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娟看過《三國演義》，她心里終于明白了，孫首禮一定是三國故事里黃蓋一樣的人物。當(dāng)冠子給她解開繩子，而孫相田暗中給她使得那個眼色，意思是讓她追出去再把戲演下去。于是，她便瘋了一般地跑出大門，追著孫首禮那一隊(duì)人的后影，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孫首禮你不得好死?。∧銚屃税臣一蠲募Z食，不得好死??！……”直到那隊(duì)人在莊頭消失，她才停住喊叫安靜下來。老太爺和孫文澤及孫士勛等孩子們出來，孫士仁跑過去拉住娘，孫許氏過去問道：“二妹，這些漢奸狗腿子是在你屋里找到那個布袋的？……”沒等孫許氏繼續(xù)問，尹秀娟忙打斷她說：“大嫂，咱們趕緊回家吧！”
回到家里，尹秀娟悄悄地把孫許氏和史氏拉到廚房里閉上門，她看著滿臉疑惑的孫許氏反問道：“大嫂，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屋里怎么還有那些谷穗和那一碗棒槌子粒？”孫許氏和史氏都沒出聲，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她就把炕臺上的雜物搬開，又掀起蓋板，伸手進(jìn)炕洞里扒拉了幾下拿出那張紙條，遞給孫許氏看，史氏也湊近看，但她并不識字。孫許氏看后把紙條撕碎了扔進(jìn)爐灶里，尹秀娟又湊近她耳旁小聲說了幾句，她答應(yīng)著，而后嚴(yán)肅的說：“明白了，咱們可得把這件事咽進(jìn)肚子里！”尹秀娟點(diǎn)點(diǎn)頭，史氏也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尹秀娟說：“大娘和大嫂，等夜里拿個家什來挖些棒槌子粒回去吧?！闭f著，把炕臺上又恢復(fù)了原樣后，仨人便各自散去。
好歹有那些棒槌子粒，尹秀娟就變著法兒給六妹孫文嫻做好吃的。其實(shí)，也就是煮碗棒槌子粒或是搗碎了熬碗糊煮什么的，說是好飯，只是相比糠菜飯而言。但是，無論尹秀娟做什么好吃的，孫文嫻總是緊咬牙關(guān)不吃，難為的尹秀娟哭鼻子抹淚的不知如何是好。老太爺過來勸說也甭搭，費(fèi)盡了口舌，之后也只能搖頭嘆息著離開。孫許氏和她后婆婆史氏來探望孫文嫻，尹秀娟掀了掀薄被給她二人看了看孫文嫻的身子，驚得史氏忙捂住嘴才沒喊出聲，孫許氏也不由得“嘖嘖”地咂了兩下嘴。尹秀娟給孫文嫻蓋嚴(yán)被子，從大襟里掏出手絹擦了擦雙眼，便叫著大嫂和大娘到了門外。在前邊院里，史氏像是懂些醫(yī)道，她說：“六侄女這是毒氣攻心（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癌細(xì)胞擴(kuò)散），胸膛和肚子積水了，她不是不想吃飯，而是吃不下、咽不下去了。”她看了看尹秀娟，又說道：“二侄媳婦，看你六妹的樣子也就這一兩天的熬頭了，和你爺爺說說做些準(zhǔn)備吧！”聽了這些話，各人眼圈都紅紅的，仨人剛要散去，這時(shí)卻見老太爺從大門口進(jìn)來，她們就站住，目光一起投向老太爺，他說：“正好，你們仨人都在，隨我到屋里說件事?！?p> 來到老太爺?shù)奈堇铮瑳]等他開口，倒是史氏先問道：“爹，剛才您從大門外進(jìn)來，是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夏婆子了？”而老太爺咳嗽了兩聲，答非所問地說：“文嫻這個妮子從小伶俐乖巧，長相又白凈俊俏，誰成想也就出落的如花似玉的年齡上，怎么就得了這種怪??？！也不知老朽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老天爺這么懲罰我！仨兒子都先我而去，大孫子又死于非命，小孫女文嫻也這個樣了……每一回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都令我心如刀絞、痛不欲生??！老天爺怎么不開眼，偏偏留著老朽折了子孫們的壽！”說完，他擦了擦眼淚看了看史氏問道：“文龍他娘，是不是夏婆子也跟你說過？”