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古槐,歷盡多少次風(fēng)暴雷電、旱魔蟲噬的自然界淫威,它依然傲岸挺拔,生命力蓬勃而翠綠,是因為它根植于厚重而深邃的大地,吸吮著大地母親的精華和滋養(yǎng)。陽春三月,和風(fēng)細雨再為古槐披一身新綠,妝扮它新年度的輝煌和英姿。
一輪朝日,為山村送來縷縷陽光,也為宅院送來一份大紅喜報。尹秀娟手捧喜報,心里是一半歡喜、一半憂。孫文源一考成功,終于實現(xiàn)了他立志高遠的求學(xué)之夢,作為妻子,尹秀娟為之自豪而欣喜??墒牵b遙近千里的省城濟南,對于交通閉塞、幾無通訊的山村來說,那就是天之涯、地之角。游子一去,遙隔一方,上有老、下有小,穿衣吃飯的生活重擔(dān),實實地壓在了尹秀娟的肩頭上,她一個弱女子為之如何不憂!
省城濟南鄉(xiāng)村師范的開學(xué)日期是:公歷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孫文源與高齊民約定二十六日啟程。由于不用帶行李,倆人就決定徒步到益都火車站,再搭乘二十七日的火車到濟南。
天剛蒙蒙亮,尹秀娟起床后,給爺爺和婆婆寖了雞蛋,又為丈夫?qū)O文源做好早點。她到婆婆孫劉氏的屋里見士勛還呼呼的睡著,她婆婆輕聲說:“別吵醒了士勛,文源要走就早點走,別等孩子醒了纏磨他?!彼挖s緊回屋來,丈夫?qū)O文源正在吃早點。沒等她話語,士仁倒是翻了個身坐起來,醒來就“哇、哇”地哭,她趕忙抱起士仁哄著便到了門外。她又回轉(zhuǎn)身向門口那里探了探身說道:“文源,要走你就拾掇拾掇趕緊走,別等士勛醒了過來纏住你?!睂O文源笑了笑說:“沒事,以后像這種情況不是經(jīng)常遇到,還能每次都躲著兒子偷偷地走?!比螒{尹秀娟怎么哄,士仁就是哭聲不停,好像故意用哭聲叫醒他哥哥似的。孫文源背起簡單的行囊出屋來,伸手要抱抱士仁,尹秀娟說:“別抱了,你快走吧!”孫文源說:“給我抱一抱,就算是出發(fā)前跟兒子打個招呼?!彼н^士仁來,看著士仁呶呶嘴說:“士仁是個男子漢,哭得鼻涕真難看,……”士仁“嘎嘎”地笑起來。孫文繡過來接過士仁去,說:“來,士仁,找四姑抱,讓你那狠心的爹快走?!睂O文源笑了笑說:“你這當姑的倒好,挑撥俺父子關(guān)系?!币憔暾f:“別貧嘴啦,快走吧!”孫文源就正了正行囊轉(zhuǎn)身要走,恰在這時士勛從屋里跑出來,嘴里嚷嚷道:“爹,我也去、我也去!”說著,跑過來抱住他爹的腿。尹秀娟邊伸手拉士勛邊說:“叫你快走,你磨磨蹭蹭的,這會兒抱住了吧!來,士勛到娘這里來,咱和弟弟玩去?!笔縿拙o緊的抱著爹的右腿就是不松手。孫文源就彎下腰摸著士勛的頭說:“士勛是聽話的孩子不?”士勛回答:“聽話?!彼忠龑?dǎo)地說:“爹像士勛這樣大的時候就跟著叔叔到小學(xué)堂玩了,士勛是不是也跟著士星哥哥和三叔到學(xué)堂玩去?!笔縿渍f:“爹,我要跟爹到學(xué)堂去玩。”