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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zhàn)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263 蝶變

  因交涉失敗而生的怒火仍然在奧菲莉亞胸中涌動,像火上澆油一樣,讓幾小時前她探得神丹帝國使者團的最低限度合作條件時激起的怒火越來越旺盛。在這一次談判中,手中沒有任何籌碼的她對眼下的糟糕局勢束手無策。她能想到解釋神丹人估價如此準確的唯一原因,就是教廷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叛徒,而且不在少數(shù)——他們?nèi)狈χ艺\與勇氣,要么是因為無能而倒戈,要么是因為積壓已久的怨憤蓄意為之。

  “圣座,我請求您再仔細考慮一下?!?p>  奧菲莉亞邁著堅定的步伐。為了跟上她,卡西奧佩亞不得不小跑起來。這位瘦弱的圣女匆匆從教皇身后的冠軍護衛(wèi)間穿過,就像一塊皺皺巴巴的豆腐干夾在了嚴絲合縫的城墻之間。伴隨著奧菲莉亞停下了腳步,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寬闊的走廊里響起了靴子齊刷刷的撞擊聲,幾乎淹沒了她絕望的聲音。

  “我知道您需要諸神的庇佑,但我們還有盟友。無論是誰接替腓特烈的位置成為塞連領袖,他都會毫無保留地幫助我們,我敢肯定!”

  “我不會容忍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從你口中道出第二次。再說一遍,我不能插手塞連人的內(nèi)斗,我沒有這個權力!”

  如此虛偽,令人作嘔的冠冕堂皇之詞噎得卡西奧佩亞一時語塞。她既不知道奧菲莉亞如今的護衛(wèi)中有幾個忠誠度堪憂的塞連籍老兵,也不清楚如今塞連國內(nèi)的形勢。等她回過神來,奧菲莉亞已經(jīng)行至走廊盡頭。她咬咬牙,又小跑著追了上去。

  “您有!您有這樣的權力,也有這樣的權利!”無法穿過人墻的卡西奧佩亞大聲喊道:“您有責任拯救愚昧的羔羊們,這就是您成為圣徒的意義!如今塞連人試圖與敵人相勾結,您的任何行為都是為了肅清叛徒的合理…”

  “腓特烈不是叛徒,他只是個試圖保護自己子民的普通人。”奧菲莉亞再次駐足,護衛(wèi)隊在她身后停下腳步,靴子齊刷刷地跺在地板上立正站好,他們把儀式長戟對準卡西奧佩亞,如一堵墻將她與奧菲莉亞隔開?!拔也皇侨B的王者,自然不能宣判塞連帝國的命運。塞連的軍隊已經(jīng)對我們兵刃相向了嗎?腓特烈曾經(jīng)發(fā)誓要臣服于我了嗎?沒有。他只是向強大到無法反抗的敵人宣布了保持中立的態(tài)度,試圖保護他的子民。”

  “這是毫無爭議的背叛。為了保住他自己的性命,他出賣了我們!”奧菲莉亞又開始往前走,這次熟知目的地的卡西奧佩亞干脆從偏廳的密道抄了近路,在地下遺跡入口等著奧菲莉亞。教皇一到,厚重的石門就咕嚕咕嚕地開了,露出一個無比明亮寬闊的房間。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的奧菲莉亞睥睨著焦容圣女,“卡西奧佩亞,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但你應該清楚,我對胡攪蠻纏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p>  “如果您執(zhí)意如此,我覺得沒人能阻止您。圣座,我不能說自己熟悉所有諸神的傳說?!彼穆曇糗浕聛?,充滿乞求的意味。“您必須保持理智。為什么要喚醒全能之主呢?我們可以與神丹人好好談談,可以暫時允諾他們的…”

