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萊拉莊園
“醒啦?!?p> 沙啞的嗦嗦聲壓的極低,辛葉魚試圖掙脫藥水和粘液糊成一體的眼天窗。
每嘗試一次,意味著重新經歷一次皮肉撕裂的痛楚。
不知過了多少次,這次,他任憑粘稠的藥液滲入眼球。
腦殼像嵌入鋼筋水泥中的雕塑,只能勉強控制眼珠子緩慢晃動。
全身肌肉僵直,動彈不得。
一排排白茫茫毛茸茸的眩光射過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辛葉魚試圖扭動脖子,劇烈的刺痛從頸間躥到尾椎骨。
此刻只能低吟悶吼,晶瑩剔透的小珍珠一串接一串地從淚腺溢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忍著?!?p> 棉柔的云朵帶著絲絲冰冷,滲透進眼皮。
“蔓,蔓蔓。。”
辛葉魚不知哪來的力氣,裹滿繃帶的手空揮了幾下,什么都沒抓住,又沉沉墜落。
風蕭蕭,雨瑟瑟,流動的空氣載著燥熱吹向行色匆匆的趕路人。
干燥的風一下又一下地刮在臉上,帶著翹起的片片藕斷絲連的白色皮屑起舞。
天氣尚未轉涼,聆聽夏天的挽留,秋意一步步過渡到每個生靈。
鳥群在三顆結滿紅色果實的參天樹上享受盛宴,一波接著一波,不一會,黃綠地上鋪滿殘缺的果子。
梧桐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抖落下來,尚未落地,不知卷向何處去。
自那場事故以后,警局成立食人魚專案調查組。
拉米亞海灘執(zhí)行最高等級封鎖,二十四小時派人鎮(zhèn)守,其他所有無關人員一律不得踏入海灘半步。
辛葉魚就這么躺了幾個月,原先胖墩墩的人兒像垮塌的帳篷一樣散了架。
出院了,不用再把藥當飯吃了,從十幾種藥變成兩種藥。
正常吃飯,慢慢恢復就好了。
他在全身鏡旁站了會,面頰凹陷,身似朽骨。
出神地看著鏡子里的消瘦模樣,嘆了好幾口氣。
叩叩叩
叩叩叩
“誰?。俊?p> 尖銳又粗糙的嗓音一遍遍響著。
“誰???吱個聲啊!”
不銹鋼一體式門上的小窗開了個縫,探出半張煞白的臉。
“我,姚蔓安的同事?!?p> “哪個同事?怎么從來沒見過你?。俊?p> 頂著一頭洋紅淡紫漸變卷毛的中年女士,黑咕隆咚的眼睛珠子快速轉動。
瞟見門外之人手中拿了一堆禮品,這才開門換上笑臉迎客。
中年男人駝著背坐在原木色餐椅上,枯手扶膝,嘴里砸吧砸吧的咀嚼著。
兩顆圓鼓鼓的魚眼睛架著正圓鏡片,顯得眼睛更圓了。
額頭上的千層褶子格外油亮,眼珠子都沒眨一下,癡癡地盯著窗外。
這是一間再樸素不過的舊式兩室一廳,只有餐廳、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沒有客廳。
極簡的白墻有些裂紋和鼓包,米黃色大理石紋地磚鋪陳地面上堆滿了紅藍黃綠的嶄新包裝盒。
“欸,你叫啥呀?是蔓安的哪個同事呀?你是她男朋友嗎?”
阿姨遞過一杯熱茶來,五官堆擠在面中。
“走了?!?p> 辛葉魚望了一圈,只想趕緊離開此地。
中年女人看著對面這位來客一點面子不給,迅速上前攔住他,二話不說開啟嘴炮模式。
中年女人只是想堵住門口,卻不想肥胖的身體撞到辛葉魚。
辛葉魚也沒想到面前這位中年女人力道如此之大,他重心一偏,側身朝門口摔去,還沒來得及擺放的水蜜桃砸成一灘爛泥。
中年女人那張薄唇根本停不下來,用手指著辛葉魚罵個不停。
中年男人頻繁地用食指撥弄千層鏡片,枯指一直理著耳邊的細碎發(fā)絲。
嘴里一直重復,“煩死了,吵死了。煩死了,吵死了?!?p> “我好心來看你們,別特么給臉不要臉!”
