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最后一人
圣殿騎士們離開了,但教會的其他部隊還在收拾殘局——處決俘虜、埋葬死者、銷毀擋路的殘骸。四周回蕩著圣佑軍新兵們的笑聲,他們大多是自愿入伍的蘭斯底層民眾,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新秩序下的生活。實話說他們對入伍后的生活非常滿意,在能吃飽飯,還偶爾有閑錢喝頓酒的情況下,沒人會介意干些殺人之類的臟活。
況且他們是鏟奸除惡的圣佑軍,是在家鄉(xiāng)受到尊敬的蘭斯英雄,所以他們才不管被俘的強盜們怎么哀求??是篚r血的屠刀一擁而上,深深刺入強盜們瘦骨嶙峋的胸腹,如憎惡般猩紅的血漿迸濺在他們的盔甲上、手臂上,為殺戮者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愉悅和滿足。勞倫斯的隊伍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去拿異端的腦袋邀功吧,狗雜種!”一個圣佑軍朝勞倫斯啐了一口,扭頭用染血的拳頭揮出重?fù)?,將一個滿嘴是血的強盜打倒在地。
短暫的一瞬間,勞倫斯和唐納德四目相交,兩人都眉頭緊鎖,沉默地示意身后的兄弟們不要與圣佑軍發(fā)生沖突。
沒什么好說的,這些底層民眾對貴族積累的仇恨絕不是靠三言兩語就能消除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走投無路的可憐人的確有權(quán)利敵視勞倫斯和他的兄弟——他們這些貴族拋棄了民眾,帶著財產(chǎn)逃走了,把無數(shù)所謂的賤民留給神棍和不懷好意的塞連人。放在以前,本就朝不保夕的底層人民頂多會咒罵幾句,然后繼續(xù)每天的勞作,換份勉強糊口的食物,渾渾噩噩的等著塞連人來宰了他們。但教會挺身而出,并用行動告訴他們貴族的身份并不意味著他們生來神圣不可冒犯。民眾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教會呢?教會給了他們平等的地位,酬勞合理的工作,適當(dāng)?shù)臋?quán)利,可靠的庇護,靈魂的寄托,只要求他們獻(xiàn)上忠誠與服從。
勞倫斯帶隊快步離開了,每個人都陰郁地低著頭,走地心事重重。長柄武器被拖在地上,隨著每一次沉重的腳步鏘鏘作響,與其說他們是走過去的,不如說他們更像是在維持著體面的姿態(tài)逃跑。
勞倫斯無視了圣佑軍的嘲諷,卻還是對無端的敵視耿耿于懷。他們走了好一會才通過一縷濃煙找到強盜的據(jù)點,那是一座簡陋而低矮的木制城塞,做工粗糙的橡木大門正在燃燒著,火焰的熱氣沖擊著勞倫斯的臉,血腥的臭氣一直往他鼻腔里鉆,恐懼與受傷的哭喊聲從據(jù)點內(nèi)傳來,灰燼隨蔓延的火勢在據(jù)點周圍呼嘯著。
從壕溝一直延伸到大門的尸堆后,是一個巨大的鐵籠,勞倫斯看到鐵籠里有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還有不少如幼獸般嘶吼掙扎的孩子。這些人日夜祈禱,終于盼來了強盜們的末日,卻被圣佑軍以助紂為虐的罪名判了死刑。并不難理解,這些女人是被玷污的、不潔的、有罪的,她們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誕下強盜的子嗣。至于那些孩子則很可能已經(jīng)被強盜們馴服,會在幾年后變成身強力壯的嘍啰,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劫掠。圣佑軍們既沒有多余的仁慈讓他們改過自新,也沒有耐心帶走這群毫無利用價值的豬玀。在蘭斯的傳統(tǒng)觀念中,屠殺女人和孩子是令人不齒的野獸行徑,所以負(fù)責(zé)清掃工作的圣佑軍們便把罪人們都關(guān)進(jìn)了鐵籠,等著他們被活活燒死,這樣他們就能在不違背良心的基礎(chǔ)上完成善后工作了。
鐵籠是強盜們從某個販奴人手中搶來的,出于安全考慮,它被打造得相當(dāng)堅固,至少一群婦孺想憑蠻力打開它是絕不可能的。如果勞倫斯袖手旁觀,那籠中人遲早會被濃煙熏死,或被活活燙死。
勞倫斯沒有猶豫,他在其他人都駐足觀望時走上前去,狠狠地飛起一腳踹倒了搖搖欲墜的大門,來到鐵籠前。籠中的罪人們向兩邊閃去,既沒哀求,也沒咒罵?,F(xiàn)在勞倫斯就是他們的審判者。他拔出了佩劍,將魔力凝聚在劍刃上,用力砍向籠門上的鐵鎖,但劍刃發(fā)出了一聲尖銳的嘶叫,斷成了兩截。
這不正常,尋常的鐵鎖不可能如此堅固。勞倫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了看斷劍,將它重新捅進(jìn)鎖孔里,徒勞地試著弄開它。
“你回來!”唐納德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粗圓木,快速而冷靜地發(fā)號施令:“你們幾個,去找截繩子拴在木頭中間。你們,去后面頂住,等會我們一起用力把籠子撬開!”