  奧菲莉亞怒極反笑。“如果你知道他們提了哪些條件,就不會再抱有如此幼稚的幻想了?!?p>  卡西奧佩亞正要反駁,但思索片刻,她不得不承認奧菲莉亞的憤怒是情有可原。名義上神丹帝國的代表此次前來是為了重新建立各國與龍帝之間的友好合作關系,然而不管奧菲莉亞如何封鎖消息,一些顯而易見的真相總是藏不住的。趾高氣昂的使者團成員在某些私人場合有意無意地提到了島國尼朋的命運——這個以海軍和精工刀劍著稱的戰(zhàn)敗國已經(jīng)成了神丹帝國的第三十五個行省。因戰(zhàn)時大逆不道的反抗行為,尼朋的卑彌呼女王已經(jīng)失寵于龍帝,而她的子民也被龍帝的理想所奴役。尼朋的幼兒必須從小學習神丹帝國的語言和文字,記載尼朋歷史與古典文化的典籍被盡數(shù)焚毀,而那片土地上唯一沒被禁止祭拜的神明就是龍帝本人——這既是每個尼朋人的責任,也是他們的義務——虔誠地跪拜在龍帝的雕像腳下,祈求祂原諒自己愚蠢祖先的大逆罪行。作為最卑賤的四等民,尼朋人不能擔任任何七品以上的官職,且每年必須向神丹帝國進貢一千萬兩白銀和各種奇珍異寶以答謝神丹帝國在尼朋各地建立圣人學府和都護府的恩典。如果神丹帝國想讓教廷成為下一個尼朋…卡西奧佩亞不敢再往下想了。

  當神丹帝國的使者團抵達時,卡西奧佩亞自然也在謁見廳,她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那時的情景——墻上掛著華麗的窗簾,至少有百尺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排排的旗幟,手持號角的樂手們在使者團進入大廳時吹響了雄壯有力的進行曲。而那幾十個衣著極為華麗的神丹人只是帶著看雜耍的戲謔笑容站在場中央,用鼻孔打量著在場這幾百個他們未來的奴隸。

  卡西奧佩亞沒有急不可耐地觀察使者團,而是先看向那些儀仗隊的士兵,他們?nèi)蔽溲b的樣子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充血的眼睛周圍有黑眼圈。他們嘴唇發(fā)顫,滿頭是汗。盡管他們已經(jīng)竭力挺直身子,驕傲地站著,用交擊在一起的長戟搭起了漂亮的拱廊,但他們很害怕——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們要么彼此交換著眼色,要么眼睛一直盯著腳下的地板,而不是盯著前方。使者團前排的幾個人在交頭接耳,雖然從未學習過神丹帝國的語言,卡西奧佩亞也能從他們嘴唇翕動的幅度分辨出他們在說什么——不動聲色的嘲笑和期待談判開始的呼聲。

  待到儀式結束,奧菲莉亞出面,使者團成員才紛紛向兩邊散開,露出人群中央那位上了年紀的肥胖男人。他穿著紅色的絲綢長衫,胸前是金銀細絲織成的云紋絺繡,為數(shù)不多的幾縷花白頭發(fā)藏在珠光寶氣的官帽之下。從會面開始,他不懷好意的貪婪目光就沒離開過奧菲莉亞的身體,而在前往宴會廳這不到百步的路程中,他光明正大地牽著奧菲莉亞的手,在大談未來的美好愿景時,他如小蘿卜般短粗的手指時不時地“不小心”滑向奧菲莉亞的下半身。如此粗魯?shù)男袨樽屖拐邎F的眾人第一次露出了不甘和沮喪的神情。奧菲莉亞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點,所以她并未對那油膩男人笨拙至極的揩油舉動表達憤怒,反而以“友好的肢體接觸”可以緩解緊張氣氛,增進私人友誼的理由套取了許多情報。比如這個遲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狂妄之人是端王,現(xiàn)任龍帝同父異母的二哥。當然,盡管這位王爺從不插手政務,但身份高貴的他并非對政治一無所知。他隱晦地表示,如果教廷不能交出神選者,那所有關于和平的協(xié)議都將是鏡花水月。無論未來發(fā)生什么事,都和使者團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奉命傳達龍帝的意志而已。

  許多間諜從神丹帝國帶回的情報都提到了自私自利的官員們靠底層民眾的辛勤勞動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貪污腐敗盛行,這和上層貴族們的貪婪不無關系。奧菲莉亞認為這位端王或許是可以收買的對象,于是她在宴席間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并不想在戰(zhàn)場上與神丹帝國兵戎相見,因為她是唯一一位在世的圣徒,她的任務不僅僅是驅逐邪魔,還要恢復神國的榮光。如果端王可以向龍帝轉達她的善意,那今夜他的房間里必定會堆滿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

  而端王只是咀嚼著價格同樣另人咂舌的精致菜肴,品味著這個比她女兒還小幾歲的女皇為了討好他而把身子貼近的諂媚樣子。片刻后,他大笑起來,肆無忌憚。

  “孤與陛下血濃于水,皇宮又不是什么江湖禁地,孤去自家園子里向陛下討杯御酒,再聊上幾句,又有何難?不過…”端王的眼睛微微瞇起,看向奧菲莉亞的眼神就好像在窺探一瓶尚未開封卻香味四溢的陳年美酒。

