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府家的女子家學(xué)學(xué)堂中,今日格外的肅然安靜。
幾乎所有的程氏女子學(xué)生都低著頭,卻難掩興奮雀躍地坐在座位上。她們雖然都是程氏家中旁支來的少女,且多數(shù)家貧,卻都看得出,今日乃是盡心竭力裝扮過了的。
雖然她們頭上、手上戴著的飾品十分有限,然而衣著均已換上鮮艷的顏色,腰間束了新打的絲線綹子,裙下更露出了各種巧思繡制而成的鞋子,端的是花樣百出。
程棟這位家學(xué)西席此時安安靜靜立在一旁,垂目肅立,似是十分恭敬的模樣。
原先他用來講學(xué)的位置此時站著兩位如金童玉女一般的少年男女,那少年尤其出色,微黑的肌膚與寬肩窄背的矯健身材將他與江南常見的白面書生區(qū)別得很是明顯。
少女則是程知府的愛女程綠衣,她今日穿得也是素淡為主,淺綠色的衣裙,明顯是宮裝樣式,除胸前掛了一個五彩瓔珞之外別無他物,越發(fā)顯得目似秋水,唇不點自朱,一顰一笑令人如沐春風(fēng):
“裴世兄乃是簪纓世家,學(xué)問人品均是極好的,似我等小門小戶,原是該讓世兄多多指點才好,今日小妹特請了世兄來為大家講一講關(guān)于京都的見識趣聞,姐妹們可都要聽仔細了,這樣的機會可是不多……”
當(dāng)下以素紗團扇掩面,眼波流淌處微微一笑。
裴玉明似是沒有看見她的眼角留情,眼風(fēng)淡淡地掃視過坐在學(xué)堂內(nèi)的眾位程氏少女,唇角連半點弧度都沒有:
“眾位程家小姐是想些許認得幾個字呢,還是將來做女才子?”
這會兒程綠衣還未發(fā)話呢,就見坐在前排位置的一個少女忽的抬起了頭,閃著雙眼殷切道:
“回裴世兄的話,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等不過想些許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倒也沒有什么當(dāng)女才子的妄想……不過小女子見識有限,也不知這樣想對是不對,世兄以為呢?”
裴玉明的目光在說話的女孩兒臉上掠過,薄唇微抿,點頭道:
“人各有志,何談對錯?你們可都是做如是想嗎?”
后一句便又是在問學(xué)堂上的眾多程氏女子了。說話的少女眼中掠過一抹懊惱,重又低下頭去,不忘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立在一旁的程綠衣,正好瞧見對方似笑非笑的表情,當(dāng)下心中咯噔一下。
“我們不過是些女子,想來便是認了字,也無法出仕為官,便是當(dāng)了女才子又有何益……”
裴玉明的問話又有少女以蚊蟲訥訥般的聲響做了回答,他的眼中掠過果然如此的淡淡譏誚之意,點頭道:
“原來如此,裴某不才,卻對此事頗有些不同見解?!?p> 裴玉明相貌英偉,又頗有自信與說服力,見他果然要說話,滿屋的懷春少女們都是精神一振,紛紛抬起頭來,一時間眼波橫飛。
程綠衣?lián)u著扇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觀察著每一位少女的表情,另一只手卻將一塊雙面繡的帕子捏得死緊,簡直要捏出水來。
“……你們總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話乃是萬無一失的道理,但你等可知曉,這天地萬物,無一日不在變動,無一日不在更迭,便是男子也不敢稍有懈怠。若是你等以為,擇一良婿便可安然大吉,從此安享太平,無思無想,萬事由各位的相公替你等擋著,而你等的相公甚至連共同的話題也無法與眾位相談,更遑論若是家事有變時能夠與爾等相商良策……那與讓男子擇一無知無識的奴婢又有何不同?”
裴玉明卻是不管這屋內(nèi)的人們怎樣的心思各異,已然侃侃說了起來。
這些話別人聽了倒也罷了,程綠衣卻是臉色微變,深深地看了裴玉明好幾眼,默不作聲地退開了幾步。
裴玉明毫無察覺,背著手,長眉微軒,看著臺下那眾多仰慕的目光與秀美的面容(這程家女學(xué)是下了選人功夫的,入學(xué)者竟是無一人不美),表情卻是平靜淡漠,就像是在看著一片茫茫草原一樣:
“這些話,原不該我這樣的外男來與你等分說,實在是你們的程大小姐盛情相邀,故而略略講述一二,若是有什么話語入不了耳,在下便先向各位告罪了!”
家學(xué)中的少女們自然是一通鶯鶯嚦嚦地解說,表示自己不在意。程綠衣卻是目光閃動,深吸了一口氣款款走上去,巧笑倩兮:
“既是世兄喜愛女才子,那明日的女子詩會世兄定會參加了!”
裴玉明看了看她,蹙眉道:
“這卻罷了,女子做的詩,多數(shù)都是傷春悲秋之嘆,與我脾性不和,在下還是不參席了!”
“哦……也好,多謝世兄教誨!”
程綠衣笑著目送裴玉明離開,再回頭,看向?qū)W堂中眾位程姓少女的目光卻陡然溫度直降,近乎冰點。
整個學(xué)堂瞬間鴉雀無聲,尤其是方才主動與裴玉明答話的少女,頭幾乎埋進了胸膛,大氣不敢出一聲。
程綠衣不說話,側(cè)耳聽著裴玉明的腳步逐漸遠去,方才慢條斯理地搖了搖扇子,目光落在了那個少女身上,似笑非笑:
“喲,怎么,沒有方才那份膽氣了?”
那少女的容顏、身量乃是學(xué)堂中眾位少女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平日也與程綠衣走得頗近,是以略有些驕矜之氣。但她再怎樣驕矜,也知道今日自己貿(mào)然插嘴是觸怒了程綠衣了,當(dāng)下心一橫,驀地離開坐席,對著程綠衣“撲通”一跪,帶著泣聲道:
“大小姐,是慧兒不懂事,還請大小姐原諒則個,慧兒再不敢了!”
“慧兒?!”
程綠衣“嗤”了一聲,搖著小團扇,瞇著眼睛瞧她:
“誰許你這般自稱的?”
那名喚慧兒的少女情知不好,立刻壓低身子,連連磕頭道:
“是,大小姐教訓(xùn)得是,是奴婢錯了,大小姐請責(zé)罰!”
程綠衣唇邊掠過不屑與譏誚的弧度,抬手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瓔珞,淡淡道:
“瞧,本小姐以為,你平日是個好的,做事懂進退,知分寸,所以一向?qū)δ惴判?,你給本小姐的物事,本小姐也都歡喜得很,誰知今兒看起來,姑娘竟是個雄心豹子膽,真打量我們是你登天的梯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