他說:“爹現(xiàn)在要到大學(xué)堂去上學(xué),像士勛這樣的小孩只能到小學(xué)堂去,等士勛長的和爹一樣大了才能到大學(xué)堂去,是不是啊士勛?”孫文澤過來說:“士勛,像你士星哥哥和三叔這樣大還要在小學(xué)堂呢,只有像你爹這樣大的人才能上大學(xué)堂,走吧士勛,跟三叔到小學(xué)堂去,那兒可好玩啦!”士星也過去拉著士勛的手說道:“走,士勛以后咱倆天天到小學(xué)堂去,可好玩啦?!笔縿足裸露厮砷_手,跟著孫文澤和孫士星一步三回頭的瞧瞧他爹出門去。孫文源出來家門,大家伙跟至古槐樹下目送著孫文源向東莊走去。老太爺咳嗽了兩聲說:“套輛馬車送到縣城也好啊,非得不用,自個走!”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這時節(jié),雨量充沛,冬小麥開始拔節(jié)抽穗,也正是播種五谷、瓜果的最好時令。這天清早,孫貴新隨著孫老太爺?shù)奖逼?、東坡、北溝底轉(zhuǎn)著看了看,把那幾畝春閑地合計了合計,老太爺說:“前陣子那幾場雨下的適時,你看看這地里的墑情正是播種的好時機。”孫貴新說:“叔,明日是五肼大集,我去買些黍子、高粱種子來播上?”老太爺就說:“興貴呀,啊,又叫錯了,其實剛咱爺倆在這里叫興貴也不要緊。我也是這么想的,種些黍子、黏高粱過年蒸年糕。一定要買黏高粱種?!崩咸珷斂人粤藘陕曈纸又f:“再買些豆種播上?!睂O貴新答應(yīng)著。不時爺倆就回到家里。
孫貴新買回種子來,又把播種的家把什找出拾掇好,他便到街上找短工。正是春播農(nóng)忙時節(jié),街上冷冷清清、人影稀少。只有一家鐵匠爐紅紅火火的,不時的響起些風(fēng)箱的“咕噠”聲和“鏗鏘、鏗鏘”的鐵錘聲。還有個四十來歲的貨郎坐在獨輪貨車上,不停地搖著貨郎鼓叫喊著招攬生意。這個貨郎自打清明節(jié)來站街到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來,和來來往往的街上人都混成了熟面孔。這個貨郎已注意到了孫貴新,來街上好幾趟了,肯定是找短工。他見孫貴新要回家的意思,就喊道:“這位大哥,是不是要找短工???”孫貴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笑著問:“兄弟,你好眼力呀,你怎么看出我要找短工?”他就說:“大哥進出這家高門大戶好幾趟了,不是這家的管家,就是當差的,這個農(nóng)忙節(jié)令不出來找短工,出來干什么!”孫貴新說:“算你說對了,只是出來好幾趟沒找到人,看來就得到大集上的短工市找找啦。”他說:“兄弟我倒是能聯(lián)絡(luò)幾個給大哥,大哥需用幾個?”孫貴新就說:“那感情好??!不多,倆就中,就是拉拉耩子?!彼驼f:“那我明日就把人帶來?”孫貴新說:“中,工錢嗎明日人來了再談?!彼蛦枺骸按蟾?,兄弟我還不知大哥姓什名誰呢?”孫貴新就說:“我叫孫興,啊,孫貴新,就叫我老孫就行。”他說:“兄弟我記下了。”孫貴新辦妥了這件事就踏實了,墑情不等人吶!
