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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zhàn)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264 垂憐經(jīng)

  “瑪麗亞女士,請容我向您介紹贊皮恩先生,他是前蘭斯王室的御用廚師…”圣佑軍不知該如何引薦這位大廚,有些難以啟齒。

  “美麗的女士,很榮幸能夠為您服務(wù)。”廚師從容地敬禮,臉上掛著蘭斯人一貫的優(yōu)雅微笑?!胺评毡菹伦類鄣奶瘘c便是出自我手。遺憾的是,在這非常時期,一些珍稀的食材都找不到了——如果我的作品沒能征服您的味蕾,請不要過份失望?!?p>  瑪麗亞沉默不語,仔細(xì)打量著大廚。片刻后才慢慢說道:“麥麩吐司和塞連香腸,百里香和蕓香做的蜂蜜醬料,還有卡諾小牛排…你會做嗎?”

  大廚瞠目結(jié)舌,但他眼中的鄙夷馬上換成了精致得體的恭順。

  “這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吃,我自然…”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口吻過于傲慢,于是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不到十歲便學(xué)會了如何制作這些…吃食。經(jīng)過幾十年的磨礪與實踐,相信沒幾個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所以…”

  瑪麗亞不動聲色地將一小袋金幣拋給了額頭開始冒汗的大廚。“去做吧?!彼牡换貞?yīng)讓大廚和圣佑軍都下意識松了口氣。這一袋金幣是瑪麗亞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考慮到平時她會把每一份收入都捐給孤兒院,這幾十枚金幣絕對稱得上一筆巨款了。

  換做以前,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用這筆巨款來請人做一頓飯。正如那位大廚也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區(qū)區(qū)幾十枚金幣的報酬點頭哈腰。圣佑軍更想不到,在現(xiàn)在這種特殊時期,數(shù)十萬災(zāi)民在城外正舔著嘴唇,渴望著一個腐爛的土豆,渴望得到只言片語安慰的當(dāng)下,這位德高望重的女士會如此冷靜地將自己的積蓄揮霍在蘭斯的藝術(shù)、文化和美麗的毫無意義的奢侈品上。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去巡邏了,女士。”圣佑軍的聲音漸弱,顯然不光是因為疲憊。

  瑪麗亞點了點頭,禮貌地鞠躬表示感謝。她自然清楚對方的失望與怨憤,也知道所謂的巡邏只是個蹩腳的借口——現(xiàn)在還有什么必要巡邏呢?空無一人的街道,殘缺不堪的老兵摟著他們正在哭泣的家人,嘆息著毫無希望的黑暗命運。神丹帝國使團的到來讓勞倫斯弄出的滿地殘磚碎瓦和白石塵埃顯得更加凄涼。現(xiàn)在還有巡邏的必要嗎?就連販賣圣水和十字架等小物件的商販都在這個本該出門吆喝信仰大賺一筆的時候,把自己鎖在了緊閉門窗的店里。小偷和騙子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以這輩子前所未有的虔誠祈禱陰霾與雷霆盡快消散。如今還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不是城防軍便是教士——他們用手帕掩著口鼻,快步在全能之主的廢墟國度中穿行,并有意識地避開每個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因為嗅不到血腥味,很難分辨出眼前之人究竟是感染了瘟疫還是被饑餓抽干了理智。圣城里一片死寂,好像陷入了冬眠,每個人都清楚地意識到:好日子已經(jīng)到頭了。

  那是每個人的切身之痛,討逆圣戰(zhàn)留下的一道裂痕,昭示著殘存的余暉,美麗的倒影。奧菲莉亞承諾的樂土早已消逝,被奧蘭多公爵那只粗俗的野獸,和神丹帝國的暗箭撕碎了美好的虛像。那個象征著人類終極夢想與激情巔峰的承諾已不復(fù)存在。

  現(xiàn)在的神國與前些年的蘭斯沒什么兩樣——一個沉悶、壓抑、單調(diào),滿是死氣沉沉奴隸與惴惴不安野獸的國度。正是那些對命運一無所知的愚蠢之人親手搞垮了他們的家園,正如他們毀滅了西境一般?,旣悂啛o法拯救教廷,正如她的父母無法拯救她一樣。但瑪麗亞可以拯救露易絲,事實上,她已經(jīng)做到了。

