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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花錄

紀(jì)花錄

達(dá)匆明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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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4-02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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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合篇

紀(jì)花錄 達(dá)匆明 4385 2022-04-02 19:26:29

  我來自荒原,在日落之西。

  出生的那一年,部落正值糧食稀缺的冬日。聽姐姐說,阿娘是在雪地里生下我的。我匆匆出世,被凍出了一身毛病,到了十歲的年紀(jì),跑遠(yuǎn)些都不行??砂⒛锊辉S我只歇著,總讓我到附近的草場放牧。

  家里當(dāng)時只有三頭羊。最小的那只是跟我差不多時出生的。我待它好,也樂意去讓小羊吃草。于是我每日都回去放牧。卻不曾想那是我最大的錯誤。

  我本是荒原的影子,依附于蠻荒。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那日的失策。

  那日,我沿著小溪走。走過了很多很多石塊,采集了很多很多野草。偌大的荒原就像只有我一人,連風(fēng)都是隨意的。

  小羊咩咩叫,走在前面。才走了一會兒,它就叫著折了回來。我不明所以,安撫了它,才撿起一塊石頭向前砸了過去。不遠(yuǎn)處傳出一陣悶哼聲。我知道是有人,頭腦一熱,跑上前去。

  迄今為止,我敢說,我沒見過那么重的傷。

  那同我一般大的娃娃辨不出男女,頭上都是血洞,臉花的不成樣子。太可怕了。我想。

  我想看看他還有沒有氣,但他睜開了眼。多干凈的眼睛啊。不像荒原上的人,渾濁而布滿血絲,全都是兇狠的神色。我年幼無知,不知道純粹是什么,便將自認(rèn)為純粹的野狗帶回了家。畢竟我們總會對同自己格格不入的人充滿好奇,何況一個孩子。

  阿娘見我背回來一坨血疙瘩,嚇得扔了刀子,問我是不是受傷了。我把那小孩兒輕輕放在地上,讓阿娘給他止血。

  要不說禍害遺千年呢,那狗東西受了那么重的傷都活了下來。沒幾日,他就能睜眼了。我喜歡他睜眼,看著別的地方??粗说臅r候,他的眼睛總是飄忽不定,只有看著遠(yuǎn)方,看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那眼睛里才像是包含了整個荒原。

  他能開口說話了。他輕輕的說他的名字,跟我們荒原的勇士都不一樣。那是一個中原的名字。說實在的,見到一個中原人,是很讓我們吃驚的。畢竟很多荒原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荒原,更別提見見中原人。

  宴非池。是他。

  阿娘父親的父親是中原人。她一直都想讓我們有個中原的名字,好久好久,她同那狗東西商論我該起個什么中原名。我原來是洵洱瑪,這在荒原中是希望的意思。

  后來,我糊涂的成了荀合。

  我還是日日去放牧。但我會帶回很多野草野花送給狗東西。我會給他講荒原的太陽和月亮,會把他用推車推到溪邊,讓他看著我抓魚。他卻從來不說他的故事。

  我不在乎。因為我也并不是十分在乎他。他只是我在蠻荒之中的慰藉,一個可以撫慰孤獨(dú)的人。至少其他孩子不會陪著我。

  正月十五那天,一切的平靜都消失殆盡。

  其他部落的人帶著人馬,大肆屠殺我們部落。阿爹帶著我們跑啊跑啊,最后他死在了敵人的馬前。我第一回那么討厭馬??墒撬难劬δ敲疵髁粒也恢涝趺慈ス炙?。

  逃了很久,我們的干糧快沒了,也快走不動了。宴非池成了我們的累贅。

  晚上,阿娘問我,愿不愿意丟下宴非池。

  我看著阿姐,又偷偷看了看宴非池。我知道,我只能讓他死。

  我把宴非池推到小溪邊,對著月亮。我問他愿不愿意死,他那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平靜且?guī)е粲腥魺o的笑意。他好像清楚一切,他答應(yīng)了。這樣,我有了深深的負(fù)罪感。我害怕死亡,可有些人那么淡然,讓我以為死亡是件輕松的事。

  我把藏在口袋里的野草塞到他手里。我說我會回來找他的。我不能留給他干糧,因為我們的也不夠了。

  辭別宴非池幾日后,我同阿娘到了中原。

  阿爹曾說過要帶我來中原的。不過阿爹的刀帶來了,那就算是阿爹也來了中原吧。逃難來中原的人很多很多,甚至有苗疆的人。我聽都沒聽過苗疆,好奇極了。事實上我對中原的一切都很好奇。

  我們初來乍到,身無分文,連討生活的手藝都沒有。于是最初幾日我們住在破廟里。我時不時想起宴非池,我想他在溪邊會不會冷,他沒有干糧會不會餓。后來,我也漸漸將他拋諸腦后。