夜里,孫貴新早早的睡下,可躺在床上反來復(fù)去的睡不著,腦海里總是像翻書一樣想些事情。那些陳年往事不由自主的就冒出來,越是不愿意想的事越是揮之不去。于是,他就感覺很煩燥。干脆就下床來出屋去,讓晚風(fēng)吹吹涼清爽清爽。他卷了根紙煙點上火吸起來,又去舀了瓢冷水喝了幾口,一股清涼沁入肺腑,煩燥的那顆心總算稍得安靜,繚繞在腦海里的思緒也理順了一些。他把回到宅院后的情勢一項一項的權(quán)衡了下,他想:文源已去省城念書,這孩子心存那個志向,從今往后那一定是拋家舍業(yè)的在外闖蕩,照顧這家子妻兒老小的重擔(dān)自然得由他挑起,而名正言順的更好的挑起這負擔(dān)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尊從老太爺?shù)囊馑?,和文源他娘孫劉氏結(jié)為夫妻,雖然他命根有礙難行夫妻之實,但老來相依相伴,也不失為一段美滿姻緣。他接著想:老太爺和尹老哥曾三番五次的善意撮合,文源他娘也頻頻放電釋放情懷,文源和秀娟這對小夫妻也早把他當自家的親人長輩,就是文繡、文嫻還有文清、文菊那家子也從來都是把他看成自家人,因此,他如果再不識好歹的還擰著、犟著,那不是太不盡人情了嗎!想到這里,他如釋重負的回屋睡下,決定明早就回稟老太爺,由老太爺作主,擇日把事情辦了便是。
第二天清早,孫貴新就進到孫老太爺?shù)奈堇?,把頭夜里想好的那件事跟老太爺細細回稟了。老太爺聽罷,咳了一聲,就喜笑顏開的忙不疊地說:“呵呵,貴新呀!總算開竅啦,就等你一句話。好,等忙過這陣子咱就辦辦?!睂O貴新就說:“叔,也別太麻煩了,都這把子年紀啦,一家人的熱熱鬧鬧的吃頓飯就行。”老太爺咳了兩聲“呵呵”笑著說:“到時再說,到時再說,你去忙吧。”
孫貴新把貨郎介紹的兩個短工領(lǐng)到后場院里,問了問倆短工的名子,一個叫陳東起,一個叫陳東亭,說倆人是堂兄、堂弟。也不管什么來歷啦,只要會干活還能干,幾畝地耩子播種也就兩天的功夫,干完活結(jié)了工錢走人兩來無事。孫貴新想著,就支派堂兄弟倆抬起耩子,自己背起糧種向東坡走去。堂兄弟倆人都是寬松的長褂長褲打扮,出力干活汗流夾背的也不舍得脫下長褂。東坡里人來人往的,都忙著地里的活計。堂兄弟倆人還很能干,一人拉一人扶,一個頭晌就把東坡的二畝地耩完了。孫貴新跟堂兄弟倆說:“北坡里和北溝里還有兩塊地,北溝里那塊地小些,兩位兄弟,以你們看下晌咱們先干北溝的還是先干北坡的?”堂兄弟倆相互看了看,陳東起就說:“老孫,咱們還是先干北溝的吧,這樣一下晌就干完了,明日再干北坡那塊大的不正好嗎?!庇谑牵顼埡?,仨人就直接下到北溝里。
這段北溝溝深地闊,幾無人影,正是干事的好地界。也真是天遂人愿,即時不干,更待何時?!堂兄弟倆會意地點點頭,就向不同的方向閃退出三丈之遠,迅即掏出家伙,陳東起大喝道:“孫興貴!”聽到喊聲,正忙著擺弄麻袋的孫興貴,剛抬起頭還沒出聲,隨著“砰砰”兩聲槍響,子彈便射進他的脊背和胸堂。堂兄弟倆人見大事已成,便雙雙東向狂奔,霎那間便不見了蹤影。
孫興貴死于非命,被槍殺在野外,按照當?shù)仃庩柫?xí)俗,便在孫家林地里扎起靈棚停放尸首。朝時還有說有笑的一個人,暮時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孫老太爺幾近哽咽地喊道:“興貴啊!都是為叔的錯呀!叔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留下你??!”文源他娘也幾回哭昏過去。尹掌柜扶棺捶胸頓足地說:“老弟呀,你這一去,是為哥今生最大的憾事?。∽坊谀鞍?!但請老弟一路走好!”發(fā)喪完孫興貴的后事,宅院還籠罩在悲痛當中,孫老太爺大病一場,幸好膏藥老五給精心配藥調(diào)理,才漸漸好轉(zhuǎn)起來。孫文源他娘孫劉氏從悲痛中回轉(zhuǎn)過來,就把惡源歸罪到自己身上,痛恨自己是克夫的命,從此便吃齋念佛,以身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