  聞得到卻嘗不到,實乃人生一大憾事。

  于是他霸道地伸出肥厚手掌,將奧菲莉亞攬入懷中。

  奧菲莉亞啞然失笑:“若是您不喜那些銅臭俗物,自然也有其他厚禮奉上。”

  端王將兩根手指插入奧菲莉亞刻意弄松的內(nèi)衣里,享受了片刻后才接著說道:“閣下會錯意了。孤想說此荒蠻之地,可堪堪入眼之寶物唯有其二——除了神選者,就是傾國傾城的您了?!?p>  “如果您喜歡,那自然是…”

  “不?!倍送醯淖旖俏⑽⑸蠐P,將兩根手指抽出一根。

  奧菲莉亞微微皺眉,“這又是什么意思?”

  “有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

  “孤可不是那持帖叩門的府衙小廝,鎩羽而歸的罪名孤可擔不起。若閣下有意與我天朝上國交好,何不走正門,下名帖,光明正大拜見?!倍送醯拇笫置偷匾晃眨直┑仵遘k著(不可描述)。“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痹趫龅谋姸噘e客完全聽不懂古神丹語,但他們讀懂了端王臉上那抹慵懶微笑的含義。聚集在一起的貴族們發(fā)出陣陣嘆息聲,主教們也嘀嘀咕咕起來。

  重傷未愈的科恩忍無可忍,唰地拔出了他的劍。一些賓客驚呼出聲,另一些則哀哀哭泣?!澳氵@大逆不道的惡徒,真當我們不敢應戰(zhàn)?”不太對勁,科恩環(huán)視了一下大廳,多數(shù)護衛(wèi)都盯著他看,少數(shù)人則帶著羞愧或恐懼望向別處。他可以看見他們的漠然,肩章和禮儀甲胄讓他們在寂靜的人群中極為顯眼。除了科恩,似乎沒有人打算出手干預。

  如此沖動的行為不是一種值得炫耀的榮譽,但科恩無法再容忍那頭目空一切的肥豬繼續(xù)褻瀆他的神明了。當科恩舉起劍時,端王畏縮了。這是正常人類的反應,但也僅此而已。無需過多試探,他們早已摸清教廷四面楚歌的境地。

  “你喝醉了,科恩團長?!眾W菲莉亞的語氣不善,“向特使道歉,然后下去休息?!?p>  科恩猶猶豫豫地咬著牙,目光看向他處。似乎是在表達不滿,端王抓握(不可描述)的手指更加用力了,這讓幾乎從不把真實想法寫在臉上的奧菲莉亞發(fā)出了吃痛的輕微嚶嚀。眼看科恩暫時沒有服從命令的打算,一直緊跟在端王身后的女護衛(wèi)站起身來。金色的精致繩扣扣緊了她的墨色緊身外套,帶花紋的蛟皮手套被她手腕處的小麥色皮膚襯得格外亮眼。她拄一青霜劍,劍柄頂上有一個小小的翡翠掛飾,她的臉被垂下的面紗遮得嚴嚴實實,面紗被兩個鑲有蜜蠟的別針別住,別針的另一頭插在她的發(fā)間。她發(fā)質(zhì)濃密,發(fā)鬢如小丘般高高綰起。

  “教廷的頭號獵犬,久聞大名。今日趁諸位興致盎然,何不與我切磋一二?我也好替那不成器的小丫頭和她亡夫討回幾分顏面?!?p>  “細雨天師?!倍送跻粍硬粍拥刈谠兀鏌o表情,平靜地說道:“你們師門之事,不在我們的任務當中?!?p>  “端王殿下,就當是賣我?guī)煹苋~辰(劍仙)個人情?!迸思辈豢赡偷貨_科恩勾勾手指,“我只用一只手,你若能逼我出劍,便算你贏。若你贏我,我便讓師弟請旨,十年內(nèi)絕不使貴國損土分毫;反之,你便要向我?guī)熤杜鹿蛘堊铮绾???p>  “白翎貞!”端王起身,用神丹語暴喝一聲,“真當這里是你天衡司的地盤?”