  我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中原人很排斥我們,見到我們都會呵斥幾聲。

  過了幾日,聽說阿姐找到了生計,夠我們過活了。阿娘和我都很高興。我們從破廟搬到了民巷,開始漸漸融入中原的生活。

  阿姐每次回家都是在白天。她越來越漂亮,有錢買很多綢衣。阿娘擔(dān)心起來。

  過了幾個月,一天夜里,我聽她們爭吵起來。阿姐從房里跑出去,留下阿娘哭了起來。阿娘怎么會哭呢,我不信。一刀就能劈人,堵著路把阿爹娶回家的阿娘,不會哭的。

  我總坐在大門的門檻上,看著民巷里來往的孩子。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就像他們聽不懂我說什么一樣。不過,我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阿姐是花魁?;鞘裁??聽著真是很氣派。

  中原越來越亂。聽說是西邊的大部落統(tǒng)一了荒原,現(xiàn)下招兵買馬,準(zhǔn)備攻打中原。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大部落。一下子,我又想起宴非池。容不得我多想,我們一家子都被抓了起來。

  聽說,朝廷怕我們這些人是荒原派來的奸細(xì),要?dú)⒘宋覀儭?p>  這一點(diǎn)兒都不像我聽說過的中原。我聽說,東邊有一個國度,兼容并包,哪怕外族也可容身。我們荒原人把東邊的所有地方都叫中原,可能是這樣讓他們覺得自己離富庶之地近些吧。我猜,這里是假的中原。

  阿姐被充了軍妓。我覺得這沒有花魁氣派。

  我和阿娘在黑漆漆的籠子里呆了好久好久,就好像被關(guān)起來的野獸。透過一小扇窗戶,我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可我不能像在荒原一樣擁有它們。因為風(fēng)吹不進(jìn)來。

  我們每日吃著餿了的飯菜。要是不說我都不知道是餿了的,畢竟我感覺越來越麻木了。我還是不清楚,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我的部落會就此泯滅,為什么我們明明沒有罪,還是要被關(guān)起來。

  冬天來了。

  牢房好冷好冷,我本來就是體弱的,越來越扛不住。阿娘讓我撐住,說我要好好的,不要像阿爹一樣笨。她說了好多好多話,我都聽煩了。阿娘總是啰嗦,但啰嗦著,總讓我有我還在荒原的感覺。

  一天晚上,我冷的發(fā)抖,阿娘把衣服給我裹好,抱著我。她讓我很暖和。

  早上的時候,阿娘眉毛上都掛了冰。我叫了她幾聲,她不應(yīng)。我當(dāng)下就清楚,阿娘回荒原去了。她自己回家,卻不帶上我。

  我跑到鐵欄前,喊那些獄卒。有人呵斥我,我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我大喊說我阿娘冷了。他們后來把我阿娘拖了出去,有個中年男人扔給我一床被子。被子哪里有阿娘暖和,我不以為意。

  后來,聽說中原大捷。我們被放了出去??墒?,我去哪兒呢。我站在牢房門口,看著匾額,覺得這地方真不是好地方。守門的人把我趕到街邊,我只好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看著那兒。畢竟,我阿娘從那里回了荒原,所以我也想回去。

  我討厭中原,連帶著這里的每一個人。

  后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厭惡應(yīng)驗了,中原鬧起了瘟疫。我和其他乞兒被趕到破廟。破廟里有個菩薩,手里捧著瓶子,我希望里面裝著吃的,因為我餓了。

  旁邊的人笑話我,說我連救世救苦的觀世音菩薩都不認(rèn)識。我問他,觀世音救了你嗎?

  破廟里忽然安靜了起來。其他孩子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我毫不在乎。

  我忽然想回荒原了。

  中原瘟疫橫行,還鬧起了饑荒。人吃著人,惡狠狠地盯著其他孩子。我熬了好久好久,餓得半死不活,終于等到了中原安定。我不知道病弱的我是怎么活下來的,只記得那時我想活著,回到我的荒原,再看看我的太陽和月亮。

  我日日存一半食物。等存夠了,我就動身了。出城的時候,我發(fā)覺我能碰到更高處的墻壁,我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很久很久了,我長大了。

  我步行著,偶爾蹭上別人的牛車。干糧也省著吃。行了幾個月,我覺得越來越接近荒原了。

  在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到了草地上。我知道,我回來了。

  在月光下,不遠(yuǎn)處有一絲白。我走上前去,就看見一具白骨,靜靜地躺在綠草上。生和死一瞬間的碰撞,讓我喘不過氣。我看著白骨上掛著的碎衣服,猛然發(fā)覺,這是阿爹。我在外流落多年,重回故土,就看到了我的阿爹。

