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漸放亮。街上零零星星出現(xiàn)掃大街的清道夫和售賣朝食的商販。才剛剛從燈紅酒綠烈火烹油中冷清下來的東京街道又換上了一副忙碌且充滿煙火氣息的面孔。一切都一往如常,安詳喜樂,國泰民安。
外城則是另外一番景象。各個城門逐漸打開,送生豬活魚,糧食百貨的農(nóng)夫走卒早已等在門口,見城門洞開,便紛紛聚攏過來,在嘈雜的驅(qū)趕聲中又井然有序地接受著稅吏和各衙門差役的檢查。人群中,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商人打扮的男子安靜的牽著馬,接受差役的檢查。在差役要求打開包袱檢查時,男子悄悄從袖子里取了一小塊銀餅,又悄悄地塞到差役手里。差役點了點頭沒多言聲,揮揮手不再檢查便放男子通過。
男子一入城,便上馬直奔城西的都亭西驛而去。
呂嵩有著早起的習慣。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有多晚或者是否飲酒,都會在寅時過半時起身。之后或打一套拳或練一套劍,然后才吃過朝食后上值。近來將晨練改成了晨讀。今天呂嵩如常起身,仆人們也按規(guī)矩早早守在門口,待屋里的呂嵩一招呼便進門伺候呂嵩洗漱。剛用青鹽漱過口,管家便過來,在呂嵩耳旁低語道:“姑爺,有客來拜?!?p> 呂嵩剛剛換上常服,一怔道:“這么早的?是什么人?”
管家說道:“客人姓蔡,說是姑爺禁軍時候的同僚?!?p> 呂嵩略一想便笑道:“哦?是勛戚來了。走!帶我去見他?!闭f著便起身往客廳而去。
呂嵩口中的勛戚真名為蔡武。如今位列禁軍殿前司都虞侯,是殿前司的高級軍官。雖說官秩不算高只有五品,但都虞侯執(zhí)掌整肅殿前司諸班、直軍紀,可謂是位卑權(quán)重。蔡武是勛貴后代,多年前與呂嵩同在禁軍里做大頭兵,在一口鍋里攪馬勺。與所有的紈绔一樣,蔡武性子囂張跋扈,斗雞走狗吃著嫖賭無一不精。然而蔡武雖說外表看起來吊兒郎當,但對公務實則盡忠職守。若不是統(tǒng)兵打仗的能耐實在平庸,蔡武僅憑出身和忠心定能夠坐上更高的官位。所以樞相和兵部尚書在反復酌情下,將蔡武拔擢到都虞侯的位份。這樣安排既能夠保證掌管軍紀的都虞侯是絕對忠君之人,又給勛貴家族面上一個合適的交代。蔡武上任后處理公務一絲不茍,加之他勛貴的身份讓殿前司的軍官兵士也頗為忌憚,這一安排更顯得再合適不過。
呂嵩一進客廳,蔡武便立時起身相迎。呂嵩拱手寒暄過,便打量了一眼蔡武:這個中年的矮胖漢子穿著一身肥大的滿是褶皺的皂色絲綢袍掛,腳上卻蹬著官靴。大概是覺得太熱,蔡武手里拿著一把大蒲扇來回用力扇著。
呂嵩邊肚里暗笑蔡武不修邊幅,邊面上忙著吩咐管家送上冰鎮(zhèn)的梅子水,笑道:“今天一早起床便聽見窗外喜鵲叫,果不其然就有貴人登門喲?!?p> 蔡武邊坐邊笑道:“甚的貴人?別個不知道,老兄對我的底細有何不知的?就是個旁支子弟罷了。俗話說,皇帝亦有草鞋親。我左不過就是那織草鞋的。”
呂嵩道:“切不可如此說?;视H貴戚我見得多了,有幾個比得上你蔡將軍?雖說在京沒有開府建牙,可依舊威風八面!禁軍的將士見到你誰不是誠惶誠恐?”
蔡武笑道:“說笑了。論官秩我不過才五品,還是個武官!在京里哪敢談什么威風。老兄的皇城司那才是真威風哦。”
兩人說笑幾句,蔡武便說明來意:“小弟今日冒昧叨擾,實是有事相求。還望老兄瞧在昔日同僚的情面上,給小弟行個方便?!闭f著起身一揖到地。
呂嵩扶起蔡武,有些詫異道:“快快請起。你我是兄弟,何以行此客套?”
蔡武認真說道:“小弟懇求賢兄放我外甥一碼。”
呂嵩眉頭不自覺一皺,問道:“你...外甥?”
蔡武點了點頭,說道:“是。他姓白,名玉堂。如今在案牘司供職?!?p> 這一提醒呂嵩立時回想起來,此人確實是半年前蔡武來求自己疏通進入皇城司任職的。呂嵩有些狐疑地問道:“他?”