  露易絲對她的敵意相對保守,很有可能是因為瑪麗亞對她的態(tài)度比較寬容。然而,作為奴隸一樣的“貴賓”,他們還是會折磨她,給她洗腦,并不斷給她灌輸極端思想?,旣悂喣俏⒉蛔愕赖纳埔鈱κ芸嗟暮⒆佣赃^于渺小,但勉強承載住了她的歇斯底里。

  午間,圣格里高利大教堂的地下監(jiān)牢。

  盡管瑪麗亞蹲下身子,被項圈束縛的露易絲仍矮她一頭。她直視著害死父母的仇敵,沒有半分恭敬的眼神里藏著雕塑般冰冷的呆滯。

  還有一絲快要熄滅的怒火。

  “你好?!爆旣悂喢嗣哪X袋,努力擺出并無笑意的微笑。“我們又見面了。”

  “全能之主,讓我為您致以千恩萬謝。祂的光輝照耀著我們,在這黑暗時刻祂從天而降,引領(lǐng)我們走向…走向…”露易絲的目光停留在瑪麗亞身后的餐車上,尤其是精致餐盤上的美味佳肴。“祂…引領(lǐng)…我們…最強大的戰(zhàn)士來…拯救我們。唯一的救主,在離去…離去…”

  “你這小畜生,故意要和我作對?”七竅生煙的老修女下意識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昨天還背得滾瓜爛熟,現(xiàn)在又磕巴了?看我不給你點…”

  瑪麗亞瞪了老修女一眼,后者便識趣地收起鞭子走開了?,旣悂啿幌胫氐父厕H,她想糾正一些錯誤,使教廷的新一代守護者臻于完美。

  “背得還不錯,能連貫起來就更好了?!爆旣悂唽⒋髲N花了數(shù)個小時精心烹飪的美食端到了露易絲面前,“嘗嘗看,也許你會喜歡這個?!?p>  露易絲沉默不語,她像待宰的家畜一樣趴在地上,紋絲不動。很好,她學(xué)得很快,盡管她睡眠不足,餓得頭暈眼花,但在得到可以進行餐前祈禱的許可前,她會一直忍耐。不幸的是,漠視和忍耐仍然是她所做出的反抗。

  瑪麗亞知道這很殘忍,但她改變不了什么。因為她的父親是勞倫斯,所以這樣的折磨已經(jīng)算是一種仁慈了。

  “快吃吧,孩子?!爆旣悂喨鐟驯u籃般小心翼翼,輕輕托住餐盤,“現(xiàn)在不用你背誦禱文,也不會有人懲罰你,吃吧,快吃吧?!?p>  “謝謝…”露易絲小聲回應(yīng)道。這讓瑪麗亞非常意外,近些年她曾與無數(shù)人對話,他們面對她的榮光,會傾吐詛咒,或尖叫,或哀求,或討好,總之,他們害怕她。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一個憎恨她的人如此誠摯而冷漠地回應(yīng)她,這感覺就像…他們高歌祂的名諱,贊美祂的存在與統(tǒng)治,在喜悅中呼喚祂的尊名,仿佛救主正如預(yù)言般降臨。

  瑪麗亞沉醉于此,被仇敵原諒如同吸食*毒般上癮,它麻痹了她的感官。

  “但還是…讓我死吧?!?p>  瑪麗亞的眼里滿是疑惑,她以為自己太過專注于喜悅,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聽。露易絲輕掀她手中的餐盤,價值不菲的瓷器開始失去平衡。碎裂聲敲醒了瑪麗亞,她很震驚——露易絲只是在等一個她放松警惕的時機,然后她迅速抓起幾塊餐盤碎片,把鋒利的瓷片刺向了自己的喉嚨。

  盡管瑪麗亞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訓(xùn)練了,但從千百次戰(zhàn)斗中磨練出的速度與力量猶在。她一手捏住露易絲的手腕,一手按住了她的腦袋。她在她懷里拼命掙扎,大吼大叫,但都沒什么用。相比于一個成年人,露易絲顯得瘦小脆弱,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身陷囹圄,虛弱至極的孩子,所爆發(fā)出的力量令她感到棘手——如何控制力度,既能封鎖她的行動,又能恰好不折斷她脆弱的骨頭,這的確不是什么簡單事。痛苦滋養(yǎng)著她的靈魂,狂怒賦予了她不屬于自己的力量,讓那只穩(wěn)重而有力的手開始松動。情急之下,瑪麗亞松開一只手,用身體緊緊環(huán)抱著她。鋒利的瓷片刺傷了她,然而她卻因負(fù)罪感的暫時消散心滿意足。她慢慢松開另一只手,安心閉上眼睛,沉溺于這孩子的溫暖懷抱中。這份令人安心的滿足感,微妙的痛楚,甚至是…她從她的反抗中感受到了——某種缺失的情感,如此痛苦,如此黑暗,她不再抵抗,只是像只幼獸般嘶吼尖叫,然后痛哭失聲。

