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東京的外城。
歸無行的宅邸不在內(nèi)城，而在城東廂的泰山廟附近。數(shù)十年前的泰山廟，曾經(jīng)一度落敗的只剩頹垣廢井，幾無遮頭之瓦，連三清像和東岳帝君像上的顏色都掉光了，廟里也只有一個體弱的老道士看管。直至后來，先帝御駕親率文武百官宮廷內(nèi)侍大舉封禪泰山，以期‘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到封禪大典完成，剛剛踏上歸程之時偶然得知京里居然也有一處泰山廟，先帝大喜，以為是天意使然。當即便敕令賜金重修，且在落成之日御駕前往祭拜。消息一出，周邊的官員百姓無不好奇興奮：連官家都親往的地方，誰不想沾點天家福氣？一夜之間廟里香火鼎盛，其勢不亞于泰山的岱廟。每臨重大節(jié)日，許愿還愿的、求姻緣子嗣的、升遷發(fā)財?shù)模悄绮刘嗳缂s而至。
而歸無行的宅邸緊挨著泰山廟。只門口看去并不恢弘，也沒有人在門前應差，絲毫顯示不出主人的身份。內(nèi)墻里種著一排紫竹，每當夜風吹過，月下竹影斑駁。如同給整個宅邸披上一層神秘面紗。
天已，歸無行卻毫無睡意，在床榻上翻來覆去。
慎言慎行，是歸無行多年的處事準則。今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連這等隱秘都說了出來。想到呂嵩涼薄苛刻的秉性，歸無行心底打了個冷戰(zhàn)，隨即愈加感覺燥熱。既然睡不著，歸無行索性起身走到桌旁，從銀瓶里倒了涼茶大口喝了兩杯，才勉強讓心緒穩(wěn)定下來。
三年以來，呂嵩的性子越來越多疑，這是皇城司內(nèi)人所共知的事實。內(nèi)查，本是呂嵩吩咐的差事?？墒亲约哼€未開展行動，呂嵩卻連聲招呼也不打就動手了。顯見是不肯真的將內(nèi)查之權交由自己。不光是此次內(nèi)查，近來其他各司的事務呂嵩也常常直接越級指揮調(diào)度，如今也終于輪到自己和案牘司頭上。
“老爺？老爺？”一聲輕喚將歸無行思緒打斷。歸無行聽出來，是家里的仆人老何。
“這么晚了，何事？”歸無行不悅道。
老何立時聽出主人的不滿，只更唯唯說道：“老爺，有客來拜。”
“什么時辰了，有客明日請早！這府里的規(guī)矩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歸無行厲聲說道。
“是，小人跟客人說過了，但是客人說無論如何都得見到您，就等您到起身也成。小人怕怠慢了客人，這才...”
“是何人？”歸無行沒等老何說完，便打斷道。
“是皇城司的人，叫上官英?！崩虾未鸬?。
“他？他來做什么？”歸無行自語道。雖身為同僚，但歸無行與上官英平日里只有公事往來，私下里卻幾乎從無交情。見面也只客氣寒暄，直入主題談公事罷了。歸其緣由，是歸無行打心里覺得上官英此人心思太多太快，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絕不是易予之輩。故雖然上官英曾經(jīng)屢屢主動向歸無行示好，歸無行卻有意地與上官英保持著客氣的距離，二人也止于點頭交情罷了。
這個時辰上官英只身來拜，絕對不會是閑談。即便是公務，也大可明日在司里見面詳談。會是什么事呢？歸無行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見歸無行半晌沒有應答，老何乍著膽子輕喚道：“老爺？”
“你去略支應一下，我更衣即來。不可怠慢客人?！睔w無行起身，邊應答著向門外的老何說，邊自己起身更衣整裝。略一猶豫，歸無行穿上了公服，卻未戴烏紗帽，向客廳款款而來。
客廳里的上官英身著長衫便衣，乍一看如同一介文學之士。此刻正自悠閑品茗。老何知道皇城司的規(guī)矩，也不敢問上官英來意，只殷勤地端茶送水遞點心。上官英絲毫沒有架子，跟老何聊著家常。
“老人家，千萬無需客套。歸司丞是上司，在下作為司丞下屬這個時辰來拜，本就是不合禮節(jié)的。再受您老如此款待，就更加心里不安了?！鄙瞎儆卣Z說道。
“官人這么講可是折煞小人了。小人是個下人，做這些是應當?shù)摹！崩虾斡行┗炭謹[擺手，說道。
“老人家今晚這般辛苦，我才是不敢當?！闭f著，上官英從懷里掏出一塊小銀餅遞給老何：“這點小意思，請收下?！?p> 這一來老何更慌亂了，忙道：“官人，小人是哪個名牌上的人，豈敢......”
