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以來白芷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掉過眼淚,可以說是她步入社會以來流淚最多的幾個月。也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覺得成年以后的哭泣都是脆弱的表現(xiàn),是短處,白芷努力將生活重心放到工作上。她一邊跟進和醒瑞的后續(xù)合作,一邊準備著科博會的前期材料。為了說服領導選派自己,白芷特地做了大量前期調(diào)查,包括但不限于科博會的背景、場館設計、歷年參展商和簽署合同等等,進行了很多數(shù)據(jù)分析,最后匯總成言簡意賅的ppt,隨時準備著沖進領導辦公室給他們展示。這不是內(nèi)卷。白芷真的很需要這次機會,她自己也說“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這次錯過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彌補這個遺憾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在旁人看來,科博會沒去就沒去,為什么一定要補上當年沒去成的遺憾呢?
遺憾分為兩種:一種是不可抗力因素造成的,像天災人禍、頭疼腦熱之類;另一種是人為造成的。白芷就屬于后一種。如果是天命,也就沒這么執(zhí)著了,但這是他人造成的,不僅令人憤怒,還會更令人惋惜。就像法語的條件式過去時,明明放下了,可聽到“Elle aurait pu”的時候還是會意難平。
正當白芷興致勃勃、信心滿滿地為科博會做準備的時候,管寧卻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白芷,你過來一下。”管寧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白芷到茶水間來說話。
“怎么了管寧姐?”
“領導商量之后決定,科博會這次不派你去了,讓你留在公司跟進醒瑞的合作?!?p> “為什么?。俊卑总频谋砬樗查g凝固,從喜悅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轉變就是一剎那。
“......領導認為,你跟進醒瑞的項目也有大半年了,業(yè)務熟練,表現(xiàn)也好,后續(xù)我們要進行深入合作,還需要你來協(xié)調(diào)。”管寧的語氣里充滿了歉意,雖然決定不是她做出的,但白芷這幾天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實在是不忍心親口告訴她這個事實。
“這個項目真的不可以交給其他人跟進嗎?管寧姐你知道的,科博會對我真的很重要,這個機會真的很難得?!?p> “我知道。我也和大老板講過了,但是他們真的很看好你的能力,還有意向提拔你為PM?!?p> “我不想當什么PM!”白芷的情緒有些失控,隨后又恢復如常,“......我只是想彌補一下遺憾而已。管寧姐,你能幫我再爭取一下嗎?我不要升職,我只想去科博會,可以嗎?”白芷用一種幾乎哀求的語氣說著。
“不是我不幫你白芷,我也沒必要騙你。該說的話我都和他們說過了,這樣的決定我也沒辦法扭轉?!惫軐幍拖骂^,輕拍了幾下白芷的胳膊,“科博會固然好,留在公司當PM也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別灰心,以后機會多的是。”
白芷這次沒有哭,因為接下來的消息才是真正值得她崩潰的。和至親至愛的生病死亡相比,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白芷還沒從心如死灰的情緒中走出來,就接到了爸爸打來的電話。
“閨女,你能回來一趟嗎?”
“怎么了?”
“......你媽前幾天總嚷嚷頭疼,我就帶她來醫(yī)院,結果一檢查是......”
“是什么?”白芷焦急地問。
“腎病綜合征。要穿刺、各種檢查什么的......我這段時間風濕犯了,走路費勁,你方便回來幾天不?”白芷爸爸小心試探著問女兒?!拔疫@風濕快好了,不會耽誤你工......”
“這一兩天就回去,等我把手上工作弄完。我媽現(xiàn)在什么情況?”白芷咬住嘴唇、拼命仰頭不讓眼淚流出來,不讓鼻腔一起發(fā)音。
“現(xiàn)在血壓降下來點兒了,剛來的時候高壓都180多了,可把我嚇壞了!醫(yī)生給她開了消炎藥和激素,現(xiàn)在情況好多了,但就是有點水腫,得天天抽血觀察情況?!?p> “嗯我知道了......那你照顧好自己和我媽,等我這一兩天處理完工作我就回去。別著急上火,不是要命的病?!?p> 這個時候白芷深刻地體會到“安慰別人的話安慰不了自己”的真實含義。腎病綜合征是要不了人命,但是無法痊愈,患者還要終身服藥,隨時面臨復發(fā)的可能,相當于慢性中毒的含義——這些也是許尚哲告訴她的。
外公去世的時候白芷也是這種心情:一滴淚都流不下來,腦子里空空如也,一切聲音和畫面都從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白芷?白芷?”許尚哲從背后叫她,白芷這才回過神兒來。“怎么站在這兒發(fā)呆?”
