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七十五位客人。
大門被推開，一個滿臉塵土的男人步伐沉重地走進(jìn)事務(wù)所。男人帶著黃色的安全帽，穿著海軍藍(lán)的工作服。臉上，衣服上，每寸褶皺中都勾勒著黑色的輪廓線。待客人走近了，坐在木椅上，我才發(fā)現(xiàn)這黑色的輪廓線是厚重的煤灰。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男人看起來有些拘束，他把安全帽摘下來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問我：“這里可以抽煙嗎？”
“不好意思，這里不能抽煙。”
男人的表情中也沒有失落，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一些煤灰被他吃進(jìn)了嘴里：“我叫郭嘉成，叫我老郭吧，別人都這么叫。”
我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好的老郭，請問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何事呢？”
“這，其實(shí)也沒啥事兒，”老郭撓了撓自己的寸頭短發(fā)，隨后把手指尖在褲子上蹭了蹭，“就來嘮嘮嗑吧，這地獄里能嘮嗑的鬼沒幾個，大家都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是不敢上前說話的。就您這官還算是長著張人臉，我還敢和您說幾句?！?p> “行，那嘮嗑吧。你是怎么到地獄里來的？”
“我啊，我就是給炸藥炸死的。當(dāng)時我和十來號工友正在排雷管，不知道哪個孫子沒捯飭好，提前引爆了，整個礦洞一下子就給震趴了。根本沒什么反應(yīng)的時間，一下子就給埋里頭了。我是吃了不少苦啊，沒死透，他媽的，耗了整整三天才死?！?p> “好不容易。”
“是真的不容易。整條左腿沒知覺了，右腿卻疼的像被人一刀刀割似的。腰部以下一動都不能動，左手也廢了。我知道就算有人來救我，出來估計也得把腿都給截了，下半輩子也是個廢人了。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想活。
您說，人這種玩意兒奇不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就算被救出來都是廢人了，還想活著。我就等著，等著啊，等著老天開眼派人來救我。我就想啊，這年頭礦洞出事故已經(jīng)那么少了，還偏偏被我撞上了，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又想啊，我才來這礦上工作三個月，就撞上這事兒了。我有工友在礦上干了八年十年的都有，在干個兩年就能退休了，一輩子平平安安啥事兒沒有。我一來，這礦洞就塌了，我是不是什么禍星??？”
“你不是禍星，和你沒關(guān)系?！?p> “唉，但人被壓在洞里頭啊，就是會想，什么都想。思緒是控制不住的，一個接一個地跑出來。我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晚上，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閉上眼睛，做一夢，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靈魂出竅過去了。
夢見我的愛人啊，孩子啊，說孩子以后要去大城市里讀書，不能和我一樣吃沒文化的苦。夢到和父母說還房貸的事兒，說的還挺激烈的，后來都吵起來了。不過我和我爸媽說話就那樣，話不過三就要吵起來，就不能好好說話來著。
我好像在夢里和他們交待后事似的，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瑣事兒一件件在夢里跑出來，我就一件件和他們捋順了。忙活半天，結(jié)果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這礦洞里。該交代的事兒一件都沒撂下，死又有沒死透，真是夠煩心的?！?p> “然后呢？你做了些什么？”
“我還是想活著的啊。礦洞頂部有水滴下來，我就用嘴接水。那水一股硫磺的味道，可那時候哪管得上那么多。我一邊靠那硫磺水滴潤嘴，一邊想啊，我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什么壞事兒都不做了，努力工作，做個好人。我還想去好多地方玩玩，一直都沒去。打小就想去海邊來著，也沒去成……”
老郭說到這里，情緒激動了起來。他用粗糙的手背抹掉眼角的淚，又?jǐn)]了把鼻子。
“年輕時不懂事兒，跟著道上的人混，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后來娶了媳婦兒又有了孩子了，就想找份本分工作。保潔員也干過，售貨員也干過，還在發(fā)廊給別人剃過頭。排雷管這事兒拿的錢多，才來干這事兒的。我知道這事兒違法，但不違法的事兒，它賺不著錢啊?！?p> “你的妻子對你去排雷管一事怎么看？”