火勢愈發(fā)兇猛,熏得勞倫斯兩眼通紅。他佇立在鐵籠前,籠中的囚徒們正用各種各樣的眼神看著他——激動、不安、希望…他已經(jīng)沒時間等唐納德準(zhǔn)備好了,在爭分奪秒的時刻,他焦急地丟下了斷劍,狂躁地扯著鐵籠的柵欄。鐵欄就像淬火的鋼鐵般滾燙,當(dāng)手心發(fā)出痛苦的嘶聲時,一層鮮紅的皮脫落下來,和鐵籠烙在了一起。
他終于忍受不住,松開了手,在短暫的猶豫后又握了上去。勞倫斯不想當(dāng)英雄,也不會病態(tài)地追求榮耀,他只是不愿在悲劇發(fā)生在眼皮底下時當(dāng)個冷漠的旁觀者,即使他沒有義務(wù)拯救誰,他的良知也不會允許他袖手旁觀。
燒熔的血液從勞倫斯的指縫間滴落,鐵籠卻紋絲不動。他咳嗽著,喘息著,眼前發(fā)黑,幾乎脫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一聲聲哀求和哭泣給了他些許站起來的力氣,他眼前是一雙雙透過鐵欄舞動的手臂,一張張因恐懼與痛苦而變形的人臉,這種近乎于詛咒的情景讓他忽略了讓人窒息的濃煙,咬牙站了起來。
“退后。”卡琳不知何時來到了勞倫斯身后,揚起了釘錘。釘錘散發(fā)出比血肉更加深沉的紅色光芒,如勢不可擋的隕星般砸向鐵鎖。鐵鎖挺過了第一擊,倔強地?fù)巫×说诙?,終于在第三擊落下時化為齏粉。
輕傷者們首先出籠,緊隨其后的是孩子們,他們將重傷者留在了鐵籠里。勞倫斯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了鐵籠,從地上揪起兩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拖著她們向外走??吹搅藙趥愃沟挠⒂卤憩F(xiàn),其他士兵們也紛紛彎著腰沖進(jìn)了濃煙中,盡力搶救傷員。最終,共有七十三個女人和四十個孩子被救出,而剩下的十幾人被燒塌的建筑徹底埋進(jìn)了灰燼中。勞倫斯悶悶地坐在地上,想通過發(fā)呆來忘掉那些死者的臉。
“別在意,那把鎖不是尋常貨色,你弄不開它是正常的。”卡琳蹲在勞倫斯身邊,小聲寬慰道:“至少你救了大部分人?!?p> “我本可以把他們都救出來?!眲趥愃箍戳丝囱饽:氖终?,痛苦地?fù)u了搖頭,“如果我動作再快點…”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完美的結(jié)局,至少你盡力了,這就足夠了。”卡琳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她的口氣太柔和了,柔和的根本不像她。
“您剛才去哪了?”唐納德狐疑地湊了過來問道:“圣殿騎士走后,我就沒看到您的身影?!?p> “完成我的本職工作?!笨湛戳藙趥愃挂粫壑虚W過好幾種復(fù)雜的情緒。唐納德能讀懂其中的一部分,并判斷出卡琳一定是隱瞞了什么。
“亞當(dāng)小子,我有事要告訴你。”卡琳站起身來,謹(jǐn)慎地注視著勞倫斯的目光,“你現(xiàn)在是亞當(dāng)家族的最后一人了?!?p> 一開始勞倫斯沒反應(yīng)過來,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思考著卡琳到底想說什么,而后他的瞳孔驟然縮小,一種緩慢而冰冷的痛苦淹沒了他的理智。
“什么意思?我…我是最后一人?”他的嘴角微微哆嗦著。
“是的,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亞當(dāng)家族的所有成員,共二百一十六人,都在一場火災(zāi)中喪生。表面上是一場意外?!笨站徛逦乜偨Y(jié)道:“但他們的死并不是意外,我所收集的情報指出你的父親觸犯了教會的底線,也就是說…”
“不…”
“事到如今說什么也沒用了,接下來的日子我會盡量在你身邊保護你。”卡琳的話語隨嘆息散出,唐納德聽得出那壓抑的語調(diào)中夾雜著一些模糊的別樣情緒。
似乎是…愧疚。為什么?她為什么愧疚?唐納德來不及思考問題的答案了,因為勞倫斯精神恍惚的緣故,現(xiàn)在他得擔(dān)任隊伍的指揮,而發(fā)號施令從來都不是他喜歡做的事。雖說如此,但他并未表現(xiàn)出反感之類的情緒,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幫勞倫斯做的事了。
他幫不了勞倫斯,他們也幫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