辛葉魚上一世老實了一輩子,沒罵過一個人,這一世可不能再當個軟柿子了。
“說誰不要臉啊,你說的是你自己吧。”
中年女人布滿憤懣的臉上充斥著煞氣,一怒之下追到樓梯口。
“深井冰?!?p> 辛葉魚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跑下樓,趕快遠離這棟晦氣的樓房。
辛葉魚吃了教訓,不再好心辦壞事。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
社畜時期每天固定7小時睡眠,破碎成玻璃渣。
生病后,每次睡不到兩小時就醒,眼皮子就再也合不上了。
辛葉魚回到出租屋內,還是自己的狗窩香。
“哈囖~”
秦木嵩一手提著水果盒子,一手拎著超級袋子進了門。
“來啦。”
辛葉魚歡欣雀躍。
“近來身體可好?”
秦木嵩看到茶幾上放了一排塑料盒,里面只剩些菜的油水。
“就那樣吧,比昨天稍微好一丟丟,但是又比前幾天要糟?!?p> “她在哪!咳咳。?!?p> 辛葉魚接連吐出一串話,嗓子突地卡住了。
“來來來,坐下坐下。你啊,先把身體養(yǎng)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偛荒苓€沒找到蔓安,自己身體先垮了吧。”
辛葉魚覺得這話有些道理,激昂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秦木嵩從銀狐色袋里拿出一個巨大的不銹鋼罐子。
“機器人做的菜哪是人吃的啊!這個啊,是咕咕雞家的老母雞湯,還有吃藕湯館的粉藕湯,趕緊趁熱喝啊?!?p> “多謝!咳咳?!?p> 終于有頓像樣的飯菜,不知不覺,辛葉魚的口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東拉西扯的聊了半小時,秦木嵩接到電話急吼吼的離開。
等待消息的時日,像燉爛的圈養(yǎng)老母雞肉一樣柴。
就這樣,又過了大半年,辛葉魚的廚藝倒是頗有長進,不齁,能吃。
身體恢復的不錯,體重也漲了十幾斤。
‘11號上午8點,機杼橋北門,等你?!?p> 辛葉魚看著雀躍的文字,不敢相信突如其來的是驚喜還是驚嚇,電話里確認再三。
機杼橋下,一對翹鼻麻鴨泛起漣漪,從浮浮湖的一邊游向另一邊。
秦木嵩、辛葉魚和三名精英隊員率先出發(fā)。
“咱們這是去哪?”
辛葉魚上了車才發(fā)現不知道所去何處。
“老大,你沒告訴他啊?!?p> “這不開著車呢,你不是話多,你來說?!?p> “呃,到了你就知道啦。”
辛葉魚知趣的閉上嘴。
賽博皮皮卡剛駛出城外,一股濃烈刺鼻的煙霧滾滾而來。
廣闊無垠的畜牧場一個連著一個,銹跡斑斑的圍欄歪歪扭扭地擰一起。
寂靜異常,動物們各自活動,未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辛葉魚透過后視鏡確認了后方沒有車輛,把頭伸出窗外一探究竟。
不看還好,一看不得了,嚇得趕緊把頭縮回去,大口吸著氧氣,把車窗牢牢關死。
這些哪是什么動物啊,簡直就是怪物養(yǎng)殖基地!
一個個生物張著嘴巴互相撕咬,渾身長滿觸手的狗頭馬身獸、頂著雞頭的長脖子鹿、上半身長出七八個肌肉手臂的袋鼠...
滿地盡是殘軀敗體,血肉模糊,修羅場也不過如此罷。
“好奇害死貓?!?p> 陰冷的語氣完全不像秦木嵩發(fā)出的聲音。
皮皮卡終于駛出畜牧場,辛葉魚長吁一口氣,看著窗外的七彩花田洗洗眼睛。
郁郁蔥蔥的田野里,金燦燦的稻田熠熠生輝,高聳的交叉葉瓣包裹著根根粗壯莖稈,高聳入云,綠油油的似一堵堵沒有盡頭的圍墻。
頂部芋艿色的葉片層層疊疊保護著果肉,一根根極細的猩紅色雌蕊簇擁成馬尾狀。
稍矮些的地里開著一團團藍紫相間的八瓣花朵,昆蟲在花蕊中央等待授粉,附著泥土胖嘟嘟的果實呼之欲出。
時間的足跡在此隱匿,四季亦無法安頓于此。
“我們已到,你們還有多久?”
