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一百一十六號客人
一股熱帶雨林的氣味從門口飄了進來,門被擠開了一點,又被擠開了一點,一只烏龜腦袋往里面望了望。
“請進吧?!蔽艺f道。
烏龜?shù)玫搅嗽试S,慢悠悠地一步步往事務所里挪步——這是一只巨型大陸龜,四足粗壯如象,龜背上的角質層層疊疊,凹陷下去的地方還長著新鮮的苔蘚和菌類。如果沒有腦袋和四肢的話,它的外殼就像是一個移動的綠色小島。
“誒,誒,你好,你好呀?!睘觚斁従忛_口,口齒有些囫圇不清。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韋斯,韋斯?!?p> 烏龜在離木桌前不遠處停了下來,四肢彎曲伏地,只有一個腦袋撐著看我。它的脖頸很長,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是紫黑色的,皮膚上的一些苔蘚冒著藍綠色的熒光。這熒光在它的皮膚上和周身浮游,讓我想到某些通話中的神龜。
“韋斯,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呢?”
“我活了好久,好久好久?!?p> “你活了多久呢?”
“兩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年?!?p>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了?!?p> “我也很驚訝,自己怎么能活,這么久……”
“活這么久是什么感覺呢?你還記得生前都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什么感覺嗎?什么感覺……”
韋斯說話的速度很慢,思考的速度更慢,小時對他來說猶如分秒,百年猶如一瞬。
“感覺,也就這么過去了?!?p> “也就這么過去了?什么意思?”
“好多時候,都以為自己要過不去了。最后,還不是,也就過去了。”
“具體說說?比如什么時刻呢?”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要慢慢說的。”
“那就挑一件事情,慢慢說?!?p> 韋斯瞇起了漆黑的眼睛,重新拉開他漫長生命的時間線,游走閱讀。
“我有一次,在雨林里吃果子,被獵人捉到了。一個大胡子,赤裸上半身,皮膚棕黃的獵人?!?p> “然后呢?”
“獵人把我放在一個裝滿果子的口袋里,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覺得害怕,四肢全部都縮在殼中不敢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獵人好像在雨林里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他迷路了?”
“我能聽得懂部分人類的語言,他在對著空氣破口大罵。在夜晚獵人停下來歇腳的時候,我透過布袋的纖維縫隙往外看,看到獵人獨自站在篝火旁邊看星星,看著看著,就流眼淚了。
我餓了,就吃口袋里的果子。獵人也吃口袋里的果子,他不介意我吃口袋里的果子。他有一天晚上把我從口袋里拿出來,對著我說了好多好多話。
他說他很想家;他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希望神明給他指示;他說他很孤獨,他害怕他在今晚就會死去……
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就把我放在他的膝蓋頭上。我們一起烤著篝火,我就聽他說話。
他還說啊,他一直都很喜歡星星,覺得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生命。他問我星星是怎么在宇宙間存活的,也需要采野果子和打獵嗎?他問人馬座真的是人馬嗎?天上有獅子,山羊,和狗熊嗎?
他又說,我聽了他這么多秘密,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如果他太餓了,把我殺了充饑,我會怪他嗎?
這些問題啊,我聽的云里霧里的,一個都回答不上來,就縮在龜殼里默默聽著。
問來問去,他抱著我哭了,眼淚沾在我的皮膚上,好燙?!?p> “然后呢?”
“獵人帶著我又在森林里兜轉了一段時間,有時候他會捕獵,抓兔子或者打鳥來吃。某一天在獵人吃完午飯后,突然就倒了。也許是中午吃的蘑菇有毒,也許是身體過于虛弱。他倒下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
我看到一個透明的人形空氣團從獵人身上升起來,空氣團看著我,對我揮了揮手,就飛走了。我知道獵人放我自由了,我又能重新回到雨林里去吃新鮮的野果子了?!?p> “這件事情讓你感受到了什么?”
“在后來的很多時日中,我都會想到獵人說的話,說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想到我陪伴著一個人類走過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就覺得生命真是脆弱又短暫。如果生命這么短暫的話,比起被人類拿在手里聊天喂果子,我還是更喜歡自己在雨林里慢慢消磨時光?!?p> “你平時都是怎么消磨時光的呢?”
“時間啊,不是需要特意消磨的。找一片陰涼的地方,趴著,看著地上的影子從長到短,再從短到長。時間和這個影子是一回事,都是延展和壓縮并存的。”
“延展和壓縮并存?這個是什么意思?”
“有的時候感覺一天好長啊,怎么過都過不去了。有的時候,一天很短,一年都很短。嘩啦,眨眼就沒了?!?p> “嗯是的,這點我也深有體會。”
“那么啊,長的有長的過法。短嘛,也有短的過法。我活了那么久,不可能總是快,或者總是慢的?!?p> “能具體說一說嗎?”
“我對時間的感受不是一成不變的呀,實際上無比敏感。就算我活了很長很長,為了每一天都能在雨林中好好生存下去,我都盡量將自己對時間的主觀感受調(diào)整到最適合生存的狀態(tài)。
比如說啊,今天是進食日,要努力在一定時間內(nèi)攝入最多的果子。那我就會盡量放慢自己對時間的感知,在最短的時間里盡量收集更多關于覓食的信息。
如果說肚子不餓,風光正好,附近也沒有捕獵者在徘徊。這樣的一天再舒服不過,我就會加快自己對時間的感知,不去想些什么。嘩啦,一天就過去了?!?p> “你會擔心浪費時間這件事情嗎?”
“浪費時間?時間怎么會被浪費呢?”
“人類常常說自己一天到晚什么都沒做,感覺時間被自己浪費掉了,很不值得?!?p> “那人類覺得什么是值得的?”
“也許就是做事吧?!?p> “那為什么不去做事呢?”
“可能是沒有力氣去做事吧。”
“人類好奇怪?!?p> “人類是挺奇怪的……”
“時間啊,不屬于任何人。無論是龜還是人啊,我們都在時間中熬著。在該做事的時間點,做該做的事情確保自己能在雨林中生存。剩下的時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難道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聽起來是很簡單的道理,做起來會很難吧?!?p> “如果一切威脅到生存的事情被稱之為困難,那么死亡在的話,困難就會一直都在。
如果能夠暫時忘記威脅,那事情就會變得簡單。
簡單和困難啊,就和我對時間的感受一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是的,應該是相當復雜?!?p> “就算那么復雜,兩萬多年的生命,我現(xiàn)在回想也就像做了一場長長的夢。很多事情好像剛剛發(fā)生,或者還沒發(fā)生呢,就要結束了?!?p> “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里呢?”
“打算啊,打算什么都不做。”
“加速對時間的感受嗎?”
“就想趴著,好好回憶一下這個兩萬多年的夢。”
“也好,也好?!?p> “我想趴在這棵大樹底下,這里很陰涼,地獄別的地方都很熱?!?p> “可以呀,你趴在樹下吧。”
韋斯彎下脖子以示敬意。
“我想離開了?!?p> “好的,祝你做夢愉快。”
韋斯慢悠悠地轉過身去,身上的那些熒光斑點跟著它一起,在分秒被拉長的空隙中,挪動每一步。我看著韋斯搖晃的步態(tài),沉浸在停滯的時間中,幾乎忘記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