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舊人故地
白霧赴百里宰的約會,本是萬分不情愿的,但她好像要故意惹玉塘風(fēng)生氣,不想去偏要去,就為了報復(fù)玉塘風(fēng)對她的好。
而且她還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為了芯片。
所以她在下班前10分鐘就離開了公司,免得玉塘風(fēng)準點來堵她,她不知該以什么面貌面對他。
出公司,白霧直接坐高鐵前往廣州。
因為百里宰提供的見面地點,就在廣州,更確切地說,是廣州外國語大學(xué),也即百里宰和她曾經(jīng)一起就讀的大學(xué),是他們倆共同的母校。
在這里,他們做了四年情侶。
在這里,他們一起留下了各自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白霧坐的出租車剛轉(zhuǎn)入學(xué)府路,她腦海里的記憶就像塵封的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翻開,哪棵樹下她和百里宰一起躲過雨,哪家飯店她和百里宰一起吃過飯,哪個廣場她和百里宰一起跳過舞,都像電影畫面一樣在出租車的玻璃窗上放映。
下車站在母校大門口,她想起的是十八歲的自己,和十九歲的百里宰第一次抵達這里,站在神圣的學(xué)校牌匾下那激動的心情。
“牛牛,你來了?”
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白霧從遙遠的夢里穿回現(xiàn)實,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處,一尊高大魁梧的雕像便矗立在她眼前,她雖沒抬頭看此人的臉,只看他的身高,聽他的聲音,和他喊的她的鮮為人知的小名,就知道此人是百里宰。
六月最后一天的天氣已有些炎熱。
百里宰穿的是純白短袖T恤,配灰白豎條紋的短褲,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兩手空空,頗有休閑之風(fēng),仿佛他今天不是來約會的,而是來海邊踩沙玩水的。
白霧和他相反,穿的是白襯衫配黑色包臀裙和黑色高跟鞋,系著橙色領(lǐng)結(jié),肩上掛著一個板正的駝色單肩包,顯得非常正式。
這套衣服是她夏季見客戶必穿的正裝,只是省略了“金枝玉葉”耳墜。
她的表情也很板正。
“芯片呢?”
白霧一個字廢話都不想跟眼前這個人多說,冷冷地看著百里宰胸前的T恤纖維,頭也沒抬地問。
“你一路趕來,還沒吃飯吧?”百里宰躬身做個請的手勢,道:“先吃飯?!?p> “芯片!拿來!”白霧伸出手掌,舉到百里宰的眼皮底下,做個“討”的手勢,道:“什么條件,直說!”
百里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錦盒,雙手輕輕掰開,將小盒子遞到白霧眼皮底下,道:“喏,價值十六萬歐元的APD,看好了哦!”
白霧朝錦盒中看去,雖因芯片體積很小,燈光較弱,她又離得不夠近,沒能看清楚,但她還是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壹科的Logo放射出來的光芒,忍不住激動了一下下。
“這是我精心為你準備的生日禮物。”百里宰一捏盒蓋,錦盒合了起來,道:“送你的,沒什么條件。”
白霧一聽,下意識地縮手。
說時遲那時快,白霧的手還沒縮回,忽然被百里宰握住了指尖。
“剛才還問我要呢,現(xiàn)在怎么又不要了?”百里宰捏著白霧的指尖,一邊把錦盒往她手心里放,一邊把白霧往他懷里拉。
白霧想把手扯回來,可是她的力氣哪有百里宰大,試了兩次掙不脫,她便惱羞成怒,抓起單肩包就朝百里宰腦袋上砸去。
百里宰這才松開手,退開兩步,道:“還是這么暴力!”
白霧現(xiàn)在的處境比她沒來之前更難堪了,芯片她是見到了,可是拿不拿又成了問題,她可不想要百里宰的什么狗屁生日禮物,更不可能接受百里宰贈送她一顆價值高達115萬人民幣的芯片做生日禮物。
掉頭就走嗎?她沒這樣的勇氣。
她只恨百里宰居心不良,故意給她出難題。
“你出個價,”白霧氣得胸悶,道:“我買!”
她雖不知百里宰會出什么天價,也不知自己買這顆芯片的錢從何而來,她現(xiàn)在沒有選擇,只能用這種方式,拿到芯片。
“不賣!”