史氏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她見尹秀娟和孫許氏面面相覷疑惑不解的表情，便說道：“前些日子夏婆子見著我，順便打聽了一下你六妹的病情，說她村里劉家大戶托她配一門陰婚?！睂O許氏接過話頭說：“這倒是件難得地幸事，六妹陽壽無緣婚嫁，到了陰間結(jié)成婚配，也算是黃泉路上不孤單，最終有個歸宿?！薄翱?、咳！嗨，我看文嫻這么熬靠著也沒幾個時(shí)辰了，該給夏婆子回個話了，可我到了莊東頭一想，這種事還是由你們女人去合適些，便回來了?！崩咸珷斦f。尹秀娟抽泣著說：“還是煩勞大娘和大嫂跑一趟吧，去和劉家談妥事項(xiàng)?！崩咸珷敶叽僬f：“事不宜遲，先去找到夏婆子，由夏婆子從中協(xié)商著好談，文龍他娘和士星他娘，你倆就快去吧?！笔肥虾蛯O許氏便趕忙去南村不提。
這天夜里，月光凄冷，風(fēng)嘯門顫，不時(shí)的還有幾聲夜貓子瘆人的哭笑！屋內(nèi)螢蟲燈光，照著孫文嫻灰白的面額，半睜的雙眼里，黑眸間還有點(diǎn)微弱的淚光閃現(xiàn)著；她嘴唇蠕動著發(fā)出些混濁不清的語音，是悲戚還是哀訴？是釋懷還是慰籍？誰也聽不懂、說不清。尹秀娟輕輕地梳理著六妹的頭發(fā)，還挽起個發(fā)式，扎了一根紅頭繩；孫文繡邊給妹妹描著眉、搽著粉脂邊告訴道：“妹妹你別害怕，姐姐和二嫂把你妝扮成最漂亮的新娘，明早就開開心心地升天做劉家的媳婦！”史氏到老太爺?shù)母靶÷曊f：“爹，你們男人們都出屋吧，我和她大嫂該給文嫻穿嫁衣了?！崩咸珷敍]出聲，跟孫文澤等孩子們打了個手勢，便都悄悄地退出門去。孫文嫻的體型腫脹，來不及做合體的嫁衣，劉家便送來丈余的紅布裹身，權(quán)作嫁衣。夜至三更，孫文嫻終于熬盡了最后一口氣，魂歸西去。次日一早，便被劉家人抬去林地，到墳?zāi)估锔鷦⒓夜咏Y(jié)為永世夫妻。歷盡了病魔和貧困的折磨，在暗無天日的苦海里掙扎，唯有死亡才是最徹底的解脫！
二十四歲的花樣年華被黑暗世道和病魔摧殘而夭折！六妹孫文嫻的死，心疼的孫文繡幾次哭昏過去；尹秀娟也是悲痛過度，可她強(qiáng)撐著虛弱的身體，打起精神忙完一些善后的事項(xiàng)，接著便照顧起身體不適的四妹孫文繡來。在尹秀娟的屋里，孫文繡躺在床上，接連不斷地嘔吐令尹秀娟手忙腳亂。一會兒給她倒水漱口，一會兒又清理嘔吐物，一會兒再給她捶捶背。大約接近半個時(shí)辰，孫文繡稍有些好轉(zhuǎn)安穩(wěn)后，就問道：“二嫂，怎么二姐沒來？沒給她送信嗎？”尹秀娟搖了搖頭，說道：“送信了，士星去的，他回來說看大門的不讓進(jìn)，還告訴他二姑正在坐月子，哪里也不能去?！睂O文繡嘆息地說：“二姐婆家就像皇宮、衙門似的，規(guī)矩就是多，二姐在那個家里一點(diǎn)身份都沒有，被她婆婆當(dāng)傭人使喚著，也是苦命??！二姐這應(yīng)該是第三個孩子了吧？”尹秀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孫文繡，點(diǎn)點(diǎn)頭回答她的問話，然后又問道：“四妹，你吐的這樣厲害，有幾天啦？”孫文繡沉思了一下，說：“大約有個四五天了吧。”“沒去看看大夫？是不是懷上了？”尹秀娟一把抓住孫文繡的手，又急促地說：“四妹，走，我和你去中醫(yī)堂找膏藥六叔給把把脈?！睂O文繡不解地問道：“二嫂，怎么成了膏藥六叔了？膏藥五爺爺呢？不是還有個高先生嗎？一年前你和我就是找高先生看的?！币憔赀z憾地說：“一個月前中醫(yī)堂關(guān)門倒閉，高先生回了他老家，膏藥五爺爺也染重病，不幾天就沒了，現(xiàn)在是子承父業(yè)，換成膏藥六叔收拾起爛攤子，再度開張起來?！币憔暾f完，就攙扶孫文繡下床，出門和在院子里玩耍的士仁、士信兄弟倆招呼了一聲，便經(jīng)前院向大門走去。
尹秀娟和孫文繡相互攙扶著，走過古槐樹剛要拐進(jìn)向南的胡同，孫文峰急急的從西頭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二嫂，你們?nèi)ツ膬貉剑磕洗舐飞线^鬼子了，很長的一大隊(duì)，快回家吧，別到處去了?！彼齻z人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孫文峰，尹秀娟問道：“文峰兄弟，鬼子是不是過路的？也許不進(jìn)村。”孫文峰已到了跟前，他說：“也許是吧，不過好像還押著不少老百姓，都是些青壯勞力?！睂O文峰話音剛落，莊東頭響起“咣咣、咣咣”的鑼聲，接著就是三斗子喊道：“各家各戶聽好了，家里有十六歲以上男人的，全部到廟前集合！”又是一陣鑼聲后，接著是冠子喊道：“大伙聽好了，十六歲以上的男人，自覺到廟前去集合，不要等皇軍去抓人！”鑼聲和喊聲重復(fù)著越來越近。孫文峰說：“二嫂、四姐你們快回家，看來鬼子進(jìn)村抓夫來了，我去看看再說?！币憔暾f：“兄弟，你可得小心！”孫文峰答應(yīng)著向東而去。