  “您的確與陛下親如手足。但假傳圣旨的罪名,怕也不是一個藩王能背得住的吧?!?p>  她同樣用的是神丹語。端王盯著她,接著一言不發(fā)地坐下了。

  “現(xiàn)在向特使殿下道歉,然后滾出去!”奧菲莉亞怒吼道。她不太能聽懂神丹語,但顯然那個不懷好意的女人并不完全聽命于端王,更要命的是,她對科恩,乃至所有教廷戰(zhàn)斗人員,都抱有某種強烈的敵意。他贏不了她。這是奧菲莉亞頭一次瞥見科恩這樣的硬漢會露出如此脆弱和沮喪的一面,在嚴厲的命令下,科恩不甘地垂下頭行禮,下巴抽搐著。他從那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威脅?,F(xiàn)在重傷未愈的他絕不可能是她的對手,盡管不愿承認,但如果連他也被當眾擊倒,那還有誰愿意守護在奧菲莉亞身前呢?

  端王還在微笑。

  “沒卵的懦夫?!毖垡姇簳r沒有繼續(xù)發(fā)難的機會,女人坐回原位,宣布道:“沒關系,以后在戰(zhàn)場上,我們有的是機會交手?!?p>  ……

  “你說得對,卡西奧佩亞,這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只不過是最簡單直接的那一種?!眾W菲莉亞說?!拔抑滥銈円恢倍紝ξ业膶M和冷漠非常不滿,我也知道你們背地里做過什么。我不想解釋什么,你們自以為是的良善傷害了我。我不得不和那些不友善的人搏斗。他們刺痛了我,我也弄傷了他們?!?p>  “求您…”卡西奧佩亞說。

  “如果我以全能之主的名義向你保證,你就會相信我,不是嗎?像你這樣天真的人沒資格領導羔羊,卡西奧佩亞。這是我要給你上的第一課,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你無法掌控的東西上。聽好了,純潔者卡西奧佩亞女士,你在年輕一代教士中頗有影響,而你也應該明白自己屬于那些懵懂的孩子。如果我發(fā)生意外,將由你來領導教廷。保護好他們,如果你同意,我就可以裝作毫不知情,繼續(xù)演繹咱們溫情脈脈的君臣游戲。”

  卡西奧佩亞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她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但奧菲莉亞面帶微笑,豎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

  “現(xiàn)在不準說謊。不準?;ㄕ小Hヂ男心闵頌榇斫袒实氖姑?。否則我就折斷你的四肢,再讓你看著整個神國陷入火海?!?p>  卡西奧佩亞真希望自己能說出那個詞,但自從她在艾瑟爾圍城戰(zhàn)中對她的姐妹說過那個詞之后,它就從她的記憶中消失,再也找不回來了。

  難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信仰?

  不過這不是卡西奧佩亞接下來最該關心的問題。

  ……

  雷聲隆隆,圣城上空被陰云籠罩多日的天終于下起雨來。雨點又快又重,傾盆大雨像是是要淹沒整個世界。排水溝里冒著泡沫的臟水被街上的淤泥染成了黑色。奧菲莉亞帶著護衛(wèi)們又走了一個小時,沉默無言。從地表滲透的雨水把他們的衣服淋得面目全非?,F(xiàn)在地表之上的城市與地下遺跡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因為雨水把大多數(shù)人都趕進了室內(nèi),所有的污垢都被沖刷干凈。人們心事重重地忍耐著,衣服又臟又潮,很不舒服。他們聽到雨點打在頭頂上的聲音,聽到更響亮、更清晰的水珠落在遺跡中,穿過裂縫落在金屬山丘上。奧菲莉亞頭一次想知道幾個世紀以來,這座遺跡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它培育了多少冷血殺手?他們又到各地去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她想知道,盡管教廷已經(jīng)四面楚歌,諸神規(guī)劃的世界秩序已經(jīng)搖搖欲墜,但祂是否能拯救,或者愿意拯救祂子民的生命。

  她在想等全能之主蘇醒后該對祂說些什么。她不知道祂會在乎什么。身為祂的信徒,她可以告訴祂教廷的隱秘行動,以及他們?yōu)榱藗鞑バ叛鲇志唧w做了哪些事,還可以告訴祂關于圣格里高利,關于教會和塞連人與變節(jié)者蘭斯人的不明智的協(xié)定,關于昔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功勞,她在偏遠鄉(xiāng)村遭遇的極端考驗,以及神丹帝國的惡毒意圖。

