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一百一十五位客人。
一股焦香油炸食物的味道從門口飄了進來。
自從來到這地獄中,我已經(jīng)好久都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忍不住探頭往門口看。
“我來了,我來了!”女高音從門口傳來,每個字詞都透露著熱情。
“請進,請進?!?p> 一位系著豹紋圍裙的棕色皮膚女人挽著袖子走進來,隨著她飄進事務所的,還有一股酸奶油混著烤牛肉卷餅的香味。
女人身材豐滿,兩鬢已經(jīng)長出了卷曲的白發(fā),她豹紋圍裙后穿著略微有些緊身的紅黑相間的裙子。
“還沒忙完呢,就到我了,好快啊?!?p> “請坐,請坐。”
女人從腰間扯下一塊白色餐巾,擦了擦手,一副剛從后廚忙完趕過來的樣子。
“瑪格麗特· K ·基特(Margret K Geeté),你應該叫我基特女士。”
“好的,基特女士?!?p> 她對我尊敬的稱呼感到很滿意,嘴角上揚,臉頰上有兩個酒窩。
“基特女士,你今日找我來是為了何事呢?”
“沒什么事,我一天到晚在廚房里忙活,總得有個自己休息的時候。那群惡魔啊,又沒什么好說話的,一個人難免有些寂寞,就想找個人說說話?!?p> “那咱就說說吧?!?p> “我還特地從餐廳帶了些點心?!?p> 基特女士一邊說,一邊從看起來不大的豹紋圍裙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曲奇,黃油小甜餅和意大利奶油卷。她又摸索了一陣子,掏出三個金邊瓷碟,置于木桌上。
甜品們整整齊齊在瓷碟上碼著,簡直就像在準備一場精致的下午茶。
“你在哪個餐廳工作?”
“惡魔咖啡館后廚。除了那里,這么大的地獄哪里還有廚房?”
“這倒也是?!?p> 基特女士又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個英式小茶杯放在桌上,可比我的陶土茶碗精致多了。
“甜品您這里沒有,茶總有吧。”
“有,有?!?p> 我抱著盛茶水的陶罐子往小茶杯里小心翼翼地注茶,但茶杯口太小了,還是免不了打濕了桌面。
“你們東方地獄也太不精致了,連把像樣的茶壺都沒有?!?p> “也許其他官員那邊有,我這里沒有?!?p> “那你也太不精致了,連把像樣的茶壺都沒有?!?p> 基特女士舉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皺緊眉頭:“我猜你這里也沒有方糖?!?p> “沒有?!?p> 她放下茶杯,拿起一枚小巧的意大利奶油卷一口塞進嘴里,迫切地想要中和茶水的苦味。
“你為什么會去惡魔咖啡館工作?你是人類的靈魂吧?”
“誰說惡魔咖啡館只能有惡魔了,后廚里工作的人類靈魂多了去了。不然你覺得惡魔的味蕾靠得住嗎?折騰吃的,還是得靠我們人?!?p> 基特女士說這話的時候,滿臉驕傲。
我拿起一枚黃油小甜餅,咬了一口。頓時,一股濃郁的奶香直接在舌頭上化開,其中還有半融化狀態(tài)的砂糖讓小甜餅更有咀嚼感。我瞪大眼睛看著這枚小甜餅,味蕾上甜蜜的沖擊讓我分神了幾秒。
“哼哼,怎么樣,不錯吧!”
我的表情一定是出賣了我,基特女士此時笑的滿意極了。
“非常,非常,驚艷。”
“那可不是,用的都是從人間進口最好的原材料,原米其林三星餐廳甜品師親自制作,絕對美味至極?!?p> “美味至極!”
基特女士拿起一枚小甜餅放入口中,有些挑剔地皺起眉頭:“今天的小甜餅不夠松軟,還是剛剛出爐的好吃,走了這么長的路到你這邊,都已經(jīng)冷掉了,硬掉了。”
“您生前就是大廚嗎?”
“我?生前?哈哈,算是大廚吧!”
“在米其林餐廳工作?”
基特女士爽朗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米其林可和我毫無關系。我是十三個孩子的母親?!?p> “十三個!”我驚呼。
“對啊?!被嘏康恼Z氣聽起來不以為然。
“都是自己親生的嗎?”