  阿爹還在這里等我回家。

  我對不起阿爹,因為阿娘和阿姐沒回家。我抱起阿爹的頭骨,盡量擦干凈,就那么抱在懷里,一直向前走。

  草原漸漸明亮了,東邊升起了太陽,那么大那么大,光亮籠蓋了整個荒原。我覺得我是如此渺小,只站在那兒,只能看著太陽。

  有一支箭射了出來,落在我腳邊。有人騎馬跑過來。那馬上坐著一個少年,黑黝黝的。他說,他還以為我是草原狼,要不是他箭術(shù)不好,差點(diǎn)就讓我死了。我抱著阿爹的頭骨。我知道此時我一定很奇怪。一身中原人的服飾,懷抱頭骨,一定很滲人。

  那少年問我從哪來。我說我是回家。猛地,我想起來,荒原如今只有一個部落,那這少年就是我的敵人??墒悄怯衷鯓?。阿娘說了,要學(xué)會容忍。我暫且忍著,看著他們慢慢消亡。

  我說我從中原逃出來,家破人亡。那少年看我可憐,將我?guī)Щ亓瞬柯洹?p>  我成了敵人的一份子。

  我同這部落里的人交往,做著我厭惡的事,同我的敵人談笑。我又漸漸麻木,從抵觸到得心應(yīng)手。

  那日,我同那些姑娘們在溪邊洗衣。聽他們說,當(dāng)初荒原王的庶子以下犯上,荒原王將他打得半死不活丟在荒原,讓他想法子攻下一個部落。那庶子在那部落里觀察防守布局,還制藥投毒,讓那部落的人渾身無力不戰(zhàn)而敗。

  我問她們,那荒原王的庶子叫什么,她們說,叫宴非池。

  我只覺五雷轟頂。耳朵翁鳴著,再也聽不進(jìn)去其他人的話。

  原來我當(dāng)做慰藉的,他當(dāng)做笑話。我想起來,我送給他的野草野花,原來都被他做成了毒藥。我忽然如此厭惡花草,洗完了衣服,我回去將我從前采的所有花草都扔了。

  當(dāng)年的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死。那為什么要讓我的阿爹死?他不能讓阿爹活著嗎?

  我看著包袱里阿爹的頭骨。忽然,我想存下這個部落里所有人的頭骨。那白白的,空洞的頭骨,一個一個擺在我的帳子里,里面點(diǎn)上燈,多好看啊。想到這里,似乎壓抑在我心里的所有悲傷,全都化作了瘋狂。

  我開始收集頭骨。從小的,到老的。一個一個,被我藏在土洞里。我仔細(xì)地把它們擦干凈,給它們每一個取上新的名字。其中最端正的那一個,我給它起名叫花魁。

  部落里開始鬧起了恐慌。他們說,天神降下懲罰了。每天晚上都會死一個人。為了不被懷疑,我越來越低調(diào)。曾有人懷疑我時,我便把自己的脖子割傷,謊稱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脖子裂開了。于是,許多人開始相信是天神的懲罰。

  而我,收集到了各式各樣的頭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們都沒有眼睛。我懷念起宴非池的眼睛,那一定很漂亮。那樣好看的眼睛,宴非池不配擁有。

  我離開了這個地方。宴非池住在荒原的城邦。那是荒原唯一的大城。

  我開始在城里落腳,幫屠夫打下手。那屠夫夸我砍得好,我同意他的話。

  過了好久好久。我等到了中原所說的中秋。

  這一日,宴非池要隨荒原王去祭天的。我準(zhǔn)備潛入他的帳子,挖了他的眼睛。想到這里,我就激動了起來。

  夜里,我潛入他的帳子。揚(yáng)起匕首就要刺下。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失敗。果然,我失敗了。我就知道,宴非池不會那么容易被挖了眼睛的。我有些遺憾地扔了匕首,任由宴非池冰冷地看著我。

  他問我是誰。我當(dāng)下就笑了。我說,我是荀合。他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后放了我,讓我離開。我怎么會走呢,不會,我不會走。我向他要他的眼睛,他說我瘋了??晌抑皇窍胍难劬?,這有什么錯呢。眼睛沒了他還不是活著,不是嗎?他至少活著。

  可我的阿娘沒活著。

  可我的阿爹沒活著。

  最后,動靜引來了荒原王。他想將我處死。我說我的陪葬品藏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小村莊的土洞里。

  我所做的事,徹底暴露了。

  我是錯了。于是我愿意死亡。

  行刑的那一天,我問宴非池,為什么叫我荀合。他說:

  合,是合并的意思。這意味著兼并。

  原來他,早就計劃好毀了我的一切。

  不過還好,我死在了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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