“老人家就不要客氣了，這是在下一點心意。今后在下不免常來常往，還有得叨擾的?！鄙瞎儆⑿χf道，忽的傳來門外有腳步聲，上官英努嘴示意老何收下，老何這才半推半就的收進懷里。
歸無行踱著步出現(xiàn)在客廳門前，上官英眼尖，忙起身相迎?！八矩┰谏?，不速之客有禮了......”話音未落，上官英一眼瞅見歸無行穿著官服，頓覺有些意外和尷尬。恭敬行了叉手禮唱喏，垂手侍立。
歸無行也還以揖手禮，請上官英坐了。待老何端來茶水，坐定開門見山道：“上官指揮使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見教？”
“見教萬不敢當。卑職今日冒昧失禮了，只確實有些公務，想先跟司丞討個主意，明日再稟報都指揮使?！鄙瞎儆⑦呍囂秸f道，邊用余光掃一眼歸無行。
歸無行微笑說道：“哦？既是公務，上官指揮使何不明日在司里詳談？”
雖說歸無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卻也在上官英的意料之中：“卑職本想明日再跟司丞稟報，只是事關重大，著實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只好斗膽登門?！?p> 沉吟片刻，歸無行將手一讓，示意上官英說下去：“既如此，老夫洗耳恭聽。”
上官英正色說道：“是。卑職要稟報的頭一樁，是緝捕司展都頭今夜緝拿可疑賊人之時，卻不想那賊人見使出了震天雷，進而趁亂逃離?！?p> “震天雷？”歸無行聽得心頭一震。
“正是?！鄙瞎儆⒋鸬溃灶D了頓接著道：“據(jù)卑職所知，震天雷是火器作（專門研制火器的衙門）剛剛研制出的火器。但由于研制時日尚短，故尚未投入量產(chǎn)。傳聞其物攜帶便利，威力無匹。禁軍和兵部的各位將領們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震天雷，歸無行是知道的。宋時，由于外敵環(huán)伺，并且國家缺乏天塹和良駒御敵，故歷代趙氏官家都著力研制、發(fā)展火器和守城器械。同時，對火器和守城器械的監(jiān)造和保密都極為嚴格，以防泄密于敵手。正所謂‘國之利器不可示于人’，所有關于兵事的消息都是‘天’字絕密。在整個皇城司通常只有呂嵩和歸無行有權知曉。歸無行竭力穩(wěn)住自己亂跳的心臟，只不動聲色緩緩地點了點頭，示意上官英接著說下去。
上官英抬頭看了一眼歸無行，接著道：“卑職一得知此消息，當即下令探事司所有人在全城搜捕那兩個賊人。然而那兩個‘羅剎鬼’似乎有飛天遁地之能，轉(zhuǎn)眼就不知所蹤。眼下尚在搜捕，還未有回報?！?p> “羅剎鬼？”歸無行好奇道。
“正是。那兩個賊人裝神弄鬼，戴了兩個‘羅剎鬼’面具?！鄙瞎儆⒄f道。
歸無行問道：“展都頭是在何處遇到賊人？”
“是在城里的排水溝渠中。”上官英老實答道。
略一思忖，歸無行說道：“排水溝渠構造龐雜繁復，若是沒有目的搜捕，怕是要竹籃打水?！闭f罷，起身踱了幾步，停下說道：“既然人丟了，硬追怕也是白費力氣。不妨從震天雷這條線索入手。明日我報與都指揮使，著讓展都頭去火器作查驗一番，看震天雷是否有丟失和被盜的情形發(fā)生。估摸著就能探出一二?！睔w無行邊說著邊閃了上官英一眼：上官英有辦法知曉震天雷的消息，說明此人手段殊不簡單。所以歸無行這般試探道。
按上官英的心思，是今夜追丟賊人的事自己也參與其中。明日一旦上報呂嵩，保不齊呂嵩會大發(fā)雷霆，從而遷怒于展昭和自己身上。眼下要重開內(nèi)查的風聲已經(jīng)傳到自己的耳朵里，在這種緊要關頭決不能走錯哪怕一步路。再者展昭又不是自己人，何必去替展昭兜攬罪名？想著，上官英決定搶先來找歸無行稟報此事，并且將震天雷的消息透露給歸無行，目的是想撩撥著將呂嵩和歸無行注意力全都引到展昭追丟賊人和火器泄露的案情上。聽歸無行如此說，似乎沒太將這兩件事看得有多重。上官英除了有些許失望外，倒也暗暗松了口氣，便從座位里起身說道：“司丞說的是。卑職回去也會責令探事司上下，加緊排查近日出入京里的可疑之人?！?p> 歸無行不置可否，接著說道：“第二樁公務呢？”
上官英忽然顯得有些猶豫，沒有直接說公務。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道：“敢問司丞，案牘司，可有人蟄伏在黨項內(nèi)部？”
歸無行深深地盯了一眼上官英，緩緩站起身，說道：“你為何，過問此事？”
上官英迎著歸無行逼視的目光，絲毫沒有退讓。
靜夜如塘水。
皇城司的夜里也是一般寂靜。值事房里。
“噹！”鐵器砸到地上的聲響劃破這片安詳，緊接著就傳來男人慘烈的嚎叫。隔壁值事房的邏卒大吃一驚，以為屋里發(fā)生了打斗，忙趕過來看：卻見朱七有些滑稽的手舞足蹈著，展昭坐在躺椅里怔怔發(fā)呆。
剛剛的嚎叫霎時喚醒了展昭。展昭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情，立時吩咐傻在當場的邏卒：“還不快扶朱七哥去看郎中！”一語令眾邏卒回過神，七手八腳地扶著朱七去了不提。
看著躺在地上的鐵壺和潑了一地滾熱的水，還有橫七豎八的家具，展昭心里仿佛猛地被針刺了一下：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是自己把朱七傷成這樣的么？
不及再細思，展昭忙起身去了當值郎中處。郎中正給朱七涂抹些治燙傷的獾油，朱七嘴里時不時地發(fā)出“嘶嘶”倒抽氣的聲音。
“如何了？”展昭關心的問道。
“讓都頭見笑了。不過是燙傷。不打緊。”朱七邊說邊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待郎中出了門，屋里只剩展昭和朱七二人，展昭有些遲疑地問道：“朱七哥，剛剛，我怎么了？你的傷，是不是我...？”
朱七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小心措辭著：“都頭似乎是做噩夢魘著了，我的傷真的只是燙傷，過兩天就無礙的?！?p> 展昭疑惑道：“我...魘著了？”
“是?！敝炱哒f道。
展昭問道：“何以見得？”
朱七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剛剛看到，都頭在用雙手掐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