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良久，我終于平復了自己情緒的波動，笑著對眾人開了口。
裴褒：請諸公暫息悲戚，我們與其效仿新亭對泣，不如追思中流擊楫。新亭空對，唯留遺恨；中流擊楫，不負此生。
討論到這里，我以為我們的辯論就要結束了。我滿意地看著重燃斗志的眾人，正要起身離開，一明法師卻在此時返回了座席，并帶來了一個新的辯題。
一明：阿彌陀佛，諸位施主，女檀越的傷情已經(jīng)穩(wěn)住了；此外，裴施主，您的同門師弟來了。
我聽聞此言微微一怔，正思索間，卻見宋慈快步走了進來。
宋慈：裴師兄。
裴褒：原來是惠父，快請入座。我們正在此進行一系列的討論，先前聽你官運亨通，已經(jīng)往邵武軍就任監(jiān)州去了，故而就沒有發(fā)帖請你。
我對宋慈的感情其實很復雜。聽說他輾轉各地為民請命，接連破獲大案，已獲“青天”之稱，我由衷地為他高興。可他斷案的方式主要是驗尸，極力主張用事物的表現(xiàn)來衡量罪過，這與恩師所教完全相悖。我早年于各地擔任提刑官時也曾偵破疑案數(shù)十樁，都是通過對犯人的審問而獲取真相。我對宋慈的斷案手法極為好奇，據(jù)說他正在寫一本有關于驗尸的書，等到刊印后我一定要一睹為快。
宋慈：勞煩師兄關心，我一路往邵武軍就任，路上卻遭遇了一樁殺人案。因為這樁案子，我決心歇一歇再去赴任。死者為爭一名頭牌與人械斗，自青樓的二層掉下來摔死了。說來也是諷刺，他舍命也要爭搶的頭牌卻在他死后積極撇清關系。這些流落風塵的女子當真是薄情寡義，令人想來感慨萬千。
一明：阿彌陀佛，宋施主之言不妥。風塵女子因各種原因墮落青樓，其等委身于男子之間，不如此安能來去自如？歸根結底，還是男人們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欲望，他們將自己付諸紅塵欲海，卻同時壓迫殘害著無數(shù)女性。依貧僧看來，只有關停全國全部青樓，還女子以清白，才能復天下于太平。
裴褒：不錯，人如果不能壓抑自己的欲望，又與禽獸何異？
龐文剛：裴公，如今我朝正苦于國庫空虛，這些青樓楚館雖說是男子釋放欲望的煙花之地，但確實為我朝提供了大量的稅收。有了稅收，我們才有了抵抗蒙軍的底氣。漢唐兩朝威震八方，也沒有廢除青樓之制，其作用可見一斑。
裴褒：不錯，如果倉促間廢除了青樓之制，恐怕會對國家的財政產(chǎn)生不可挽回的影響。
童子：裴公，你這不是騎墻嗎？
宋慈：諸位安坐，宋某有一言，還請諸公靜聽。宋某為官以來，輾轉各地已有近二十年。二十年間，我巡察官府、清算積案、整飭吏治、考核績務，得到的卻只有“中下層官吏腐化成群”的結果。一個國家的腐朽一定是從上層開始的，可最后終結國祚的根本原因只有中下層官吏的迅速墮落。錢財、美色、官位，這三者無時無刻不在荼毒著我們的官僚體系，使得他們冒著殺頭的風險欺上瞞下。如果這種情況得不到扭轉，一切扶宋討蒙的想法與措施都只能淪為空談。換言之，如果任其自流，不用等蒙兵打進來，我們就已經(jīng)先自亡其國了。
裴褒：說到底，這都是人的欲望在作祟。理學講“存天理，滅人欲”，雖然十分精辟，但能做到的鮮有人在。我是朱子門人，可我卻認為，人的欲望是不能消滅的，它只能被限制。任何人都有欲望深沉的一面，它翻手間就能將人帶入深淵，卻還奉上如蜜糖般甜美的毒藥。這種毒藥不會斃命，甚至欲望也不會使人送命，它只是會俘獲人的思想——而在思想被控制后人所做出的行為才是死亡來臨的前奏?；蛟S我表達的不夠確切，我只是想說，被欲望操控了的人就會像一艘沒有指揮者的破敗戰(zhàn)艦，最終走向翻覆的結局。
趙明珪：靖康之變前，士大夫散朝后往往三兩結伴，往豐樂樓等處飲酒作樂。后人們不覺這有損士大夫體面，反而還表示懷念。如今理學盛行，人的欲望才得以受到限制，否則不知還要引出多少變故。
宋慈：理學的存在與盛行并沒有限制住人的欲望，二程與朱子將“存天理，滅人欲”都講得倦了——可如今中下層官員們哪個不是讀書入仕？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違背孔孟程朱的教導與期盼，他們的欲望從沒有得到過限制。趙公，您是天子宗室，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有發(fā)言權。大宋，這艘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戰(zhàn)艦，您與裴公是甲板上為數(shù)不多的指揮人，可再優(yōu)秀杰出的指揮人也不能在戰(zhàn)艦四處漏水的情況下使其劈波斬浪地前行。
裴褒：只有用道德與法律修補破漏之處，才能保證這艘艨艟巨艦不會沉沒。關閉天下青樓楚館，使男修男德、婦守婦道，風氣必為之一清，現(xiàn)狀必為之大肅。天下風氣之壞，必自男子始，須潔身自好、時時省勉，方能深修操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