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章 御前爭吵
御筆朱批,是大唐天子的特權(quán),是帝國最高效應(yīng)的政令。
李曄不落筆,便無人能簽署詔令。
可君無戲言,李曄也不能出爾反爾,他之前已經(jīng)點頭同意出兵了,又在朱全忠等藩帥奏請出兵的牓子上批示了“準”,想必也已見諸邸抄,由快馬報與各地藩鎮(zhèn),如何又怎好再公然反悔?
李曄再向殿內(nèi)一瞟,堂下右列首案空置,忠貞啟圣定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金吾衛(wèi)上將軍、檢校太傅、六軍十二衛(wèi)觀軍容使、左神策軍中尉、內(nèi)樞密使、實食邑八百戶、魏國公楊復恭今日并未入殿。
楊復恭是李克用在朝內(nèi)的親密戰(zhàn)友,自是激烈反對出兵河東,如今見反對無效,大局已定,便干脆稱病不上朝,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盡量拖延出兵,反正京內(nèi)外的神策軍都握在他手里。
對李曄來說,眼下,倒正好可拿他做借口……
“圣上……”
堂下右列末案的中書侍郎、戶部尚書張濬見李曄雙眼游離,已出神了許久,出聲提醒。
他是此次出兵討伐李克用的首倡者,心里自是焦急,盼著李曄能趕緊朱批。同時,前兩日宮里傳出李曄突然昏厥、長睡不醒的消息,也讓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擔心天子的身體,可隨后又傳來李曄醒來后精力格外旺盛、四處撒播龍種,才讓他們消除疑慮,商量好今日奏請開延英殿。
李曄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回應(yīng)堂下的提醒。
隨后,他提振袍袖,從筆架上取過御筆。
張濬立即快步上前,從兩列幾案當中穿過,侍立御案一角,研好紅墨,再恭恭敬敬地呈放在李曄右手旁。
李曄拿朱筆蘸了墨,再提起來。
他提得很慢。
順便掃了一眼堂下諸宰臣的反映。
立在他身側(cè)的張濬,一臉急切,就差發(fā)聲催促他趕緊落筆了。
堂下左首,司徒、翰林學士承旨、魯國公孔緯,入定端坐,雙目微閉??拙曇彩侵鲬?zhàn)派,可他全然沒有張濬的急迫。
堂下次案左右分別坐著劉季述和西門重遂,前者是右神策軍中尉,后者是內(nèi)樞密使。
由于楊復恭身兼左神策軍中尉與內(nèi)樞密使,所以這三人便組成了“禁內(nèi)四貴”。
他倆與楊復恭的關(guān)系談不上,也談不上壞,對此次朝廷討伐李克用也無可無不可,所以抱定了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靜坐其位。
堂下三案。
右案是司空、門下侍郎、晉國公杜讓能,他是主和派,反對朝廷用兵,此時見李曄提筆,臉上隱隱有嘆息之色。
左案是中書侍郎、吏部尚書劉崇望,他是反戰(zhàn)派,曾與張濬在殿內(nèi)爭吵多次,此時見李曄提筆,忍不住又要出聲勸阻,最后忍住了,不停地擺著腦袋。
堂下四案,右案是張濬,左案是崔昭緯,他剛加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久,進延英殿次數(shù)不多,因而不敢亂開口,只陪列末席。
“哎?!?p> 李曄嘆了一氣,未批,將手中御筆放回硯旁。
這一下變故突起。
殿內(nèi)諸宰臣反應(yīng)各異,俱是震驚。
已入定的孔緯也難得的睜開了眼睛,目露詫異。
立于李曄身側(cè)的張濬反應(yīng)最是激烈,忙問道:“圣上,這是何故?”
李曄時刻提醒自己的天子身份。
他不疾不徐,緩緩掃了一眼殿內(nèi)的所有人,記住他們此刻的反應(yīng)。
隨后看向空置的幾案,緩緩道:“楊公不在,大事難斷。”
“圣上何出此言?先前朝議時,楊公均參與其中,與臣下等反復爭論,最終才擬定出兵河東。如今只是將詔令共之四海,楊公在場與否,又有何干系?”張濬歷來最得李曄寵信,又一時心急,顧不得君臣禮儀直接回復。
李曄未及答復,堂下劉崇望也是心急之人,已站起來駁斥道:“張濬,你是要脅迫圣意么?”
