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淺淡不一、線條粗細(xì)各異,看似隨意,但落筆之人揮毫果斷,于宣紙之上勾繪出幾幅簡易卻生動的圖畫,側(cè)旁甚至還寫有幾行小字以作注釋。
這畫風(fēng)雖透出稚氣,可圖中卻又有諸多細(xì)節(jié),能從中瞧出作畫者細(xì)致且認(rèn)真。但他所繪的小人兒皆是圓圈腦袋手長腿短,甚是滑稽可愛,芙寧細(xì)看幾眼后終是忍俊不禁。
可這寥寥幾筆曲折卻是匯成了令人唏噓的故事——
人狼結(jié)友、花靈販香、游民鬧京......人族與妖靈的矛盾、妖靈入世的謀生、百姓被欺壓后的抗?fàn)?,這是百里諾在“臨境”中所夢見的景象,也是他這幾張紙上所繪的內(nèi)容,更是阿勒與幾位同門在胥唐游歷時所遇見的一小部分真實現(xiàn)狀。
而作畫之人此刻卻是將目光都聚集在芙寧尚未完成的插花之作上,神情木然,似在發(fā)愣。
“怎么,是我擺得有何不妥?”
芙寧在他眼前晃手,輕聲問道。
眸中亮光,百里諾從夢境的回想中抽回思緒,看向芙寧:
“樂姐姐,你這花卉風(fēng)格和從前有些不同啊,而且,你所塑造的,是、一座山嗎?我似乎于夢里看到過相似的山,但它并沒有在山川圖里有所記載?!?p> 那當(dāng)然,仙門的所在,自是不能記錄在世間的輿圖之中。
芙寧看向自己用枯枝、松柏、小竹、石塊堆砌而成的無嵐峰雛形,欣然一笑,道:
“這么巧,這座山,亦是我夢中所念之景。許是這幾日,我們都被帶入那偶戲所述的奇幻故事之中,夢境,也因此有影響吧。那我從前之作,是怎樣的風(fēng)格?”
“嗯......”
百里諾撅起嘴,視線在桌上形色各異的花卉中來回掃尋,拾取蘭葉、海棠、雪柳、鈴草等細(xì)小的花,粗略地擺出一只由花組成的花籃。曾在玄冰澗時,芙寧也親眼見到芙樂編織過這么一只相似而更加精致的花籃子,溫婉且含巧思,確實符合她的氣質(zhì)。
“嘿嘿,阿諾手不巧,沒法完全還原,但這是模仿姐姐從前的一個插花之作。”
這百里諾的嗓音天生清透細(xì)軟,又長久地用孩童的腔調(diào)說話,若不看這外形,還當(dāng)真有幾分像八九歲男童的聲音,加上夜里與師姐談話間提及了豆兒和華兒,一瞬恍惚,芙寧似乎又從他身上看到了他們的影子。兩者皆是幼年遭遇變故,心智被強(qiáng)扯成熟,漸而敏感多慮,可又對外表露出原有的天真。
“一個玲瓏精巧,一個曠達(dá)豪邁?!?p> 阿勒的聲音淡淡飄過,她抬眸瞥了眼這兩件作品,又繼續(xù)專注地用竹草編織著一座小亭子。
看著桌上擺著的用細(xì)藤韌葉所塑的小人兒和動物,百里諾神色微黯,再一次想起夢境所見。
“是啊,樂姐姐如今有所轉(zhuǎn)變了,可雖然遺忘了過往,但仍會記得要提點我學(xué)會成為一位明君呢?!?p> 這頗有意味的話讓芙寧頓時一愣,手上的圖也正巧翻到他夢中的游民鬧京城的畫面。阿勒曾與自己分享過在胥唐時的經(jīng)歷,那時銀月山脈與五座城池皆被割讓給東瀚,那里雖林地貧瘠但仍有少數(shù)百姓居住,而家園被占領(lǐng),朝廷卻并無補(bǔ)償,他們只能搬遷入京求生和上訴,卻被官兵當(dāng)作鬧事暴民毆打驅(qū)逐。
讓百里諾親眼見到這段記憶,才能讓他了解并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子民所遭遇的苦難。
見芙寧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百里諾轉(zhuǎn)看向阿勒,誠摯與求知在其圓亮似水中晶石的眸中流轉(zhuǎn),他問道:
“仙士姐姐,在這世間,人族和妖靈的矛盾,是否,屢見不鮮吶?當(dāng)真是無法調(diào)解嗎?”
阿勒也不禁一頓,他竟會有這樣的疑問,看來這一場夢對他產(chǎn)生了些許有意義的影響。她將手上編織好的小竹亭輕放在芙寧所造的這座山上,并挑了一只小竹人和小竹兔一并遞給百里諾,他速即將縮在袖中的雙手伸出,綻開軟乎的肉掌接過。
“那殿下可否再重述一次,你夢見的第一個故事。”
阿勒這么說著,“芙樂”就將他所繪之圖遞回給他自己。這倆人相識不久,為何似乎有一種奇妙的默契?