秦木嵩的聲音透過銀黑色耳機傳了過去。
“已上齊拉克公路,還有二十分鐘車程?!?p> 一條精煉的語音發(fā)了過來。
“收到。”
秦木嵩單手關上耳機。
卡萊拉莊園
縷縷青白色香氛四散于空中,聞者心中升起無限清凈歡喜。
大片農田與花圃圍繞著莊園,庭院中央一棵千年銀杏樹傲然挺立。
仿若此處能隔絕外界的一切躁動,留住內心的祥和與安寧。
“喬治拉尼、哈沃德、米萊、莫特、布列尼塔...”
辛葉魚想著,這些到底是藝術品還是真的可以上路呢?帶著機翼的汽車是能飛嗎?
“歡迎幾位警官蒞臨卡萊拉莊園?!?p> 古稀之年的管家欠著上半身,彬彬有禮地迎接來訪者。
“您可太客氣了?!?p> 秦木嵩急忙扶住管家。
“此乃人間仙境吶!”辛葉魚感嘆。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光顧過這里了,實屬榮幸?!?p> 兩鬢斑白的管家領著路,細膩的皮膚隱匿著深不見底的褶皺,金黃瞳孔炯炯有神。
秦木嵩一邊走著一邊告訴辛葉魚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莊園極簡的黑白灰配色,讓五層樓宇巧妙的隱蔽起來。周圍的植物容貌各異,瑰麗綺形。
深棕色拱門上雕刻著白色植物花紋,豐盈如絲般順滑的灰褐色短發(fā)被風吹的凌亂。
女主人站在門口,她身著烏藍色斜格紋風衣裙,腳踩一雙霧紅硅膠居家鞋,熟透的麥膚色在陽光撫摸下散發(fā)出淡水珍珠的光澤。
陽光射在藕粉色真絲巾的托帕石上,即刻散發(fā)出火彩光芒。
她一手牽著一個小孩,小女孩穿著米色短袖T恤和純棉中褲,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眼里有無限星辰。
小男孩靦腆地從她身后探出頭來,一身藍綠色連體褲,小小的純白色球鞋踏在他們腳下,顯得格外可愛。
“叔叔,等你們等了好久哩?!?p> 小女孩飛撲向秦木嵩,差點摔了一腳。
“小心小心!”
秦木嵩彎下腰把她扶好。
“咱們說話算數,這不來了嘛?!?p> 她純真的臉蛋兒,掃空一切疲憊痛楚。
“嵐嵐!快道歉,撞到人家啦!”
女士寵溺地指責。
小女孩太久沒見到外人,她拽著秦木嵩蹦蹦跳跳地進了屋。
室內完全沒有辛葉魚腦子里浮現的莊園內飾那樣奢華,胡桃木家具上沒有繁復層疊的雕刻,地面上白中帶灰紋的天花板級石灰?guī)r,切割出的剖面形成一幅幅天然水墨畫。
黑曜石發(fā)出的墨光與泛黃的宣紙交相輝映,在墻上連成一片綿延不絕的景致,站在此處能感受到空間的無限延伸。
從前廳途經會客廳來到餐廳,金色耀光射進屋內,映襯著烏金木桌上的鑲金餐具閃閃發(fā)光。
飯菜早已備好,主廚和幫工們在廚房有條不紊地忙碌,一道道美味佳肴逐一端上。
“抱歉啊,我家小姐從不飲酒,家中只備泉水,若有怠慢還請各位見諒。”
管家謙卑地解釋。
“您可太客氣了,我們前來叨擾,還勞煩你們備菜,有勞了!”
秦木嵩彬彬有禮的回答。
“那個,吃不完能打包帶回去嗎?”
