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畫之境,一筆輕揮,可幻萬物。
碧金山巒疊影、紫青松石錯落;曲折墨紋穿谷過、留白之處若懸河。境中之景皆由墨與彩組成,懸空浮動,似流云隨風自在游走。
白雀飛入畫,旋即化形,如墨入水暈染開,其靈力卻是炫彩斑斕。待楚紹也進入畫境,白雀之靈層層暈開,若花綻瓣,終化成了一幅似是色彩勾繪而又立體如實景的山川圖,而圖上四方位皆有幾處閃爍著靈力光亮。
“這就是最后的暗營所在嗎?”
楚紹抬手揮抹,幾處光亮相繼將所標記的圖畫區(qū)域再放大,能清晰看見密林枝葉與樹干紋理,以及藏于其中的兵馬營地。
“并不是,木云的東境還有兩處暗營,翼靈們?nèi)栽谔綄??!?p> 畫境里不知從何方傳來了一道低柔的少年聲音,回應著楚紹。
他后退一步,翻手施術(shù),眼前之圖開始縮小,且與存于畫境中的其他圖畫逐漸相嵌融合,在半空中拼成了一張東瀚現(xiàn)今的輿圖。
而雀靈方才所幻化的位置,本是木云的東境,如今,這曾與東瀚南境接壤的臨海小國已被東瀚滅族占領(lǐng),被納入其版圖。楚紹看著那多出的南部疆域,眉頭一蹙,悲憫和懼怕自心底涌出,他抬手觸碰,卻是穿過一片虛空。
少頃,楚紹收起情緒,對著此圖拱手鞠躬道謝:“還得多謝諸位的相助,五年來,辛苦了,一切......”
他頓了頓,眼底浮現(xiàn)微淺的殺意,但極快淡去。
“快結(jié)束了?!?p> “呵,若殿下真要謝我們,還請記得在地圖完成后,解去給我們下的咒術(shù)?!?p> 那不知源頭的少年聲音再次響起,語氣藏著冷意。
而楚紹聞言則直起身,笑道:
“放心,我說過會許你們避世安穩(wěn),不會食言。等這一切完成了,我會陪你們?nèi)ヨ介T,辟月掌門會幫你們解咒,且送你們?nèi)ッ鼐城啻ㄟ^一世平和無憂的日子?!?p> 等了半晌,再無回應,想是他們默許了,楚紹了然一笑,轉(zhuǎn)身出畫。
可突然從亮如白晝的的畫境回到漆暗的寢閣,致使他雙眼瞬間蒙黑。楚紹捂眼自嘆,雖然早已經(jīng)歷過幾回,但每回他都會忘記要先閉眼。待眼前恢復些光亮,他回首凝視這幅畫,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
若是暗營圖完成,該在怎樣的時機交給父親?且需隱藏自己這些年的所為,讓父親相信這暗營圖實則是璇方門在暗中相助完成,但該如何說才能不讓父親知道他與璇方門有秘密來往?母親如今不在昭黎,只能請阿勒借她的弟子身份一用?
一個問題竟又牽出了更多的問題,郁氣開始壓入他的心口,昏暗的包裹之下引出更多不安和煩悶。
“唉,罷了罷了,明天再想吧,睡覺!”
此話間,楚紹身形化影,如風透簾,床鋪上的幻影,已悄然轉(zhuǎn)換成原身實體。
而與其寢閣幾墻之隔外,偏院小徑有雙影并行。此間靜謐,唯木偶展臺底下的小輪一路咕嚕作響,不時與石板碰撞劃出刺耳聲音,些許怪異。
一人捧箱一人推臺,話密的白瀟然在每回表演完偶戲后仍會滔滔不絕地向墨歡述出心中感慨,好似他并不會口干舌燥一般。此景在這小徑上已是復現(xiàn)多次,但今夜情形卻與從前有些不同。
習慣了白瀟然在耳邊聒噪,可他忽然安靜,很是反常,墨歡放緩腳步,側(cè)首觀察身旁正推著展臺的他。
其嘴角始終上揚,可雙眸透出的是無神,形如他自己所雕刻的木偶,正麻木地前行。
墨歡回想著方才白瀟然表演時的狀態(tài),雖然看不見面容,但從聲音上能感知他的情緒。此前講話本,他演繹角色之時雖也情緒豐富聲音高亢,但他始終將自己作為旁觀者,能極快地從中跳出,可是今日,白瀟然似乎沉浸于自己所述的故事之中,仿若在陳述自己的過往一般。在偶戲最后一幕,那位瀟灑仙士幻影散去之刻,墨歡聽出了他聲音中細微的哭腔,但他自己極快收起情緒,那故事也似乎是匆匆結(jié)尾。
聽著這輪子吱呀轉(zhuǎn)動的聲音,加上手上越發(fā)沉的重量,讓墨歡覺得這條小徑似乎變得幽遠,終是忍不住開口:
“你、你所講的、白狐與散仙的師徒故事,該不會,是源于你自己的過往吧?”
