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腥風黃葉啼,策馬狂沙孤雁急。
斬妖除魔攬乾坤,貫日長虹驅(qū)劍氣。
黃昏,官道上,一乘馬車,正急火火地趕路。駕車的是四十多歲的男人,車里坐著他的妻子和兒女。雖行色匆匆,他卻不時就引吭高歌一曲《江湖夢》。對他來說,人生雖近黃昏,但新的希望才剛剛開始。錯失的三十年光陰,他想要盡快補回來。
三十年前,所有參與圍剿巫山雨妖的人,都已名利雙收。即使是那些陣亡的人,也蔭及了親人后輩。唯獨他,本是功勞不小,卻落得最悲催。這一切都只因同情過雨妖一次,就一次,于是不但自己被全武林封殺,后悲也不能涉足武林,幾乎把一家人的生計和夢想都斷了。這還罷了,更可恨的是,被各大門派狠狠地寫入了入門訓誡第一規(guī):習武者,講武德,楊三封,學不得。
楊三封便是他的大名。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沒什么事是時間過不去的??删瓦@事,都三十年了,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愈傳愈遠。不但武林圈中婦孺皆知,就連武林圈外也都傳遍了。普通的百姓,每每規(guī)勸別人時,也時不時帶上這么一句:做人不要太三封!真是太氣人了!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遺臭萬年是這世間最狠的詛咒??蛇@不應(yīng)該落在他身上,畢竟他自認為沒有干過什么壞事,除了偶爾也會有意淫,但從來也沒犯過錯。
“血雨腥風黃葉啼……”
“又來了!”女兒楊曉華叫道,“娘,你能不能管管我爹?來來回回就這幾句,這一路上都沒消停過!”夫人薛冬玲微笑道:“丫頭,你娘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以前沒學唱幾句,要不然現(xiàn)在我也會跟著哼哼了!”楊曉華抓狂道:“你們兩個瘋子!”薛冬玲道:“你知道你爹這次被五木莊園召喚意味著什么嗎?”“不知道?!薄霸蹅兊暮萌兆泳鸵獊砹??!睏顣匀A問:“有多好?”薛冬玲道:“最起碼咱們可以再入武林了!這以后呀,可就有用武之地咯!”楊曉華道:“你們不是一直都說武林是黑社會嗎?”“咳,那是以前武林不讓咱們進,所以只能那么跟你倆說?!薄拔淞钟譀]有圍墻,為何進不進還要人同意?”“武林咋沒有圍墻?各種門幫教派先圍一圍,中原盟、五岳盟、五湖盟、三江盟等林林總總的圈子又圍一圍,價值觀又圍一圍。他們讓你進,學武就是一門營生;他們不讓進,學武就只能是業(yè)余愛好,懂了嗎?”“這好辦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中原盟不讓進,咱就去五岳盟、三江盟……”“哪個盟都別想。”“為啥?”“因為巫山雨妖。巫山雨妖跟整個武林都有仇,然后你爹好人病發(fā)作,替巫山雨妖干了點事?!睏顣匀A笑道:“就老頭子那動不動就給人翻案的德行,準是又覺得巫山雨妖是被人冤枉的,是不是?”“若是如此,你爹還能活到今天?對了,如今你姐弟倆也要進入武林了,有些事我得先跟你倆說一下。武林中現(xiàn)今流傳一個護身符,叫兩不說一不看:不說雨妖好話,不說安石閑話,不看黑袍人長相。”姐弟倆剛想問“安石是誰”,就被薛冬玲“噓”的一聲給制止了,說道:“不說安石閑話?!?p> 傍晚時分,一家人到了三俠鎮(zhèn)。其時華燈已上,但寬闊的青石板道路依舊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街道兩旁的高樓上,絲竹靡靡,管樂悠悠。楊三封嘆道:“早聽聞三俠鎮(zhèn)之繁華,不亞于東京。今日一見,果然不凡!想當初大戰(zhàn)雨妖時,這還是不毛之地,如今變化也太大了!”
薛冬玲和兒女,此時正掀起馬車窗簾往外看,流連滿街商鋪,嘖嘖稱奇,哪還有空聽楊三封感嘆。馬車轉(zhuǎn)過幾個街道,突然于嘈雜的街市聲中,傳來一陣歌聲:
滾滾長江,哀我國殤;斑斑山河,血色泱泱。
巍巍太行,埋我忠良;錚錚鐵骨,佑我炎黃。
嗚咽村莊,胡虜囂張;安得勇士,守我四方。
歌聲蒼涼而高亢,似南朝哀音,與當前的繁華盛景格格不入。楊曉華罵道:“什么歌如此難聽……”薛冬玲猛地扯住她,一臉嚴肅地說道:“丫頭安靜!”此時楊三封亦如臨大敵,低聲說道:“是一個小年輕!”薛冬玲迅速從行李中拿出三把寶劍,交予子女人手一把,自己手握一把,凝神傾聽,全神戒備,歡騰的街市對她們來說仿佛如凝固了一般。
正在這時,忽聽有人喝道:“小屁毛孩,敢唱這種鳥曲,信不信我揍你!”楊三封一看,是一個大漢在威脅那個藍衫少年。藍衫少年罵道:“揍你妹啊,戲園子都有唱,你去揍呀!”“別人唱的哪有你唱得好……不是,總之不許你唱,否則見一次打一次!”藍衫少年自言自語道:“唱的好也有錯,什么世道!”那大漢道:“好個球!我是說你單獨唱這曲,把巫山雨妖都唱成好人了,這不允許!”