  還是說,坦誠地告訴祂,自己搞砸了一切。

  分崩離析的塞連,搖搖欲墜的神國,以及,變節(jié)者斯托姆·蘭斯所建立的,如今又被她肢解的衰弱王國。所有人看起來都發(fā)了瘋,他們現(xiàn)在不再謀求權柄和力量,他們現(xiàn)在不再奔跑,他們不再用虛假優(yōu)雅的謙卑來撫慰同胞最卑劣的欲望。在端王那抹慵懶微笑的后面,還藏著他對于對手的無能狂怒與困窘的陶醉。是瘋狂,復仇,還是赤裸裸的野心,現(xiàn)在奧菲莉亞也不確定了。陰謀家和野心家的聒噪聲固然很可怕,但隨其噤若寒蟬而來的死寂更是駭人。弄權生涯的勾心斗角可能和打仗一樣危險,奧菲莉亞捫心自問,其實她做得并不出色,甚至算不上好,只是因為對于提拔和籠絡的嫻熟無人能及,未經(jīng)治國考驗的她才坐在了那個人人垂涎的位置上。然而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面對強大到無法反抗,無懈可擊的殘忍對手,任她如何能說會道,巧舌如簧,都毫無意義。

  地下遺跡內(nèi)光線昏暗,散發(fā)著陰霉的氣味。穹頂?shù)囊恍┑胤揭呀?jīng)開始下沉,上面積聚的層層重量對老舊的花崗巖石板和鋼筋造成了嚴重損壞。污水從巖壁的縫隙中滲出,留下深刻的骯臟污漬,讓人不由得想到了血跡。

  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四通八達的地下樞紐網(wǎng)道中,只有一條路通向全能之主沉睡的圣棺,這是個十分淺顯的事實——祂想把自己藏起來,不被打擾。想到這,奧菲莉亞在兜帽下皺起了眉頭,本就不快的步伐放得更慢了。褻瀆神明的恐懼讓倦怠與遲疑像無形的霧氣一樣籠罩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標注全能之主所在區(qū)域的那張地圖早在第一次獵巫運動中就被焚毀了,可還是有人將復雜異常的路線牢牢記在了心底,并以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形式保留到了現(xiàn)在。也許他們覺得終有一日某人會需要這個信息,又或許…誰知道呢。奧菲莉亞承諾:只要能成功覲見全能之主,這個連姓氏都不曾擁有的卑微抄寫員家族便會誕生一位大主教和三位主教。但現(xiàn)在,對神罰的恐懼已經(jīng)徹底壓倒了得到恩賜的喜悅。那幾個卑微的抄寫員擠在層層護衛(wèi)之中,彎著腰,低聲祈禱,仿佛已經(jīng)開始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后悔。向深處延伸數(shù)層階梯,最終一行人抵達了一個大而破舊的房間,天花板那腐爛的灰泥上布滿了裂縫,宛如蔓延的靜脈。一口布滿塵埃巨大棺材孤伶伶地躺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它虛弱地呻吟著有節(jié)奏的滴滴聲,棺板旁邊的水晶球因人群的到來而發(fā)出明滅不定的柔和火光?!熬褪沁@里了,圣座。”其中一個抄寫員艱難地說著,奉上了一直抱在胸前的上鎖的箱子。“要喚醒全能之主,四位神選者的血是必要的祭品?!?p>  奧菲莉亞向護衛(wèi)們做了個手勢讓他們散開,她緊擁他入懷,恍若戀人般深情相惜。

  “感謝你的奉獻。”

  此刻,全部的榮耀都屬于他,他深信不疑。是的,沒人能奪走這份恩典,永遠,永遠都是他的。

  “但是,非常抱歉?!?p>  剎那間,光華閃爍,斑斕璀璨的羽翼悄然掠過,他呆若木雞,死死盯著自己那失去頭顱的身軀。他瞥見自己的身體掙扎著,絲綢般的翼鋒從他脖頸間溜走,紗幔般輕盈的的秀發(fā)從他指尖滑落。她以全能之主的名義起誓過,但為什么?他的身體拼命挽留,渴望抓住她,尋求一份相對真實的答案。

  “為什么…”他輕聲說,話語如同枯萎的落葉,停留在舌尖,無力飄落。

  護衛(wèi)們見慣不怪,他們熟練地舉起武器,將另外幾位抄寫員殺死?,F(xiàn)在,不會再有人泄露這里的秘密了。

  “我很抱歉。”奧菲莉亞的歉意并非逢場作戲,而是真實的懺悔。但她已經(jīng)陷得太深,無法再回頭了——暴力、謀殺、背叛和墮落,她已經(jīng)親身探尋過了這些深淵的極致。這是她最后一次犯罪了,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她就是人類黑暗欲望的化身,也是全能之主最青睞的使徒之一,盡管身居一位真神近旁,她仍然沉溺于心底那份永不消減的欲望,那種無孔不入的痛楚,源自無法被定義和滿足,永生不熄,糾纏不休。