百里宰將錦盒放在手里拋著玩,道。
顯然,百里宰很了解白霧,他知道想辦法把芯片贈給白霧,白霧如果接受,他就等于降服了這只母老虎,他再提條件,白霧不可能不答應(yīng),因為白霧絕不會兩手空空地拿走他的禮物。
果然,白霧狠狠地瞪著百里宰,眼里幾乎噴出火來。
她沒轍了。
“除了吃飯,還有什么條件一并說完!”白霧分析當下形勢,她孤身前來,沒有壓制百里宰的任何籌碼,直面百里宰,她不能否認百里宰的長相依然很帥,看她的眼神也有幾分懷戀,但他孤注一擲壓迫她的態(tài)度,也是顯而易見的,她若不妥協(xié),談判只能破裂,她只能退后一步。
她這么問,是想順便弄清楚百里宰的全盤計劃,以便早做應(yīng)對。
百里宰卻邪魅一笑,語氣得意地說:“你叫我說我就說啊?先吃飯!其他的,吃完飯再說?!?p> 說著,就往校門里走。
“去哪吃,吃什么,先說好!”白霧站著不動,道。
她這么問倒不是怕百里宰耍流氓,而是想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掌握主動,不管百里宰說去哪,她都一口回絕,然后提出自己主張的飯店。
然而,百里宰說:“去'桃花溪'吃燒烤,怎么樣,喜歡吧?”
白霧一下像觸電一般,僵住了。
桃花溪是校園里的一條小水渠,蜿蜒貫穿園區(qū),而百里宰說的“吃燒烤”三個字,又別有所指,在桃花溪流經(jīng)校園水塔的位置,水塔后面有一座小山,山坡被開墾成了梯田,田里種著各色果樹,李子,橘子,荔枝什么的,梯田靠近溪水邊有一棵李子樹未能存活,就形成了一個平臺,百里宰在這個平臺上搭建了一個土灶,可以用來做燒烤。
這個灶的第一次啟用,是白霧十九歲生日的前一晚。
時隔十一年,百里宰再次約白霧去那兒,其象征意義,白霧豈能不明白?
“我不去!”白霧不自覺地跺腳道。
百里宰回頭駐足,笑道:“你不去可以??!那你請回吧!回你的深圳去!但是芯片,我會扔進灶里,燒成灰,你要是想要,我可以把灰寄給你,怎么樣?你可想清楚了?”
村野匹夫!豈有此理!
白霧在心里狂罵,嘴上卻罵不出口,只氣得嘴唇發(fā)抖,不知如何是好。
百里宰退回來,一手搭在白霧肩上,推著她往校園大門里走。白霧急忙一閃,閃到一邊,大步流星穿過校門,走進了學(xué)校園區(qū)。
繞過水塔來到山坡,白霧沿著石板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往事便一幕一幕撞擊著她的腦海。
十九歲的生日,這些階梯,是百里宰背著她走上去的。
那天的時間也是九點多,天色也很昏暗,兩旁的果樹也像今天一樣,靜悄悄,黑黢黢的,只有微風(fēng)吹來,才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今天的溪水也像十一年前一樣,唱著動聽的歌,只是曲調(diào)早已不同,上次歡快居多,而今日盡是哀婉。
來到土灶的位置,白霧看到一個燒烤架,放在一棵桃樹下。
桃樹是她十九歲生日當天,她和百里宰親手所植,是李子林里的異類,如今已經(jīng)長成大樹,開了滿樹桃花。
她四年前曾為求證她與百里宰的愛情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而來過這里,那時土灶已被人拆毀,她因此并不意外。
她再看桃樹根部的石頭,上面她和百里宰一起刻畫的丘比特之箭和各自寫下的對方名字尤然在目,看到穿心之箭,她又想起百里宰握著她的手,用燒烤的鐵簽畫圖的情景。
她有點想哭。
可她忍住了。
“到了!你還想怎么樣!”她肅立山坡,面朝百里宰問道。
百里宰從桃樹另一邊搬出兩張折疊椅,一個泡沫箱子,又從燒烤架下面拿出火炭,用打火機點燃,從泡沫箱里拿出牛肉串羊肉串雞翅雞腿放到了燒烤架上烤,并起開了兩廳啤酒,道:“坐下吃東西??!還能怎么樣!”
白霧拿凳子遠遠地坐著,沒接話。
百里宰一邊烤肉,一邊說:“我先跟你說說,這塊芯片我是怎么弄到的吧?!?p> 他知道白霧不會搭理他,自顧自道:“我代理的芯片其實是以TI為主,以前從來沒接觸過壹科,所以經(jīng)歷了一點波折。我一開始就直接飛到德國,想用代理商的身份找他們要樣品,誰知道他們根本不鳥我!