  負(fù)責(zé)調(diào)教露易絲的老修女和三個衛(wèi)兵被尖叫聲吸引過來。

  “把這小畜生摁住,快,快去看看瑪麗亞女士…”

  “滾?!爆旣悂喌吐暰?。她不喜歡被打擾,更不想前功盡棄——尤其是在她離救贖如此之近的時候?!敖o你們五秒鐘,滾出去。”

  “可是,女士…”

  “四?!?p>  “您怎么能…”

  “三!”她用余光睥睨著不知死活的蠢人們。察覺到她怒意并非作偽的幾人趕忙退了出去。同一時刻,瑪麗亞感到懷中的孩子突然不再哭鬧,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搭在了她的背上。

  她保護了她,而她也回以一絲信任。這算是什么呢?她癡迷于這份莫名的溫暖,游離在現(xiàn)實與回憶間。這是愛嗎?彼時她剛剛晉升為榮光圣騎士,那是她第一次被愛——真正的愛——生命中的第一次。副官對她的愛甜美依舊,如今卻已隨他的逝去而模糊不清,不再新鮮。她不止一次試著重溫那些美好的瞬間,但刻意的追求,拙劣的模仿讓她厭倦,疲憊。于是她欺騙自己,不再殺人,每日誦經(jīng)焚香,祈求寬恕和慈悲,尋找更崇高的使命。

  不,有個聲音說。她是那大逆不道之人的骨肉。你曾發(fā)誓用生命守護信仰,與異端戰(zhàn)斗,斬盡殺絕,不會心慈手軟。

  所以她不值得?

  當(dāng)然。

  但那是一種新的感受,微弱的火花,名為憐憫,令人沉醉不已。

  “為什么不讓我去死呢?”露易絲嘶啞的質(zhì)問猶如利刃般刺穿她的內(nèi)心?!澳銈儦⒘宋业母改?,毀滅我的家園,還給我安插了許多罪行,強迫我承認(rèn)自己從未犯過的錯。為什么要對我好?為什么不讓我死?你要是真的好心,就該…”

  “就該給你解脫,是嗎?”瑪麗亞輕輕搖頭。她對兒時的記憶只剩依稀殘缺。從父母身邊被帶走時,她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被幾個急著交差的征稅官匆匆送往圣格里高利大教堂的地下室。在那里,黑暗中,她和許多孩子坐在一起,膽怯而恐懼地等待,火光搖曳,映出刑具與鎖鏈的猙獰面目,饑餓的孩子們壓抑地啜泣,仿佛來到了地獄。然后,牢籠打開,沒有英雄引領(lǐng)他們步入光明,只有一把銹劍和一塊干面包被丟進來。她想不起來第一次拿劍殺人的感受了,只記得那塊沾血的面包非常香甜,而它是通過獻祭一個個衣衫襤褸的靈魂得到的。

  尸體被拖走,用于新藥劑的研究,瑪麗亞毫不知情,她只知道面包能使她虛弱的身體充滿力量,信仰讓她的身體和決心變得堅不可摧。他們說只有不夠虔誠的靈魂才無法通過考驗,而她對此深信不疑。每活過一天,她都能感覺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活力十足、愈發(fā)虔誠。

  直到晉升為見習(xí)騎士,加倍的訓(xùn)練讓她渾身酸痛,傷口如繁星璀璨。她一次次在自己的臨時小窩中驚醒,又咬牙爬去訓(xùn)練場??贫黩T士長發(fā)誓,她是他見過的最努力的見習(xí)騎士。其實,她只是害怕閉上眼睛,再次面對那間牢房。后來她想通了,那僅僅是因為接受施舍的微不足道的代價罷了。血的味道是如此甜美,幾乎令人作嘔。沒過幾年,它就流過她的喉嚨,覆蓋她的內(nèi)臟,給她帶來信仰的炙熱。她其實也期待過,一個英雄出現(xiàn)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她和孩子們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角。

  然而,那只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

  “全能天父會祝福你,我的孩子?!彼媲械卣f。

  露易絲呆立著:“我不認(rèn)識祂,為什么?”她問,聲音微弱:“我想死,也需要祂同意嗎?”