  是祂選擇了她——或者說,她選擇了祂。為了這一刻。有多少次,她因絕望而迷失,被恐懼所俘獲,幽閉于驚恐、瘋狂以及使她理智沸騰的一切之外。長達十幾年的數(shù)千個日夜,直至祂的意識出手相救,與她交換力量,為她出謀劃策。

  哈斯塔·舒爾茨。

  一位沉眠的神明,一位破碎的戀人。

  死寂的舞臺之上,她打開了那只上鎖的箱子,映入眼簾的是四個灌滿鮮血的玻璃瓶。那是鮮明的猩紅,嬌艷的朱紅,寶石般晶瑩的絳紅,還有酒液的暗紅。她捧起四個小瓶,將它們分別潑灑在圣棺的周圍。在這一刻,那些血液好像突然擁有了生命,躍然于水晶球上,伴隨著不和諧的音調(diào)輕輕晃動,一陣徹骨寒意猶如死寂空氣中的瑕疵,浸染在所有人的皮膚之上,凍結了他們通往本能的理智。

  圣棺緩緩打開,隨著解凍組件開始工作,縈繞千年的寒冷薄霧終于散去,一個如天神般高大的男人映入眼簾。透過厚重的水晶封板,透過狹小的縫隙,奧菲莉亞看見祂身穿柔和的亮白色盔甲,如她想象中那般完美無瑕。祂靜靜躺在漸漸亮起的圣棺之中,宛若一顆被置于天鵝絨墊子上的無價寶石。

  璀璨,華美,但布滿陳舊的傷痕。

  我做到了。

  全能之主在等待著我,祂需要我,而我們也需要祂。

  祂會賜予她的追隨者、軍隊和人民以無上的力量;祂會助她掙脫黑暗欲望的束縛,褪去羔羊心中的漆黑陰霾,重煥教會的純潔之白與正義之銀。

  而她將以身為棋,為祂探引前路。

  “集中精神,諸位!”奧菲莉亞訓誡著,帶頭向他們信仰的神明行跪拜禮。如夢初醒的護衛(wèi)們趕忙扔掉武器跪倒在地,狂喜如猛火般在那些過于年輕的臉上熊熊燃燒。每個人都把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如癡如醉地等待著祂的啟迪。一位神明將再次行走于人間,而他們便是第一批見證者,這是何等神圣的榮耀?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默誦《圣言錄》和《教典》,倒背如流,無論何時何地。祂會賜予他們試煉,這非人的磨礪會使他們更為鋒利、強大和勇敢。祂會率領他們穿越朦朧的死地,深入暗無天日的深淵,鏟除一切污穢,終結任何罪惡。

  這便是他們最為熟知的故事,勾勒出未來世界的藍圖。如今他們在狂喜中再度邂逅了它。羊皮紙早已斑駁,墨水亦已褪色,但圖畫栩栩如生,清晰可辨,與眼前的景象慢慢融為一體,如此完美無瑕。

  “昔日曾有一方世界,其間苦難無處不在!”一個護衛(wèi)用哽咽的聲音大聲唱道。

  “吾等之主,自其璀璨輝煌的王座之上降世于塵寰!”

  那抹光華璀璨的身影,自天國的夢境中降臨,周身鎧甲發(fā)出縹緲的輝芒,華美的光環(huán)縈繞其身,將他那無暇的鋼鐵面罩照耀得更為絢爛。

  “祂降臨于世,帶來恩澤,賜予所有人無盡的富饒!”

  金色的光輝自穹頂之上灑落,照亮了象征著四位主神的四種神圣紋章:一把利劍,一把鐮刀,以及兩盞分別刻著眼睛與玫瑰圖案的儀式杯。

  四種紋章,被四位神選者的血液染紅。

  曾有降臨派領袖呼吁,全能之主應當僅有兩條臂膀,和祂的子民一樣。然而眼前的全能之主,卻是逐漸為盜火派激進成員所描述的異形形象。

  祂有三條臂膀,背后還生有一對遮天蔽日的巨大蝶翅。

  “如果黑暗降臨,祂將回歸我們!恩賜虔誠圣王,克勝邪魔!”

  奧菲莉亞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強忍不適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祂已行于地上,正饑渴地凝視著祂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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