“哦沒事。那個,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p> “我這幾天要回東華一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也可能不回來,醒瑞那邊的合作你可以先幫我處理一下嗎?我們公司的我會麻煩顧佳小何處理的?!?p> “可以。是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就是家里的小事兒,回去處理一下?!?p> “要我......公司這邊不用擔心,我?guī)湍闾幚??;厝プ⒁獍踩?,一切都會好的。?p> “謝謝。那我先去請假了。”
許尚哲應該說出那句話的,說出來的話,以后站在白芷身邊的人或許就是他了。但兩個人都知道不會是他/自己。
白芷下班后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司樓下的便利店。她幾乎不喝酒,但買了一筐五顏六色的酒。她找了個沖著街道的臺階坐下,大晚上的也沒什么人看她。一杯、兩瓶、三口,幾個小瓶子里的液體瞬間就被她喝完了。她第一次覺得酒精穿過食道的燒灼感是如此暢快,可以麻痹人的大腦,暫時忘記世俗的一切紛擾,只要把自己浸泡在酒桶里就好了,其他的一概不管。五顏六色的酒下肚20分鐘,白芷就開始失去清醒意識,眼前的世界變得上下顛倒、左搖右擺的。
白芷掏出手機:“喂!周邦媛你在哪兒!出來喝酒?”
那頭的聲音有一些被嚇到:“喝酒?你喝酒了?!”
“對?。【普嫠麐尯煤?!快出來陪我一起喝!”
那個聲音焦急且有一些慍怒地問:“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TP樓下的羅森門口!10分鐘之內(nèi)不來,我就去你家找你喝!”
正好10分鐘之后,聲音的主人出現(xiàn)在便利店門口,不過不是周邦媛,而是趙舫。
“你來啦?”白芷瞇著眼睛,手握著喝剩一半的1664,頭杵在酒瓶上小臉通紅。
趙舫一把把酒瓶搶過來,白芷猝不及防差點兒跌在地上。
“你干嘛!要么一起喝,要不,你就把酒給我!”白芷想起身伸手去夠,卻被趙舫一把按坐下?!?.....誒?怎么是你?我不是找的媛媛嘛?你來干嘛!”
“你打給我的?!壁w舫冷冷地說。
“哦,”白芷看了看手機微信發(fā)現(xiàn)確實是眼花按錯了,“沒事,你來陪我喝——”
趙舫把酒瓶拿得更遠了,然后徐徐坐下?!澳愫冗@么多酒干嘛?找死??!還是想大晚上被人......”趙舫咽下后面的難聽話。“你怎么又哭了?!”
白芷抽抽嗒嗒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來。她用手胡亂地抹著,臉像一只臟兮兮的貓?!霸趺催B你也欺負我!嗚......”
趙舫熟練地掏出面巾紙,伸手遞給她卻被她用力推開。
“我不要??!”
“......怎么了?能和我說說嗎?”
“周邦媛!她、她他媽居然說我過得像個正常人?!這他媽就是個笑話!”白芷大聲地咒罵,一改往日的文靜形象?!?.....我不過就是要面子而已,哪里過得好了......”白芷一邊說,眼淚一邊涌出來,趙舫在旁邊邊聽她說,邊替她擦淚。
“為什么說自己過得不好?。俊?p> “唔......不告訴你!”
“為什么不能告訴我啊?”趙舫的語氣就像哄幼兒園的小朋友。
“因為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說出來你會、你會笑話我。”
“不會的,我保證?!?p> “你保證不告訴其他人?”
“我保證?!?p>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干嘛啊!”白芷又開始大哭,“我能告訴你什么!告訴你......告訴你和許尚哲分手那年我爸媽吵架鬧離婚分居嗎?!還是告訴你我他嗎像個舔狗一樣分手了還來靜宜找他?!還是科博會去不了,媽住院爹風濕?!”白芷越說越激動,甚至站起來手舞足蹈?!?.....我的人生就沒有好事發(fā)生。沒有!一件好事都!沒!有!”
趙舫趕緊起身扶住白芷的胳膊不讓她磕到臺階上?!皶泻檬碌?,會有的。你先坐下、坐下......”
“我不是那么幸福......我只是每次看著媛媛,看著許尚哲,我說不出來啊!我怎么能再給別人添負擔呢?我他嗎憑什么要求別人分擔我的痛苦??!憑什么......”白芷頭靠在趙舫肩頭,哭到喘不上氣。趙舫的外套早已被淚水浸濕,但他并沒有在意,任憑白芷靠著哭,手還輕輕的撫著她的背。
“沒事了......都沒......”
“趙舫!”喝醉的白芷情緒切換自如?!澳闶遣皇窍矚g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