嗞——
前行的展臺忽然剎住,輪子再發(fā)出怪異的刺耳聲響。那雙眸旋即恢復光亮,白瀟然悠悠轉(zhuǎn)首上下打量著墨歡,故作不可思議的神情:
“天吶,你居然又一次主動開口搭話了!你最近真的好大變化??!”
墨歡差點被他這話以及夸張模樣哽到無言,默默順氣壓住慍意,繼續(xù)道:
“又故意岔話,這般掩飾,看來我猜的沒錯。”
白瀟然正想要反駁幾句,可第一個字的字音都尚未吐出就被墨歡的話截住。
“從三年前你出現(xiàn)開始,莊王就不時地幫你打聽北洲仙門的情況,這故事中的仙士說自己是離開師門來到中洲,那他就來自西洲或北洲,而西洲一直沒有仙門的存在,那就只有北洲了。結(jié)尾中,仙士讓白狐與同伴沿著玉央山西行,在現(xiàn)實里這樣走就會達到昭黎的北境邊界和西北海岸,而世上有一則傳說道,中洲西境海域有一處避世安穩(wěn)的秘境,但從無人找到過,或許,你與同伴們也未尋到,所以才來昭黎?”
這一大番話道盡,墨歡本想從白瀟然的神情中捕捉一些答案,可他卻形如其名,瀟灑坦然地將半個身子都依靠在展臺上,看戲般的悠然,眸中竟還流露欣慰之情。
“嘖嘖、真難得啊,你居然主動地和我說了那么多話,我太感動了!可你方才沒聽見阿勒姑娘所言嗎?這話本都是人寫的,想如何就如何,想讓觀戲者看到什么就演什么。哦!我明天就開始刻一個能言善辯的墨歡木偶,送給公主?!?p> 聞言,墨歡的臉色再次沉下,心中后悔試探他。
本想再調(diào)侃幾句,卻見墨歡輕聲一哼,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白瀟然見狀隨即推車跟上。
“鬧情緒了?想不到你竟能這般侃侃而談,那平日為何總是閉口不言冷若冰霜,都沒一絲人味兒。”
輪子快速轉(zhuǎn)動的怪音伴著人聲再次靠近,攪動著墨歡本就復雜的心緒,他蹙眉長呼一氣,道:
“我雖不像胥唐皇子身邊的那群侍衛(wèi)一樣無法言語,可會說話就定要多話嗎?更何況你這人的回話總是反向或是走岔路,既然如此,我何必開口?!?p> 墨歡又恢復往常那般不動聲色的漠然,且加速前行,但他再次皺眉,腳步微頓,不知是錯覺亦或是自己手麻了,方才一瞬間,竟感覺這些箱子似乎輕了些許。白瀟然在其后悠悠慢行,指尖似撫琴弦般在推桿上輕敲著,是在悄悄施術(shù)替他減負。
阿、嚏——阿嚏——
帝宮西北一處宮院內(nèi),忽而嚏聲連連。赤釉與院中一眾侍從竟不約而同接連打起噴嚏,詫異過后,極快恢復原有姿態(tài)。
百里諾立于院中假山平石上四顧環(huán)望,見此狀況忍俊不禁:
“你們這是怎么了?莫不是都著涼了?可不是我在說你們壞話哦!我可是乖孩子!”
言罷,這“乖孩子”繼而在這假山綠松上跳躍攀爬,如松鼠般靈敏活躍,似乎并不受這圓潤的身形影響。侍從們于假山下圍圈作護,見此危險狀況卻面無神色,只是雙目緊盯著四竄的身影,隨之轉(zhuǎn)動。
此刻檐頂之上,一對隱匿了身與息的小雀正在窺探著院內(nèi)的狀況。
赤釉在旁準備著山楂飲,不時地回首關(guān)注著上下竄動的百里諾,頓時,她察覺到有道目光隱藏于暗中,抬首看去,檐上卻空無一物,亦無殘影。
“她這警惕之心可真強吶?!?p> 芙寧的聲音俶爾在檐頂幽幽地響起,但除了身旁的阿勒,無人會聽到。那兩只雀兒,正是她們二人的化形。
偶戲落幕,各回住宿,假裝熄燈就寢后,借助芙樂所繪地圖,阿勒與芙寧悄悄化形來到胥唐質(zhì)子所在宮院,卻未曾想到會看到百里諾這頑童的一面。
但這所謂“頑童”,也依舊是假象。在高處細看這院中的假山石,其尖銳棱角皆被磨成平面,形成錯落階梯,百里諾在其上攀高轉(zhuǎn)動跑跳,腳步輕盈,無笨拙之感,定是長久所訓才能練成。見此,芙寧心中猜測,百里諾這些年借助院中景物在假意玩鬧,實則是在訓練,訓敏銳、反應、觀察。
而這院中的侍從宮娥,從其身形腳步也可看出皆是習武之人,但他們似乎不能言語,相互交流之時都在用手勢比劃,不知是天生之疾還是后天人為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