  “祂的祝福已足矣,而我便是祂給予你的仁慈?!?p>  “但是,我只想要爸爸媽媽…”

  “忍耐,”瑪麗亞沉默了片刻說道:“虔誠禱告,以身作則,總有一天你會再見到他們的。”

  “很久以后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露易絲的眸子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她厭倦了黑暗,她渴望明亮的陽光,還有那些美好的瞬間。茶花領(lǐng)的景色不錯,在戰(zhàn)況不算危急的情況下,父母經(jīng)常會帶她去那片開滿茶花的山坡上玩耍,但往日不再了。圣城的地下牢房從來都沒有陽光,或者說沒有真正的陽光。在群星簇?fù)淼臓T海中,往往只有一縷渺小微弱的黯淡燭光能照進牢房。方才的片刻發(fā)泄讓露易絲回歸理智,但也讓她承受了更多的痛苦:更清醒,更絕望,更恐懼,也更痛苦。她緊緊捏著陶片,鋒利的刃口緊貼著擁抱她的臂膀。鮮血自刃口滑落,滴滴答答,宛如輕柔的雨滴,為她在痛苦中帶來一絲愉悅。

  她從未直面內(nèi)心,但在最虛弱時,她也會想,這真是因為父母罪大惡極嗎?被選中,被折磨,品嘗最卑劣的背叛和最苦澀的惡果,體會超乎想象的絕望。

  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么瑪麗亞和那些鞭打她,侮辱她,訓(xùn)斥她的人不一樣呢?這些天,她一有空就來看她,有時帶來一把糖果,有時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腦袋。每一次露易絲都緊閉雙唇,全神貫注于悲傷和絕望,而瑪麗亞也會將擔(dān)憂和愧疚藏在那雙憔悴的細(xì)目中,用嘶啞的嗓音嘔出幾句深沉的寬慰。

  這次終于變得不太一樣了,或許正是那些被打翻在地的美食起了些作用。瑪麗亞正興致勃勃地思索該如何讓露易絲接受現(xiàn)實,突然,室外的鐘聲令她驚立,那聲音低沉而響亮,自從勞倫斯攻占內(nèi)城后這是它第二次響起。

  “發(fā)生什么事了?”瑪麗亞知道這是象征最高級別警戒的鐘聲,換做以前,她會全副武裝,放下手邊的一切事情前往圣堂等候命令,但現(xiàn)在…她得先搞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暴力沖突,女士。似乎是艾尼西亞人在鬧事,他們打算打開城門放染病的同胞入城?!蓖饷嬉幻趥鋺?zhàn)的守夜者低聲說道:“最新消息是他們已經(jīng)控制了城門,至少有上百位城防軍喪生?!?p>  瑪麗亞瞪大了眼睛。艾尼西亞人和維尼西亞人的水火不容已是盡人皆知,然而攻占城門已非單純的矛盾激化或暴力沖突。這將對神國脆弱的政治格局造成嚴(yán)重負(fù)面影響,況且神丹人還在暗處看戲。想到這,瑪麗亞深深嘆了口氣。

  “女士,您能協(xié)助我們嗎?”外面的聲音仍保持著恭謙態(tài)度。

  “我說過,我不會再殺人了。況且平定暴亂并不是我的職責(zé)。”正當(dāng)瑪麗亞打算結(jié)束對話時,門外傳來了陣陣嘶吼,那野獸般的嘶啞咆哮透過過度拉伸的聲帶傳出,幾乎在瞬息間便引來了無數(shù)咒罵和驚呼?,旣悂啺櫫税櫭?,將露易絲護在身后,擺出了警戒姿態(tài)。

  “克勞德,你為什么要背叛…”門外的守夜者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不,不,不要!”那肝膽俱裂的顫音讓瑪麗亞打了個寒顫。背叛?守夜者見識了多少可怖的地獄景象,又做過多少齷齪至極的勾當(dāng),怎會被區(qū)區(qū)嘩變給嚇成這樣?