正道衛(wèi)里,一天十二個時辰,只有熊熊燃燒著的鍋燈和燈燭提供著光源。平常人是根本分不出晝夜黑白的。被關到這里的人,對于時間的認知是極易混亂的。往往有些脆弱的犯人被關進來沒多久,就會先因這種逼仄的環(huán)境而心理崩潰瓦解。
......口好渴......
努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似乎有什么東西把眼瞼糊住,只能依稀看到一盞亮著的燈燭發(fā)出微弱的光。白玉堂試圖用手揉揉眼睛,手卻被什么給鎖住了,絲毫沒動。一用力之下,扯到了胳膊上的傷口,疼得白玉堂倒吸一口冷氣,險些又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白玉堂感覺有人拿著一碗冰冷的水灌到自己嘴里。白玉堂貪婪的喝光,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還想再來一碗。
“再給他盛碗水?!倍詡鱽怼喩ぁ穆曇簦蜓矍暗娜朔愿赖?。
‘咕咚咕咚’又喝光一碗,白玉堂才漸漸心里清明,但是身上的疼痛也一并蘇醒了過來。即便此前心理就做好了準備,但是白玉堂也打心眼里覺得正道衛(wèi)的兵卒們下手也太兇狠了:為了讓白玉堂開口,兩個兵卒輪番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抽,燒紅了的烙鐵燙白玉堂,而一旦當白玉堂疼得短暫暈過去之后,兩個兵卒就用大桶冰冷的水從白玉堂頭上澆下將他激醒。如此反復了三次,把個平日里嬌生慣養(yǎng)的白玉堂折騰得沒了人形,身上連一塊好肉也找不出來。再被最后一桶水澆到頭頂之后,白玉堂終于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
‘公鴨嗓’上前翻看白玉堂的眼瞼,知道白玉堂沒死,還逐步恢復了知覺。于是轉(zhuǎn)身對兩個兵卒擺了擺手,示意二人離開。兵卒也不言聲,齊齊略一點頭便關門離去。
‘公鴨嗓’慢慢踱步到桌前,桌上還溫著兩個兵卒還未喝完的燒酒。‘公鴨嗓’給自己滿倒了一杯,又一手抄起凳子,走到綁著白玉堂的木質(zhì)案板邊上坐下。
一飲而盡之后,‘公鴨嗓’說道:“小子,想清楚了?”
見白玉堂不吱聲,‘公鴨嗓’又說道:“你就不肯為你的家人想想?他們把你送進皇城司,可不是為了讓你來充英雄好漢,最后還落得個叛徒下場的?!?p> 白玉堂咽了咽口水,喉結(jié)聳動。在‘公鴨嗓’看來,白玉堂顯然是在猶豫。這是個好兆頭,通常預示著嫌犯即將開口。于是‘公鴨嗓’繼續(xù)說道:“再有,你才不到二十歲,就準備送命在這里了么?豈不可惜?今日這第一關,也就是尋常衙門的殺威棒。我進正道衛(wèi)這些年,就沒見過不開口還能活著走出去的人?!?p> 白玉堂囁喏著輕聲說了一句什么,‘公鴨嗓’沒聽清,把耳朵湊了上去。聽清楚之后,‘公鴨嗓’皮笑肉不笑的臉色逐漸冷峻下來。
昨夜將上官英送走,天已即將放亮。歸無行胡亂躺了一會即起身,梳洗一番換上公服出門。走前還心煩意亂屏退了家人和轎夫,選擇獨自一人安步當車往地處內(nèi)城的皇城司而去。
走到街上,路上的行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彼時官員上朝或者上值都要求穿著公服。而文官通常講究官體,大多乘轎前往各自衙門。即便那些養(yǎng)不起轎班的低品級官員,也會長期賃一頂小轎子或馬車以維持體面。所以當一身四品服色的歸無行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反而成了見多識廣的京城百姓眼里的怪相。
一路慢慢踱步走著的歸無行壓根沒留意他人的異樣眼光,而是自顧自低頭思考著上官英來談的事:事情發(fā)生在半個多月前。黨項的酋首即將過生辰,早早派遣使臣前來上表。朝廷得知后,依照慣例也派出使節(jié)團去往黨項的首府興慶府(今銀川)祝賀,以示朝廷羈縻撫慰之意。每次出使,皇城司也會暗地派遣探事司的探子一同前往,一來監(jiān)督使節(jié)的行動,以防有叛國之事發(fā)生;二來趁機搜集出使國的情治:政治、軍事、民生等等。由于黨項是藩屬,與朝廷關系緊密,故上官英也是例行公事,從探事司隨意指派了兩個探子便隨使節(jié)團出發(fā)了。
