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七十六位客人。
一位身披棗紅色袈裟的僧人步入事務(wù)所內(nèi)，雙手合十，向我行禮。
“貧僧法號誠星，圓寂之后追隨地藏菩薩來到地獄中普度眾生。今日拜訪，多有打擾，阿彌陀佛?！?p> 僧人慈眉善目，眼尾上翹，頭上的十二枚戒疤大小不一，十分醒目。他左手持一串木質(zhì)佛珠，除此之外身上別無再多裝飾。
待僧人在木椅上坐下后，一股肅靜的蓮子芯混著檀木的氣味傳到木桌后來。他的聲音不急不躁，若是未見其人，也辨不出男女。眉宇間透出一股苦氣——不能說是苦大仇深，只是幽幽的清苦，如浸滿苦藥材的泉。這樣的泉滋養(yǎng)著的大地，無論長出什么花草來，也是苦的。
我合十回禮，隨后寫下他的名字：“誠星師，并沒有打擾之說。您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貧僧想與大人說說佛法?！?p> “佛法之寬之廣，我連皮毛都未習(xí)得，怕難以與您相論?！?p> “知佛法者，或許閱法千卷，誦經(jīng)萬遍。但悟佛法者，唯有佛也。你不是佛，我也不是佛，那么我們都只是平輩。平輩之間聊聊自己的見解，有何不可？”
“若您這么說，那執(zhí)筆我就獻丑了?！?p> “依您之見，地獄之眾生何時才能全部救渡完畢？”
“您為何問此問題？”
“地藏菩薩當初來到地獄中，發(fā)誓要救渡一切疾苦，尤其是地獄眾生。更是立下大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作為地藏菩薩的追隨者，愿與菩薩共同實現(xiàn)宏愿。自圓寂以來，已在地獄中渡化眾生三千余名，地藏菩薩所渡化的眾生數(shù)量想必更為宏大。然而如今，地獄眾生的數(shù)量并未減少，反而有逐日增多之勢。貧僧一心以渡化眾生為目標，而這目標卻遲遲不見盡頭，心中煩悶，想請大人賜教。”
“此事你有問過地藏菩薩嗎？”
“菩薩言，生生相息，源源不滅。我并不明白他所說的是什么意思，難道說此事是沒有盡頭的嗎？”
“如果沒有盡頭，要怎么辦？你還愿意繼續(xù)做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嗎？”
“地藏菩薩從地獄之初便在此渡化眾生，想必在此不毛之地已過千年萬年。而我只不過區(qū)區(qū)百年，功德和苦勞與菩薩相比，都不值一提。我又豈敢不愿意！”
“我來地獄中的時間比您還短，恐怕我給不出什么見解?！?p> “但有一事請教大人?！?p> “您說吧?！?p> “我聽聞大人的在職期間，只會接受161位客人，多一位不收，可有此事？”
“確鑿。”
“大人為何要給自己訂下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大人若是神職官員，便應(yīng)該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盡己所能渡化喪魂，由此積攢世代功德?！?p> “我剛做這份官職的時候啊，還是個人類。人類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能力也有限，那么接待的客人數(shù)量也需要在一個可控的范圍內(nèi)。雖說現(xiàn)在失去肉身只剩神識，但我的神識也還是人類的神識，認知方面也和生前大抵一樣。直說的話，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這種事情，我辦不到?！?p> “您怎么知道就做不到呢？”
“人類能做的事情有限，能承擔的責任自然也是有限的。如果讓所有人類的責任都壓在我一人身上，那么他們自己該做些啥？我總不能搶了他們的麻煩事兒來處理吧，這不就成了多管閑事了么。”
“但天下疾苦，菩薩都發(fā)誓渡化蒼生，大人你怎能坐視不管呢！”
不知道為什么，誠星的語氣中帶著些責備的意思。
“你是在替地藏菩薩招人嗎？”
“大人此言為何意？”
“菩薩發(fā)愿要渡化地獄眾生，我發(fā)愿好好接待161位客人，各司其職，本來挺好。您這又是埋怨我不理會天下蒼生，不積功德。又頻頻拿菩薩說事，好像我一定要做的和菩薩一樣才行。我與菩薩本就是不同的職位，負責不同的工作。您卻偏偏想讓我跳槽我的工作，跑去做菩薩的工作，您這邏輯，好生奇怪?！?p> “如果全天下的人們都想如菩薩所想，思如菩薩所思，那么天下也就太平了！”
“你覺得你和菩薩想的一樣嗎？”
“貧僧不敢言一樣，但貧僧的發(fā)愿是與菩薩一樣的，都是普度眾生。”
“按你所說的，你們的發(fā)愿一樣，做法好像有點不相同呢?！?p> “此話怎講？”
“地藏王菩薩不會突然叫我去做本不屬于我的工作，也不會為了功德去渡化蒼生。如果只是為了所謂的功德在做這些事情，不就是本末倒置了？”
“大人難道覺得功德不重要？”
“你覺得發(fā)愿和功德相比，哪個更重要？”
“自然是發(fā)愿更重要?！?p> “嗯?！?p> “但功德也很重要。行善事，建善德，乃是天地之規(guī)律。”
“我想地藏菩薩當初發(fā)愿說渡化地獄眾生，為的不是渡化地獄眾生的功德。也許菩薩從一開始就知道生生不息，源源不滅。大千世界，一切盡在循環(huán)輪回中。只要有人間，就會有地獄。只要有天庭，就會有地府。就算超脫于六道之外，六道還是會存在?！?p> “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沒有盡頭的？”
“盡頭之后是什么？”
“盡頭之后，就可以成佛了?！?p> “所以你是為了成佛，才在做這些事情？”
“也不完全是，但貧僧的確是希望心中能有個念想，至少有個盼頭的。”
“有盼頭，也好?！?p> “大人在161位客人之后，會想去做些什么呢？”
“并未想好，我的盼頭就是先接待完這些客人?！?p> “至少您的工作看得見頭啊?！?p> “你如果覺得很累，也可以給自己設(shè)個數(shù)量……”
誠星突然打斷了我，好像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妄語。
“大人您在說什么！渡化蒼生一事乃是我畢生所求！”
“不好意思，我多嘴了。”
“我聽眾鬼議論執(zhí)筆大人學(xué)識廣博，足智多謀，本以為可以與大人深究佛法，獲得無上智慧。大人也許在其他方面學(xué)識廣博，但對佛法的認識實在淺薄，貧僧與大人無法討論更多了。”
“也好?！?p> 誠星站起來，雙手合十，行禮道別：“執(zhí)筆大人，那我們回見了，祝您之后的工作順利。”
“嗯，再見?！?p> “阿彌陀佛。”
誠星轉(zhuǎn)身，快步走出事務(wù)所，腳步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