楊三封一家聽了對話都有些忍俊不禁。楊三封道:“沒事了,虛驚一場!”
楊曉華松了口氣,問道:“你們以為遇到了什么?”
薛冬玲道:“魔鬼的聲音?!?p> 楊曉華:“就剛才那歌聲嗎?”
薛冬玲不置可否,楊三封接過話說道:“那是巫山雨妖的妖歌?!?p> “這歌還真配得上妖字,難聽死了!不是,老頭子不是幫過雨妖嗎,怎的還如此懼怕他們?”“殺妖的四件兵器上,就有你爹的劍呢?若不是你爹好人病發(fā)作,三俠鎮(zhèn)就該叫四俠鎮(zhèn)嘍!”“怎么回事?”薛冬玲猶豫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說道:“巫山雨妖橫行江湖以來,幾乎把武林各派的掌門幫主教主殺盡,包括你邱師祖。雖然武林各派同仇敵愾、結(jié)盟對抗,奈何雨妖十分狡猾,武功又高,犧牲了很多人都拿他沒辦法。幸好你爹及時判斷出雨妖的落腳點,然后告知盟主召集全武林高手去圍殲,這才重創(chuàng)了雨妖,可惜還是讓雨妖給逃了。正在武林人士扼腕嘆息、一籌莫展之時,雨妖居然單獨找上你爹,拿出一封信,勸你爹離開武林,說他并非殺人狂魔,而是職責所在。他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民族敗類。你爹問信從何來?他說是他師父留給他的,他師父便是四十年前被武林圍攻巫山時殺掉的妖王古義京。你爹說這封信根本就不是十年前寫的信,而是去年才寫好的。他不信,你爹便給他點明其中的關(guān)鍵,他聽完發(fā)了瘋地走了。過幾天又過來找你爹,說想替你師祖報仇,就到雁棲山來找他。說完便走了。你爹急忙追過去,路上遇到石錄碌、關(guān)山飛、柳一刀三位大俠。四個人追到雁棲山,看見雨妖便斗了起來。斗著斗著,突然覺得雨妖的內(nèi)勁綿軟,額頭不斷滲汗,乃是中毒現(xiàn)象。四人暗喜,加緊進攻。那雨妖很是強悍,依然能將四人全部擊倒在地。然后便發(fā)了狂地大喊‘某某天,你這個奸詐小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發(fā)完瘋后,拾起你爹的劍,刺入體內(nèi),就此了結(jié)了他罪惡的一生。后來三俠也給他補上各自的兵器。再后來你爹好人病發(fā)作,將雨妖入土為安。到武林論功行賞時,被人揭發(fā),革去一切功名,逐出武林?!闭f到此,一家人不約而同地長嘆了一口氣。
馬車又行了良久,才終于到他們的目的地——三俠亭。三俠亭乃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地方,若不是裘莊主相邀,憑楊三封夫婦,甭說住不起,便是訂也不能訂到的。
楊三封一報上名來,店小二便立即招呼來一幫伙計,敬禮的敬禮,牽馬的牽馬,拿行李的拿行李,引路的引路,將他們一家領(lǐng)到了雁棲別院安頓,并吩咐專司院內(nèi)侍奉的伙計道:這是五木莊園的客人!伙計立即精神抖擻地行了個軍禮。
單就這一點,楊三封一家已然受寵若驚。及進了房間,更是不得了。只見珠簾繡幕,錦衾綺羅,珠光寶氣……好些只在說書先生那里聽到的東西,現(xiàn)在都在眼前了,看得一家人嘖嘖稱贊。
過不多時,伙計前來稟報道:“楊大俠,五木莊園胡總管求見!”
楊三封連忙起身開門,只見門口已站了四個人,一位是伙計,另外的三位都不認識,中間一位錦衣玉帶、體態(tài)微福、絡(luò)腮胡須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胡總管,另兩位畢恭畢敬的樣子,十有八九是隨從。果然,中年男子見到楊三封,便說道:“五木莊園胡柄,見過楊大俠!”