這兩個探子是首次執(zhí)行出使鄰國的差事,對一切都感到好奇,在公事上也十分盡心。一入黨項境內(nèi)便立即開始著手搜集情治。立功心切的二人白天跟隨出使的使者前往夏國公的府邸拜賀,晚上則換上夜行衣溜出黨項的國賓館,按著探事司繪制的興慶府輿圖,妄圖再度潛入夏國公府邸秘密搜集情治。然而夏國公的府邸守衛(wèi)甚是嚴密,二人圍著夏國公府邸饒了半夜都未找到能夠潛入的位置。只得悻悻離去。彼時黨項部族依舊施行嚴厲的宵禁制度,對于入夜后仍在路上的行人處以重罰。二人離開時不慎被巡街的兵士發(fā)現(xiàn),只得東躲西藏閃進城中一個黑暗的角落里。然而詭異的是,就在兵士即將走近二人藏身的角落,兵士卻離奇的被人從后殺死。由于光線實在太暗,兩個探子連兇手的面目都沒看到,只聽陰影里的殺人者低聲地對二人喝了一個字:“走!”,兩人才慌忙離去。
兩個探子驚魂未定的溜回國賓館,惴惴不安地渡過一夜。直到天大亮了,二人裝作無事般偷偷觀察國賓館里所有人。看到氣氛與平常無異,兩人才放下心來。正自慶幸沒人發(fā)覺時,卻發(fā)現(xiàn)昨夜攜帶的探事司繪制的那張興慶府輿圖不見了。都市輿圖,是皇城司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動用了大量探子、細作、畫匠、工匠等等人力偷偷繪制的各國重要都市的地圖。其中除了清晰的繪著城市的風水布局外,還標注著城市里重要的機構(gòu)位置所在。例如城門、閘口、各個衙門、達官貴人的府邸、兵器庫甚至連城內(nèi)軍營駐防都包含其內(nèi)。最細致輿圖的母圖存放在案牘司的‘天’字房里,兩個探子則拿到的是縮小版的復刻圖紙,方便行動時使用。但即便是復刻的輿圖,也是皇城司的秘中之秘。如此重要的物事別說丟失,哪怕被敵人知道大宋掌握了這等機密情治,也屬于重大的泄密事件。
出了這種事,兩個探子頓時猶如遭了晴天霹靂。二人深知皇城司家規(guī)的嚴厲,也心知想活命怕是難了。即便僥幸留下性命,也會被懷疑故意泄露‘天’字機密而接受無休無止的審查和刑訊。不但自己,連家人和上司都難逃審查。如果自己膽敢叛逃或者藏匿,那么所有的家人必將會遭受難以想象的酷刑折磨。二人正慌得作沒理會處,國賓館的侍者送來一件包裹,說是有個商人送來的貨物。二人疑惑地打開包裹后,驚詫到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包裹里裝的,正是自己丟失的那張興慶府輿圖!二人仿佛死里逃生般又驚又喜。誰知剛剛興奮不過片刻,二人的心情又跌入谷底:包裹里還有另外一件東西。那是一張羊皮紙,上面寫著一句詩:但使皇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句詩是改自前唐王昌齡的《出塞》,也是皇城司內(nèi)人員互相認證身份的詩句之一。由此可知,將輿圖送來的人,正是皇城司的人!
二人思來想去反復商議,決定等回京后立刻請見上官英。二人對上官英頗為忠心,平日里也時常暗地‘孝敬’上官英。丟失輿圖一事一來藏不住,二來如果被呂嵩和歸無行知曉,上官英也難辭其咎。盡早攜厚禮求見上官英怕是還能盡早掌握主動,將事情給彌合化解一番。二人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tài)回京稟報了上官英事件的來龍去脈。面對著滿滿兩大箱‘景佑通寶’(銅錢)和兩個傈傈然的忠心屬下,上官英決定先找歸無行,一來探探口風,看看歸無行和呂嵩是否已經(jīng)知曉此事?二來提前鋪路搭橋,在歸無行這里修修門路,希望有朝一日事情起了變化,歸無行能暗助自己將此事壓下。
其實歸無行根本不知道此事。但是歸無行城府甚嚴,在上官英試探著說明來意和原委之時絲毫不動聲色。往日里上官英對自己也處處堤防,如今主動送上門來一個把柄,按理來說是一樁令人快意的事。只是上官英邊說的同時,歸無行也意識到:那個將輿圖送還的家伙,絕非案牘司的人。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上官英,歸無行的心里越來越沉,思索分析著這個蟄伏者的真實身份。歸無行很自然想到,此人八成是呂嵩直接安插的,因為案牘司根本沒有記錄在案。只是聯(lián)想到近些年皇城司人員編制的暗中擴張,以及呂嵩處處插手公務的行為,這個都指揮使的目的究竟為何?歸無行暗暗思量著,在弄清楚所有事之前,暫送上官英個順水人情,還是不讓呂嵩知道此事的好。
突然,一只手毫無預兆地,從身后搭到歸無行肩上,歸無行猛地心里一縮,下意識往后倒退一步。忙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呂嵩。
“靜翁,臉色怎的如此凝重?怕是昨夜有心事未曾好睡吧?”
呂嵩溫語問道。
歸無行心里一凜,難道,昨夜上官英私下來見自己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