“然后我又讓TI中國總部的人幫我問到了德國總部的聯(lián)系方式,我去TI德國打聽壹科的事,知道他們有三個重要的客戶,分別叫博世、萊卡、喜利得,好像是你們行業(yè)的巨頭,可是我跟他們不認識啊,又不好意思找你們幫忙,所以硬著頭皮去萊卡找人。”
“這次運氣比較好,找到了萊卡的銷售總監(jiān),叫Peter……”
白霧一聽“Peter”的名字,登時把耳朵豎了起來。
“我說我想做他們的代理商,然后套他的話,問他ES911用在什么產(chǎn)品上,他說還沒發(fā)布,我問能不能看看樣品,他說不能,這條路也就又走不通。
“最后我沒辦法,第二次去拜訪Peter的時候,我說我是TI的人,TI也想做APD,叫我來找ES911的樣品,請他幫忙。我給他錢,他不要,說他們也買TI的處理器,不如叫TI給他們公司折扣。我又去TI德國總部協(xié)調(diào),總部沒權(quán)限,我又去美國總部,給了6萬美元回扣,搞定了折扣的事,再回德國找Peter,終于拿到了壹科銷售的電話。
“這個銷售說,ES911有編碼,每一顆都只能賣給德國本土的企業(yè),我只好給這個銷售10萬歐元,讓他幫我弄一顆。我在德國等了十來天,才等到這塊芯片。芯片一到手,我就給魏少英打了電話?!?p> “怎么樣?芯片多么來之不易,你知道了吧?”百里宰道:“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只要你一聲令下,天上的星星我都給你摘來?!?p> 白霧在心里呸了一聲,嘴上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牛牛,八年了,你再怎么生氣,這么久也該消了吧!”百里宰把烤好的一盤肉端到白霧身邊,單膝幾乎跪地,懇求道:“以前的事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p> 沒等百里宰說“對不起”,白霧把身子扭向一邊,壓根不搭理他。
百里宰由是知道白霧的態(tài)度,便把肉端回來,往石桌上一撂,拿出錦盒,道:“牛牛,你別逼我!你不吃東西,那你來干嘛?這顆芯片反正對我沒什么用,我一把火燒了得了!”
白霧回過頭,金剛怒目瞪著百里宰,把肉端了過去,咬了一小口。
既然吃了第一口,她就沒了顧忌,繼續(xù)吃起來,反正她餓了,又知道她就算不吃,百里宰也會逼她吃,吃了幾口充饑,就停了下來。
百里宰基本上沒怎么吃,只顧著喝酒和欣賞白霧,臉上又是喜又是愁。
半晌,百里宰道:“快十二點了,我們?nèi)?星云臺'看星星吧!”
“星云臺”三個字再次把白霧電了一下,那是校園東邊公園里的一個高臺,也是她和百里宰經(jīng)常約會的地方,不但他們,很多情侶都會在月上柳梢頭之時去那見面,名義上是看星星,其實會做許多親密的事。
她的十九歲生日之夜也是在那過的。
白霧這時已被百里宰磨得沒了脾氣,只想看百里宰到底怎么亮出他的底牌,也好早點結(jié)束噩夢,早點回家睡覺。
因此她只愣了一秒,起身就往星云臺走去。
穿過公園的石子路和荷塘、風(fēng)亭,登上大理石階梯來到“星云臺”,就看見平臺正中間一個長筒望遠鏡,遠處的教學(xué)樓、宿舍樓、圖書館盡收眼底,臺下水木輝映,皆為舊時景象。只是月底無月,星星倒是如一盤珍珠,晶瑩閃耀。
白霧此時已無心情追憶往事,回過頭叉腰就問百里宰:“好了,星星也看了,你到底還想怎么樣?”
百里宰在長條椅上坐下,看了眼手表,輕拍著他特意為白霧留的半邊座位,道:“還有半個多小時就十二點了,你過來,我們一起數(shù)星星?!?p> 白霧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她坐過去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兩個人離得那么近,星光下百里宰的臉晶瑩剔透,眼睛閃著纏綿似水的光,像電視里唯美的吸血鬼,她不確定百里宰伸過來的手,湊過來的唇她有足夠的定力抗拒,因此說:“一定要等到十二點是嗎?好!那就等!”
她走到圍欄邊,與百里宰保持四五米的距離,望著星河發(fā)呆。
百里宰走過來,她就讓開去,儼然貓鼠游戲。
百里宰終究不敢用蠻力觸碰白霧,攔了幾次終于放棄了,便取出錦盒,拍在欄桿上,道:“東西你拿去!我要什么,現(xiàn)在就告訴你!”
白霧懶得跟他啰嗦,一把將盒子撈了過去,道:“多少錢,我讓魏少英跟你談!”
說著就往臺下走。
百里宰道:“你就這么著急走嗎?連貨都驗一下?!”
白霧打開錦盒一看,里面除了那枚芯片,還多了一枚玉鐲,白霧的臉頓時比手鐲還綠。
“我說了芯片我只送不賣。但是送有送的條件?!卑倮镌椎溃骸斑@只鐲子你是認識的,它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上次被你摔碎了,我又請人補好了。我沒有別的要求,就只希望你接收芯片的同時,也接收這只鐲子?!?p> “啪!”
百里宰話剛落音,白霧忽然把錦盒摔在地上,拔腿就跑下了高臺。
而芯片和手鐲從錦盒中彈出來,不知滾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