不多想,百里諾指著圖畫道:
“夢里所見,順序應(yīng)該是顛倒的。先是這人族小孩撿到這只受傷的小狼,為其治傷,小狼似乎化作人形,與他交友。而后,小孩的父親認(rèn)為小狼是妖靈,會傷害孩子,扔出竹竿要殺他,但小孩卻替小狼擋下,而小狼,是用自己的靈力或是什么,救活了小孩,自己卻消散了,而小狼的父親大狼則把小孩的父親殺了,替代了他的模樣。最后,被村民和仙士發(fā)現(xiàn),大狼就現(xiàn)出原形,要帶著那小孩逃離,但被攔住了,可小孩卻對著大狼喊了聲爹爹?”
正自述著,他微微蹙眉,對其中情節(jié)再生疑問:
“這是什么術(shù)法?莫非小狼犧牲自己救下小孩,其實是為了用他的身體重生?雖說這小孩的父親并不了解小狼,只因為他是妖靈就要殺他,有些偏激,可他也只是身為父親而愛護(hù)孩子而已。大狼也是愛子的父親,但為了孩子而殺了別人的父親,同樣不妥,可最后,存活下來的反而是這對狼父子。
若是最初,小狼沒有受傷,或不曾遇見小孩,大家,會不會相安無事呢?!?p> 這番感慨,令芙寧和阿勒甚是驚詫,四目齊齊盯著他。她們竟沒想到百里諾對這故事會是如此作想,但或許是因為自己也同是妖靈,所以多少都會對同族有些偏袒,而他站于人族一方來看待,其所言倒也沒錯。
倏然,他發(fā)覺自己被兩道灼熱卻伴著些微陰冷的目光所注視,心底不覺一凜,茫然抬首瞧去,但她們二人已旋即收回目光。
阿勒輕咳一聲,為他解釋道:“這小狼,估計是將自身所有靈力強(qiáng)行剝離,導(dǎo)致自己生命力瞬間衰弱,肉身無法承受這等傷害,才會因此消散。
而由自身修習(xí)所蘊出的靈力基本會存有主人的幾縷意識和記憶,或許是因為他們正被追捕,危機(jī)時刻體內(nèi)靈力被激發(fā),原主人的記憶也因此短暫蘇醒,那孩子才會喊大狼為父親?!?p> 她如此淡然地說著,百里諾卻發(fā)覺有幾分奇怪,試探道:
“仙士姐姐,這些,分明是我的夢境呀,可為何你的語氣讓我感覺、你是曾親身經(jīng)歷和目睹過這個情景呀?”
阿勒神色如常道:
“因為,我見得多呀。數(shù)千年之久,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人妖仙之間的矛盾誤解歷經(jīng)了長久的積累,是無法一時之間就可以完全化解甚至消除,但世事更替,倘若下一輩的孩童以及初入世的妖靈能夠不受上一輩的一些錯誤引導(dǎo),倒是有可能讓各族之間慢慢冰釋、交友結(jié)伴,就像你夢中的小孩和小狼。
而你的夢是受偶戲和話本的影響,這其中的故事則是源于現(xiàn)實,我游歷四方,自是見過不少和你夢中所見相似的境遇??赡銈儠趯m中一世安然,見不到山河萬景人世萬象,倒也正常?!?p> 最后這句話,讓百里諾頓時蔫兒如枯花,泄氣癱坐垂首,細(xì)聲嘟囔:“我倒想出去見識一番,又非是自愿生于此,待在這。”
芙寧雖聽得清楚,但漠然不語,依舊擺著她的花,卻于心中回話:所以才讓你在夢里走出宮城、游覽山河呀。
高空那輪金陽逐而朝西落行,為這座微小的無嵐峰鋪染一層光影,更似真實。柔光傾斜,而朱墻橫立,分割光與暗,分隔宮城內(nèi)外。
胥唐的皇子于這光輝之下安逸,可胥唐的布商卻在高墻陰影之中頹然倒地。
昭黎帝君一言,帝都城內(nèi)布行皆苦,被閉店查物、搜索帳錄、連家產(chǎn)宅院也被翻尋。正剛從胥唐辛苦行來、欲售出新一批的川紋錦以賺足幾筆的商隊也被拒入城。百姓不解,執(zhí)行官兵更是不明圣意,僅僅因為刺客皆內(nèi)著胥唐錦緞,就因此暫斷城內(nèi)布匹商貿(mào),這不僅會令自己的子民失了生計,更會令昭黎與胥唐再生矛盾。
城東四方天際已是云黯霞沉,城墻所投下的影也更深。詹行遠(yuǎn)依舊是癱坐在墻下,不理會官兵的竊聲議論和鄙夷目光,仍是陰陽怪氣道:
“唉,倚著城墻觀賞晚霞,倒也有幾分意思,這天景每日都不同,但每日都如此絢麗??於赀^去了,可某位帝君倒是一如從前,被小小的花刺割傷了就要毀了整一片花林,嘖嘖嘖......”
“可若是遇上陰雨或風(fēng)雪,這如畫的天色,就無法每日得見了,詹爺?!?p> 清朗溫柔的少年聲伴隨著破開了一片暗色的澄明流光自城門內(nèi)出現(xiàn)。詹行遠(yuǎn)聽到這聲音,身軀一震,恍若抓住了希望,踉蹌爬起就朝提著燈籠走來的楚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