“我媳婦兒是個好人，我背著她做的。如果她知道我去干這么危險的事兒，絕對不會放我。但沒辦法，養(yǎng)家要錢，孩子讀書要錢，這世上干什么都要錢！”
“你的妻子她有外出賺錢嗎？”
“我的妻子在遇到我之前開了家小飯館兒，在我們那塊兒挺有名的。人美心善，手藝也好，都是老客戶。我們結(jié)婚之后，我就讓她把飯館兒關(guān)了。我不喜歡那些大老爺們兒一天天的把我的女人呼來喝去的，喝醉了還動手動腳，為這事兒我干過好幾次架?！?p> “所以后來你的妻子就關(guān)了館子，全職在家了？”
“對啊，女人么，在家?guī)Ш⒆泳秃?，賺錢的事情還是得我們大老爺們兒來做。不然結(jié)了婚，還讓自家媳婦兒一天天在外面瞎跑，臉都不要了?！?p> “冒昧問一下，老郭。您是幾幾年逝世的？”
“剛?cè)ナ罌]多久，13年。怎么了？”
“哦，沒事，我就好奇問一下。”
“執(zhí)筆大人您生前學(xué)歷很高吧？”
“為什么這么問？”
“像你們這種高學(xué)歷的人，死后都能在地府謀個文職，寫寫字兒啥的。不像我這種大老粗，死了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可以多讀讀書，文化底蘊(yùn)很多時候和學(xué)歷沒有直接關(guān)系。有些作家都沒有上過高中，但還是憑借自學(xué)成為了文字工作者?！?p> “哪兒有書讀??！這地獄里，要啥啥沒有。不過啥都沒有也好，連房貸都不用還了?！?p> 我指了指墻邊的書架。
“那一側(cè)皆是歷史典籍，你若愿意，可以隨意取一冊拿去閱讀?！?p> “現(xiàn)在在這地府中讀書還有什么用！晚了啊，晚了?！?p> 老郭雖然這么說著，他還是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掃視。
“讀書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用的，如果愿意的話，學(xué)習(xí)可以發(fā)生在生活的每時每刻?！?p> 我的藏書因為事務(wù)所之前的變動和損毀，歷代編年史類幾乎已經(jīng)只剩下散頁，上古神話類保存的還算是勉強(qiáng)完好，另外還有一些文人墨客的書信手跡等夾雜其中。
老郭來回走動了幾圈，拿出了一本《朱利葉斯·凱撒》的傳記。
“這本我知道，講的是羅馬帝國的凱撒大帝的故事，對不對？”
“嗯，你對這本感興趣？”
他把書又放回書架：“還行吧，我看過了?！?p> 老郭又拿出一本北歐神話，有些炫耀地和我說：“北歐所有神的名字我都叫的出來！”
“嗯，很厲害?！?p> 老郭報完北歐諸神的名字之后，又接連拿下幾本書，和我說他這些書都看過了，再一一把它們放回書架。我書架上的書好像成了等待體檢的裸體新生兵，毫無還手之力地被苛刻審閱著。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老郭在我的書架前打發(fā)地獄中本不存在的時間，也許這是他來地獄之后難得有趣的時光了，至少不會被別的鬼怪嚇唬，還能在炫耀中找到一些自我成就感。
“你其實(shí)讀過很多書啊?！蔽艺f道。
“切，”老郭發(fā)出一聲不屑的聲音，“這些書讀了也沒什么用，讀了也賺不到錢的?！?p> “好事是你現(xiàn)在不需要錢了，所以想讀多少，就可以讀多少?！?p> 老郭聽后笑了，他的牙齒上也沾著煤灰：“有點(diǎn)像我小時候，啥也不用管，盡讀閑書?！?p> “嗯對，你現(xiàn)在也可以這么做。什么也不用管了，想讀什么書就讀什么書吧?！?p> 老郭突然像個小朋友一樣，重新扎回書架前。這次是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像是第一次見到書這種物品。他的手指依次觸碰過書脊，眼神又像極度挑剔的奢侈品鑒賞師。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本書的書脊上，小心地把這本厚重的書抽出書架。書又大又厚重，書皮深藍(lán)色，裝飾有蟒蛇皮的紋理，上面繪制著流動的云，宙斯的雷電，波塞冬的巨浪和哈迪斯的烈焰。老郭抱著這本巨書，像捧著某種法器。
“這本，可以嗎？”老郭十分小心地問著。
“嗯可以，希臘神話很有意思。”
“我讀過，但這本書真的很漂亮，我想再讀一遍?！?p> “好啊，你收著吧?！?p> 老郭十分開心把書抱在胸前，走回木椅前拿起自己的安全帽扣在頭上。
“您看，我也沒有什么東西給您。”
“不用，送你的。我希望你能重新享受閱讀的快樂，是像你小時候讀閑書時的那種快樂?！?p> 老郭沒有回答，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啦，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p> “謝謝，謝謝了?！?p> “客氣，閱讀愉快。”
老郭像抱著孩子那樣抱著那本厚重的希臘神話，不斷地欠身，倒退著離開事務(w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