辛葉魚實在受不了美食的誘惑。
“哈哈哈哈哈?!迸魅丝┛┑匦ζ饋?,“當然可以,想帶多少就帶多少。”
管家關切的望向她,似乎她很久沒這么開心過了,接著垂下眼簾到廚房幫忙。
開飯啦,兩個小孩用手抓著菜就往嘴里放,米粒粘在臉上各處。
女主人一邊教導他們好好吃飯,一邊拿起餐布幫擦去臉上的油漬,過程中沒有一點不耐煩,永恒的愛意圍繞著他們。
飯食訖,辛葉魚尋思第一次來到如此獨特的莊園,可不得到處走一走瞧一瞧,思緒早已經飄到九霄云外,不知不覺已走到頂樓。
日光普照萬物,管家悠閑地坐在藤椅上哼著小曲,嘬著香氣四溢的花茶,熱騰騰的水蒸汽在指尖縈繞。
這不就是辛葉魚向往的老年生活嘛!他靜悄悄地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生怕擾了人家清靜。
“說吧,有什么想問的?!?p> 管家早已察覺辛葉魚的腳步。
“沒什么,瞎逛逛。”
辛葉魚剛準備轉身離開。
“您盡管問,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管家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
“那,您能詳細說說這家人嗎?”
“既然是為了小姐,說出來也無妨?!?p> 管家又抿了一口茶,娓娓道來。
此處莊園乃小姐祖輩的遺產,小姐父親去世后便與男主人一同住在此處。
小姐名為鐘馥凝,男主人叫衛(wèi)宇軒。
鐘小姐是我視如己出,看著一點點長大的。她母親走得早,老爺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帶大。
老爺在世時極力反對這樁婚姻,衛(wèi)先生從不賺錢,也完全不工作,簡稱軟飯硬吃。
鐘小姐瞞著老爺說分手了,這才度過一段安生日子。
忽有一日,老爺釣魚歸來時,在泥坡上摔了一跤,再也沒醒過來。
處理好后事,鐘小姐與衛(wèi)先生成婚。
管家曾試圖阻攔,后來才意識到,在既定的命運面前,任何掙扎都是徒勞。
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了好多年,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xù)到管家仙逝。
鐘小姐誕下小兒子后,翌日,衛(wèi)先生留下一紙書信,說跟朋友出海做生意,賺到錢再回來。
不出所料,衛(wèi)先生把家中所有錢財、金條、現金、值錢的家當全部拿走,至今下落不明。
鐘小姐氣得臥床數年,病是治好了,元氣仍未恢復,總是病懨懨的。
打那之后鐘小姐把家中所有奢侈品變賣,室內室外全部重新裝修,便現在的模樣。
前幾個月,看到食魚人的新聞,管家瞞著鐘小姐向警局求助。
“噢?!?p> 辛葉魚收到的信息量有點大,一時半會沒緩過來。
啊——
隨著嵐嵐的尖叫聲貫穿耳膜,天空瞬時變黑。
管家丟下茶杯從藤椅上彈了起來,辛葉魚扶著管家循聲而去。
秦木嵩抱著嵐嵐和世杰站在一邊,嵐嵐的眼睛早已哭紅,雙手紅腫異常。
鐘小姐紅著眼眶憂心地看了下嵐嵐的傷勢,迅速去屋內拿醫(yī)藥包。
“什么情況?”
辛葉魚焦急地問。
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沒時間回答問題。只見嵐嵐手里拿著一片戰(zhàn)國青銅殘片。
“這是封印陣中的一片,鎮(zhèn)壓邪魅的封印早已解除,無論怎么把它擺回原位都于事無補?!?p> 秦木嵩指著遠處的下水道口說。
管家看到此情此景后,抿緊嘴唇,摸了摸臉,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了。
“青銅片移位的頃刻間,黑云壓頂,黑水浸濕后院掛曬的衣物,地上全是一灘灘黑水?!?p> 秦木嵩咳了幾聲。
“我就想打開水龍頭洗洗手,水好燙,嗚哇嗚哇...”
嵐嵐低眼看著裹得像粽子一樣的手放聲痛哭起來。
“淦!”
辛葉魚小心翼翼地打開水龍頭,沒忍住大罵了聲。
明明只開了最低檔,水流不受控的噴涌而出,伴隨滾滾濃煙濺射到辛葉魚的褲腿和鞋上,所到之處無不白煙四起。
“這水特么是泡面神器??!”
管家在一旁手持巨型冰槍,緊急凍住水龍頭,這才逃過一劫。
“你們都到會客廳來,我有話要說。”
管家一改和藹可親的嗓音,滿臉嚴肅地轉向屋內。
皓發(fā)載著絲絲銀光在項上雀躍,稍駝的背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