楊三封連忙抱拳行禮道:“不知胡總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快請進!”
胡柄擺手道:“進屋就不必了,胡某在前廳略備了些薄酒,專為楊大俠一家接風洗塵,請楊大俠移步小敘!”楊三封叫上媳婦小孩,跟著胡管家一起來到前廳的大雅間。落定后,飯菜很快上齊。胡管家舉杯道:“這天下,能受裘莊主親邀的人,可謂麟角鳳毛,楊大俠厲害了,胡某敬你一杯!”楊三封趕緊雙手捧杯回敬,說道:“胡總過獎,楊某愧不敢當!在下自受邀以來,驚喜之余,亦甚惶恐,不知何德何能,敢受五木莊園青睞?”胡管家道:“聽說楊大俠是武林神探,亦曾有過殺妖經(jīng)歷,如今遼二使在本鎮(zhèn)遇害,大家都懷疑是巫山雨妖所為,卻又找不到有力證據(jù)。因此裘莊主想找一個既能探案、又見過巫山雨妖的人來助陣,好重新梳理下案情,楊大俠乃是不二人選。”楊三封總算明白此行的前因后果,心中自嘲道:原來我衰也雨妖,起也雨妖。
薛冬玲問:“為何大家懷疑是雨妖做的案?”胡柄搖頭道:“不是懷疑,而是肯定!”薛冬玲驚道:“我的天,真的還有妖???”楊三封卻忖道:不是說沒有證據(jù)嗎,怎么就肯定了?是了,多半是這么回事。胡管家見楊三封不語,問道:“楊大俠怎么看?”楊三封道:“聽說遼二使是漠北六叟的徒弟,武功一流。若是照此推斷,那么能殺他倆的殺手,武功定然是超一流的。這樣的高手,如果沒有在五木莊園里備案,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便是巫山雨妖?!焙氖仲澋溃骸皸畲髠b果然有兩下子,更難得人在武林外,仍知武林事!”楊三封道:“在下哪里能知道武林之事,只不過是依據(jù)坊間傳聞,胡亂推測罷了。傳聞是真是假,還有待勘察實證?!焙⑿Φ溃骸皸畲髠b言之有理?,F(xiàn)在雖然一致認為是雨妖所為,但還缺乏證據(jù)支撐。所以楊大俠此行的任務(wù),就是要盡快地找出證據(jù)來?!?p> 過不多久,遠處傳來幾聲悶雷。楊三封有些擔憂道:“不知現(xiàn)場有否被雨水破壞過?”胡柄笑著搖頭道:“說來湊巧,自案發(fā)以來,這天就光打雷不下雨,好似特意等楊大俠到來一般,當真是天意?!睏钊獾溃骸凹仁翘煲?,楊某更不敢懈怠,現(xiàn)在就想到案發(fā)現(xiàn)場看看,以免夜長夢多,若是這雨水今夜便下來,豈不可惜?”
正在此時,外邊有人進來,朝胡柄稟報道:“胡總,莊主說鷹少們明日可能也會去探案,問楊大俠能否夤夜去探,以免……”胡柄道:“我知道了,你回莊主,我們已到現(xiàn)場?!?p> 楊三封不知英紹門是誰,心想一定是個大人物,莊主這樣安排是怕他沖撞了大人。他覺得這樣也好,他還怕這位大人破壞了線索呢。
胡柄將楊三封領(lǐng)到遼二使的遇害地。那里已挑起了幾十盞明燈,照得如白晝一般。
此處距遼使驛館不遠,路闊人希。街北是大戶人家,街南則是普通店鋪,店鋪之南臨河。案發(fā)地一箭射程內(nèi)俱已被官兵封鎖,閑人未能靠近。遼使罹難處,已有人用石灰粉圈出了位置和形態(tài)。楊三封只勘了一個時辰,便要回去。胡柄奇道:“楊兄弟尚有多處未曾察看,如何便不看了?莫不是舟車勞頓,還是光亮不夠?我這就叫人再添些燈火來。咱們給裘莊主辦事,非人力可及之事尚有可原,若是敷衍了事,卻是不妥!”
楊三封道:“我已看明白了?!?p> 胡柄道:“哦,是否為雨妖所害?”
楊三封道:“不好說,待明日去勘驗下受害人再說?!?p> 胡柄面露難色,說道:“勘驗受害人怕是不能了。這天氣,放一天都不得了,何況已十天有余,使節(jié)更不同普通人,第二日便被使館的人送回國了。東京派出的神捕,都只能守在其回程路上匆匆勘驗。好在裘莊主運籌帷幄,早叫畫工跟著仵作,將勘驗畫得十分詳實。”楊三封失望道:“畫得再好畢竟不如實勘。”胡柄道:“如之奈何?”“或許也夠了,看過再說吧?!?p> 究竟楊三封還將如何勘探?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