  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敵人用力撞擊著房門,很快便破門而入,那是五個高大魁梧的怪物,比守衛(wèi)中的任何人都更壯碩。無名的詛咒使得他們的骨骼因畸變而瘋狂生長,皮膚緊繃,眼周的裂痕與憤怒的傷口清晰可見,裂紋遍布的傷口因嘶吼和眨眼而撕裂,淚水般的血液滲出,恍若淌著血淚。

  其中一人在撞破房門后勢頭不減,揮舞短劍,快速撲向瑪麗亞。這一擊力道十足,顯然是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旣悂啗]有攜帶武器,又要保護露易絲,她只好肩膀下沉,后腳穩(wěn)住,在與對手角力的瞬間猛然揮出一拳,正中他的腹部。這一擊瞬間扭轉(zhuǎn)了他的方向,將襲擊者向后拋去,在牢房冰冷的石板上滑行了好一陣子。他仰面倒地,胸膛仍在起伏,折斷的肋骨在緊繃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其他襲擊者沒有被這一拳嚇到,他們接二連三地?fù)淞松蟻?,又被三拳兩腳放倒。這不正常,瑪麗亞走向倒下的敵人,他們雙眼圓睜,猩紅的眼中仍有血液流出。

  “快逃…”其中一人的舌頭松弛地掛在嘴邊,顯然已經(jīng)神智不清?,旣悂喌吐曋淞R,再度將目光投向門外的慘狀。這實在荒謬,她雖然已不再是榮光圣騎士,卻仍是教廷最致命的冠軍戰(zhàn)士,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冷酷屠夫,卻被一個叛徒視作孩童,奉上荒謬的警告。

  她想知道,到底是誰在指揮著那些失去理智的怪物——那些晃晃悠悠,軀干上布滿傷痕和眼睛,不似人類的怪物——抑或是地下遺跡的武器試驗場發(fā)生了意外,讓那些長滿肥碩膿包與惡意利齒的不祥之物從最黑暗的牢籠中逃脫出來。

  他們已近在咫尺,無需聲響告知,血腥霧靄正被獸群奔襲的冽風(fēng)裹挾,撲面而來。隱約能聽到雄渾之音,迎戰(zhàn)獸群的士兵們齊聲高唱,還存有一絲共鳴——鼓點,那是盾牌接擊,鋒刃或利齒碰撞所塑造的殘酷音律,而在這一切之上,她還能聽見絕望的呼喊,它將士兵們匆匆建立的秩序撕得粉碎。

  天罰已至。

  圣座已死。

  黑暗無言,信仰無應(yīng)。那一聲聲驚叫還在擴散,聲音絕望高亢。

  “快逃,這是圣座的命令!”

  “我們被拋棄了,我告訴你們早已明了的事實:全能之主真的存在,但祂并非我們信仰的仁慈天父——”那聲音稍作停頓——“因為,圣座已死,信仰已死!”

  待撼天動地的交戰(zhàn)聲演變?yōu)榇菘堇嗟陌Ш颗c啼哭時,瑪麗亞愕然于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辭和隱含的話中之意,她的手猛然掩唇,胃部翻江倒海,如同從云端墜落。

  黑暗中,一個伏行的丑惡身影緩緩現(xiàn)身,那畸形的手臂生出尖銳的骨刺,在血腥的薄霧中泛起猩紅的光澤——以恐懼為食的怪物嗅到了牢房里那縷令人食指大動的厚重香氣,它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如同一個將要大快朵頤的貴族努力維持著盛宴前的片刻體面。

  他們已經(jīng)不算是人了吧。

  瑪麗亞慢慢撿起掉在地上的短劍,虔誠地親吻著劍柄。從肉山之中沾染的惡臭幾乎令人無法忍受,即便是對曾游走于最血腥最墮落屠宰場的瑪麗亞來說,也不禁令她那黯淡憔悴的眼睛盈滿了淚滴。

  “吾已見過星辰,救贖之望盡在其中。唯有勇氣與忠誠方能尋得救贖…”

  怪物無視了她的禱告,完全沉浸在這玩弄獵物的片刻愉悅中。一個被恐懼吞噬的女人,還有一個期待著死亡解脫的孩子,毫無保留地袒露著那柔嫩的血肉,多么誘人。

  無疑,此乃那位神明慷慨的饋贈。

  “于是,我便以此劍,予你解脫?!爆旣悂嗇p舔嘴唇,低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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