尹秀娟和孫文繡轉(zhuǎn)身回到家里關(guān)起大門。尹秀娟說：“咱家里三弟孫文澤也是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鬼子抓夫不知干什么？”孫文繡說：“甭管干什么，反正沒有好事，二嫂，我這霎趕緊回家，讓三弟去送我，不就躲開鬼子抓夫！”“這倒是個辦法，你們走后門，走后地的小路?！币憔暾f著和孫文繡回到屋里，接著問：“士仁，你哥哥去哪里啦？是不是去后院了？你快去后院把你哥哥和三叔叫來。”士仁回答：“哥哥跟著三叔和士星哥哥去槐樹園拾柴火去了?！甭牬耍憔昕戳丝磳O文繡，一臉無奈的表情，孫文繡說：“那我自個走吧，這會兒走晌午就到家了?！币憔昝φf：“不行！四妹，你自個走我不放心！你身子又不舒坦，還是等三弟回來去送你吧！”士仁和士信異口同聲地隨著娘的話說：“四姑，我也去送你！”孫文繡一手?jǐn)堊∈啃牛硪皇謹(jǐn)堊∈咳?，說道：“好、好，等四姑老了，士仁和士信成了大小伙子，推著車子接送四姑來走娘家。士仁、士信快快長?。 笔啃啪瓦^去跟二哥士仁并站在一起，舉起右手來比量和二哥的個頭，然后有些泄氣地說：“二哥，我和你還差著一胳膀，什么時(shí)候才攆上你呀？”士仁摸著士信的頭鼓勵他說：“長成大人就和二哥一樣高了！”
看來，鬼子進(jìn)村了。大街上敲鑼聲、喊聲、砸門聲、嘰哩哇啦的吆喝聲，一咕腦地傳來，濃烈的恐怖氣氛籠罩了整個山村。老太爺急匆匆地從前院里回來，告訴尹秀娟說：“士勛他娘，快把糧食藏好，和孩子們、文繡到后院里，……”沒等爺爺說完，尹秀娟說：“爺爺，士勛跟著他三叔和士星出去了還沒回來呢！說是去洋槐園了。”老太爺咳嗽了聲嘆息地說：“唉！那正好讓鬼子抓夫了。我在街上聽說大隊(duì)的鬼子漢奸抓了大批的民夫來，就是沖著那些洋槐樹來的，說是砍了拉去修彌河橋。他爺仨要被抓了夫，也許干完活才能放回來，就先別管他們了。”尹秀娟答應(yīng)著就說：“四妹，你領(lǐng)著士仁和士信先去后院大嫂那里，我再到廚房里看看那些糧食，這些糧食可是六妹配陰婚換來的，可不能再讓鬼子漢奸搶了去?！闭f著又不由得淚眼汪汪抽嗒起來，孫文繡也抹了抹眼答應(yīng)著和士仁、士信向后院走去。
的確，正如老太爺所說，孫文澤和士勛、士星正在牛家洋槐園揀拾那些被風(fēng)刮落的干樹枝，還有些人家砍剩下的細(xì)枝條，各人正揀得起勁，忽聽得南邊路口那里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接著就是些喊叫的嚷嚷聲，孫士星跑到路上向南一看，頓時(shí)一驚：一大群穿黃衣的鬼子和穿黑衣的漢奸，還有些衣衫不整、年齡不一的老百姓，都集結(jié)在三岔路口處。他忙退回樹林里小聲喊道：“三叔、士勛，來鬼子啦，咱們快從后地里回家吧！”其實(shí)，孫士星剛到路邊上就被鬼子發(fā)現(xiàn)了，有兩個端刺刀的鬼子立馬尋過來找到他們，便押著他們到了那堆人群里。一個挎指揮刀的鬼子軍官喊道：“快快的、開始的干活，有鋸的、有砍的，統(tǒng)統(tǒng)的消滅的干活！”鬼子軍官都說的很明白了，無需再翻譯，一撮毛翻譯官就喊道：“都過來，太君講的很明白了，粗樹用鋸鋸，細(xì)的用斧頭砍，趕快干！哪個敢偷懶死了死了的！”說完，朝著兩只伸著血舌張口哈氣的狼狗“啪啪”打了兩個響指，那倆畜牲便昂起頭“汪汪”地叫了幾聲。鬼子漢奸們便一呼隆地?fù)]著槍、端著刺刀，押著抓來的上百個民夫干起來。孫相田、六猛子、孫文峰、孫厚、孫沖、孫進(jìn)財(cái)、史同祥、孫首廉等等村里的青壯年也被抓來，加入到砍伐的隊(duì)伍里。有鋸的、有砍的、有抬的，幾天功夫便把偌大個洋槐園夷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