“七個是自己生的。我去世的那一年啊,最大的三十六歲,最小的三歲。
兩個是表兄家的一對兒兄妹。媽媽跑了,爸爸進監(jiān)獄了。我不忍心看他們去孤兒院,就當作自己孩子一樣照顧著。
收養(yǎng)了一個智力有些先天殘缺的孩子,福利院的人都說他沒救了,以后就是個傻子??晌业谝谎劭吹侥呛⒆泳拖矚g的不行,覺得那孩子一定上輩子和我有關系。好在家里其他孩子們也挺贊成的,就收留了。
還有一個是鄰居家的孩子,只有媽媽帶大,每隔段時間都會帶不同男人回家。孩子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餓的好瘦。我看不下去,就允許那孩子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久而久之,就成了我們家的???,我也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來看待了?!?p> “那還有兩個孩子呢?”
“一只貓和一只叫做金魚的狗?!?p> “好大的一個家庭。”
“是啊,要喂飽這樣一群人,而且是每天都要喂飽這么多人,我的手藝可不比米其林差?!?p>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孩子?你很喜歡小孩嗎?”
“喜歡呀!不喜歡就不養(yǎng)了!當然是喜歡!你喜歡小孩嗎?”
“我還好?!?p> “小孩很可愛啊,看著他們跑來跑去的。雖然有的時候也很可惡,但是想想他們可是地球上最干凈純潔無辜的人。
想到這里的時候,就覺得這些孩子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是來保佑我的?!?p> “管理這么多孩子一定很難吧?”
“這可比管理一個公司要難多了!至少管理公司的時候,你不用在意你的員工是不是每天都要因為一些小事扭打在一起,對不對?跟孩子就不一樣了,啥事兒都能吵。
大的管小的,小的不服氣,三分鐘沒關注他們就掐在一起。
管理公司也不用在意你的員工是不是發(fā)燒了啊,感冒了啊,得了什么小毛小病啊……都不用在意。
可照顧孩子就不一樣了,都是用愛在灌澆這一棵棵小苗子。有的時候這些小苗子還故意氣你,覺得你管多了。
哼哼,每天晚上老娘給你們做大餐的時候,不覺得我管多了。叫他們做作業(yè)就說我管多了,這些孩子有的時候也夠氣人的。
好在很多孩子后來長大都挺爭氣的。有的去做了橄欖球運動員,有的做了律師……記得那個鄰居家的孩子嗎,他也考上大學了,還拿到了半額獎學金?!?p> “那很棒誒!”
“也不是所有孩子都那么知道努力的,每個孩子不一樣嘛。把自己混著混著,混沒了的,也有?!?p> “混沒了?”
基特女士郁悶地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苦茶。
“老三,去當?shù)鼗鞄团桑昙o輕輕就沒了。老六,和同學們冬天去冰湖上玩,撲通一聲掉水里,也沒了?!?p> “你后來在此處見過他們嗎?”
“沒見過,這些孩子應該都成天使了吧,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p> “那你怎么到地獄里來的呢?”
基特女士把巧克力曲奇一塊塊連著塞進嘴里,根本沒有在品嘗它們。她的腮幫子用力地上下咀嚼著,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音,額頭上的青筋隨著這咔哧咀嚼聲微微凸了起來。
“如果不想講的話,可以不用講?!?p> “大人,你知道做母親的壓力是很大的?!?p> “是的,做母親非常累?!?p> “尤其還是十三個孩子的母親?!?p> “不敢想象。”
“所以我偶爾喜歡喝一點小酒?!?p> “一點,是多少?”
“半瓶龍舌蘭吧……”
“每周?”
“就,有空的時候就喜歡喝一點。大概一周兩三瓶吧?!?p> “所以你是因為飲酒導致的健康問題離世的?”
“醫(yī)生是這么說的,五十八歲的身體,三十八歲的外貌,將死之人的五臟六腑?!?p> “酒精中毒?”
“肝病,慢性肝病,后來又是胃潰瘍。后來肺又不好了,總之身體到后來一塌糊涂?!?p> “你的那些孩子們對你的飲酒和身體有什么說法嗎?”
“他們啊,直到身體檢查報告之前,都不知道我飲酒過度這件事情。等報告出來之后,出來之后不就晚了嗎?
在醫(yī)院的時候,他們有時候會來看看我。
我和老大說了好幾次,我不想在醫(yī)院死去。老大是個律師,一本正經(jīng),很有自己一套邏輯,平時說話根本說不過他。他給我辦的入院手續(xù),付的入院費用。他說醫(yī)院比家里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還會有醫(yī)生護士照顧我。家里還有孩子要照顧,我現(xiàn)在又沒能力去照顧他們,只會添亂而已。”
“你聽到這話,怎么想的?”
