉妍息事寧人，沈珂也就不想再與左顯發(fā)生爭執(zhí)，當下不再說話，側(cè)身從左顯身邊走過，直往正堂而去。
蘇成立即陪笑道，“請眾位貴賓入席吧！”
眾人也就應(yīng)聲而出，跟在沈珂身后去了正堂。
左顯雖不欲離去，奈何靈堂里再無他人，只得輕輕咳嗽一聲，放柔聲音說道，“人老病死乃人之常情，還請?zhí)K小姐節(jié)哀?！钡攘肆季茫膊灰娎镱^應(yīng)聲，也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害羞不答。
蘇玉修就著靈前的白燭燒著紙錢，正眼也不瞧左顯一眼，只佯作沒有聽見。
左顯無趣，只得怏怏去了。
……
次日，穎王趙宥也替母妃沈瑋前來吊唁宋氏，他雖貴為皇子，也還是以子侄之禮給宋氏磕了三個響頭以示尊重。隔著簾櫳，他深深地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那張隱約可見的人兒半垂著粉頸看不到臉上的表情，那全身的素白卻襯得她越發(fā)膚寒初雪發(fā)如鴉青，令他的心沒來由地怦怦直跳——要是父皇早一步到武賢伯府提親，她就是他的妃了！現(xiàn)在宋氏一死，她重孝在身，少則一年，多則三年才能議親，這次十二月六日的大選她自然是不會參與了，她注定與他無緣！這樣嫻靜的美人，也不知將來會**！
扮成隨從的侍衛(wèi)見趙宥盯著里頭發(fā)呆，不由得輕輕咳嗽一聲。
趙宥頓時回過神來，沉聲向蘇玉修道，“請節(jié)哀?！?p> 蘇玉修點點頭，鄭重回禮。
……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悲傷的日子卻是漫長的。
宋氏發(fā)殯的日子選在五七之后，剛好是十二月十日，距宮中大選已經(jīng)過了四天。
葬禮辦得十分簡單而肅穆，除了武賢伯父子，定遠侯世子夫婦并沈珂沈頊沈琳，還有蘇慎在京的幾個故交。宋氏被安葬在距蘇家祖墳堆里，那里雜草叢生，稀稀落落的幾塊墓碑仿佛在昭示著蘇家的沒落。
蘇玉妍恢復(fù)得很好，已經(jīng)能下地走動了。這些天，蘇玉妍時不時就想起與宋氏相處的短暫的快樂的時光，經(jīng)常會情不自禁地流淚。到了墳地，停了靈，在等棺木安放的時候，她就安靜地跪在棺木前頭，她的目光茫然地隨著喪夫們揮動的鐵鏟移動，當新鮮的泥土漸漸將宋氏光鮮的棺木淹沒，她只覺悲從中來，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別，就是永別，從此陰陽相隔，永無相見之日了！
她哭得驚天動地，淚水如決堤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
蘇慎原本還強自忍著，此時經(jīng)她這一哭，也不由得涕淚橫流。
江媽媽春榮等人自不必說，早已哭成一片。
一時哭聲四起，哀哀之聲不絕于耳。
恍惚中，有人扶起她的胳膊，柔聲安慰道，“人死不能復(fù)生，還請表妹保重身體?！?p> 她抬起朦朧淚眼。
淚光中，面前的年輕男子目光柔和，眼里透著無限憐惜。
“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是我害了她?！彼滩蛔∴驼Z，淚水撲簌簌直往下落。
“如果讓姨母再活一次，她也一定會義無反顧地選擇病故。”沈珂低聲說道。“就算是為了姨母，表妹也要活得好好的，不能辜負了姨母的期望?！?p> “如果？”蘇玉妍的眸光停留已經(jīng)填成圓形墳地上，慘然一笑，“如果有如果，那該有多好！”如果可以再活一次，她寧愿選擇就在前世猝然死去！這樣的重生，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別人，她覺得累！
沈珂的眸光落在她如玉如瓷般光潔的臉頰上，心里暗嘆一聲，“既知沒有如果，就當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蘇玉妍回眸，失神的眸子掃過沈珂表情柔和的面孔。眼前的男子看起來溫潤如玉，難道就是她要珍惜的人？可是，要不是他與她不謀而合地想出沖喜之計，娘親也許還好好地活在人間。讓她入宮固然有違她的意愿，可在與娘親之間選擇，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入宮——那樣，娘親就不會死去。
沈珂瞧著她茫然失措的眼神，只覺心里一軟，恨不得上前將她攬進懷里，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把這個想法強壓下去，上前一步，將聲音壓得更低，“如果你愿意，等你的孝期一滿，我就到府上求親?！?p> 他想娶她？是可憐她，還是同情她？還是另有所圖？蘇玉妍抬頭，朦朧的視線里，依舊是那看起來濕潤如玉的年輕男子，他站在初冬的晨光里，如玉樹芝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