張濬毫不客氣地還擊道:“軍政要務(wù),事關(guān)家國興亡,我做為大唐的臣子,直言勸諫,又有何過錯?”
劉崇望立即反擊道:“難道只有你一人是大唐的臣子?難道只有你一人懂直言勸諫?‘家國興亡’四字,像你這般草率激進之人,還拎得清它的分量么?”
劉崇望這話明顯帶了火氣。
張濬的火氣更旺:“如今朝綱不振,朝廷政令不出長安城門,又恰逢此千載難逢的良機,若不激進一些,一舉振興我大唐國的威嚴,莫非,還如以前那般毫不作為,坐等亂賊上門,當斷失斷么?”
劉崇望一聲冷哼:“若照你這般胡作非為,我看,不用等亂賊上門,這朝廷先就要被內(nèi)賊給亡了?!?p> 張濬被激怒了:“你說誰是內(nèi)賊?”
“誰鼓動用兵,誰就是內(nèi)賊……”
堂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至于堂下其余人。
劉季述和西門重遂互相遞了個眼神,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說,他們這些自命清流的朝臣,瞧不起我們宦官,結(jié)果也就是這個狗咬狗的樣子。
孔緯又閉上了眼睛,可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看來正在強行壓抑自己的情緒。
崔昭緯依舊陪坐末席,雙眼望著爭吵的張濬、劉崇望二人,臉上一副大開眼界的表情。
杜讓能卻瞧不下去了,大聲呵止道:“夠了!當著圣上的面,大吵大鬧,成何體統(tǒng)?”
劉崇望猛甩了一下衣袖,坐下了。
張濬卻仍不罷休,還了一句:“杜國公怕不是要拉偏架吧?”
杜讓能氣極,手指張濬道:“你說出這些話來,與市井之徒何異?還有沒有朝堂宰臣的樣子?”
杜讓能既是國公,又久居宰輔之位,是社稷重臣,張濬不便與他正面爭執(zhí),轉(zhuǎn)而道:“張某一時心急,難免有禮節(jié)不周之處,還望圣上、諸位相公見諒。可眼下事情緊急,卻容不得我們只顧著禮節(jié)。
“先帝兩次播遷興元,全是沙陀人的罪過,如今河南河北的藩鎮(zhèn)都上書愿意討伐河東,也正是我們借機剪除河東李氏的大好時機,豈容有失?
“再且,朝廷久失威信,政令如同廢紙,究其根源,全在于武備不興,讓各地藩鎮(zhèn)只知人君之恩賜,卻忘了人君的雷霆震怒,此次討伐河東,也正是我們重振威嚴的大好時機?。?p> “再有……
“再有……”
再有后面的內(nèi)容,張濬話到嘴邊,忍了又忍,生咽了回去。
這部分內(nèi)容,是針對殿內(nèi)的某些人的,不便當眾說出。眼下以盡快出兵為務(wù),不宜多生事端。
而且他發(fā)現(xiàn)李曄雙眼游離,似另有所思,根本就沒有專心聽他講話。
他也不由得心思游離,今日圣上,怎么了?
在他的認知里,圣上年輕有為,甫一登基就重開延英殿,效仿先圣,禮遇臣子,痛斥權(quán)宦,急于重振朝廷,中興大唐。每每他慷慨陳詞,大談中興之舉時,圣上也會跟著拍案叫絕,絕不是今天這般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張濬茫然地立在堂中,又是困惑,又是失望,最后一跺腳,轉(zhuǎn)身便走,“既是楊公不在的緣故,那我這便去尋楊公,也好過在這里空費嘴舌……”
“張?zhí)美?!”孔緯終于發(fā)聲了,呵止了張濬,“你忘了這延英殿里的規(guī)矩嗎?”
延英殿內(nèi)的規(guī)矩,天子未至時,臣子至;天子未離時,臣子不得擅離。
張濬醒悟過來,悻悻走回自己的幾案旁坐下。
延英殿內(nèi)一片死寂。
先前的吵鬧雖不成體統(tǒng),但多少也算熱鬧,如今眾人都垂著腦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真正是讓人覺著壓抑,絕望。
像極了帝國目前奄奄一息的樣子。
“圣上……”
這時,堂下諸宰臣看見天子李曄從御座上緩緩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