“我覺得他說的有一點道理,就留在醫(yī)院了。
可是啊,我這心里總覺得空空的,好像生命就此要在這病床上慢慢枯萎下去了。這感覺,還挺令人害怕的。
尤其是夜里,夜里,只有那些亂七八糟儀器作響的時候,我開始想念那個嘈雜的家。
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用這樣躺著。躺著什么都不做,真難受啊。
我就想,我不會就要這樣死去了吧。有點不甘心?!?p> “不甘心什么?”
“我一生啊,擁有那么大一個家庭,就是不想走的時候獨自離開。十三個孩子,貓貓和金魚不算,十一個人類孩子,在我走的時候都不在身旁陪伴。
難道我這一生忙忙碌碌,連這么一個簡單的心愿都無法實現(xiàn)嗎?”
“你最后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嗎?”
“執(zhí)筆大人,我不知道你離世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我離世的時候,相當奇怪。死亡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說沒就沒了。死亡是有過程的?!?p> “死亡的過程是什么樣的?”
“我以為我死了,我飄在醫(yī)院的病房上方看著自己,就是那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其實我又沒有死,我看著醫(yī)生給我換藥水瓶,檢查我無意識的身體。我甚至還能感覺到針頭扎進我皮膚內的疼痛,但是我就是在半空中飄著,好像在等什么。”
“你在等什么呢?”
基特女士吸了吸鼻子:“我在等我的孩子們聚在我身邊,送我走?!?p> “那你最后等到了嗎?”
“不是所有都來了,最后來了五個?!?p> “那你為什么不繼續(xù)等?”
“飄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我知道他們可能永遠都聚不齊了,能來送送我已經(jīng)很好了。我看著他們,像時間真快啊。好像才剛剛看到他們小時候的樣子,抱在懷里一點點的模樣,現(xiàn)在都一個個表情嚴肅悲傷地聚在我的床旁。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總感覺我的人生好像還沒開始呢,怎么現(xiàn)在就要走了……”
“然后呢?”
“我不想再等了,自己選擇離開了。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黑一白兩位天使。
白天使說,跟隨他可以上天堂,追隨我信仰的上帝。
黑天使說,如果我進了天堂,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孩子們了。如果和他走,他會帶我去一個可以工作的地方,就像人間一樣,做著我最擅長的烹飪的活計。也許在那個地方還能有一天,見到我的孩子?!?p> “你后來跟著黑天使走了?”
“是的,我是一個閑不下的人。雖然我深深相信上帝,但是如果讓我在天堂什么都不做,我根本受不了。那個時候,天堂可能和地獄一樣難熬。
我想著,做飯其實不錯,我也喜歡,還可以看到客人們滿足的樣子,適合我。于是我就跟著黑天使走了。
后來的故事您都知道了,我在惡魔咖啡館里做廚師,現(xiàn)在一晃,三年已經(jīng)過去了?!?p> “打算繼續(xù)做多久了?”
“我打算做滿一百年?!?p> “一百年很長誒!”
“一百年,就是我最小的孩子也差不多離開人世的時候。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是誰都沒有再遇到,我就欣然離開了。”
“如果遇到了呢?你會做些什么?”
“我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和他們好好道別過。我總覺得我欠他們一個道別,想要補上?!?p> 桌上的三盤甜品已經(jīng)幾乎被吃空了,只剩下一些奶油和餅干殘渣黏在盤子底上。基特女士拿起一個盤子,用腰間的餐巾擦干凈,隨后收回豹紋圍裙口袋中。
“能跟您說說這些啊,挺好的?!?p> “謝謝你的甜品,很好吃?!?p> “說完,好像就心里放松了一點。”
“放松一點,那就好。”
基特女士站起來,她的身姿不像剛才那樣過度挺著胸,整個人看起來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該回去上班了,今晚還有好多要忙的。”
“我不做久留了?!?p> “那再見了,大人,這對茶杯送給你做紀念吧?!?p> “多謝了,再見?!?p> 基特女士喘了一大口氣,沒有再說任何話。她看上去有些疲憊,是繃直了的彈簧終于放松下來之后那種徹頭徹尾的疲憊感。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緩步離開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