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終于不再猶豫,又提起了筆,毫不掩飾對鴉片的厭惡,更是言明這種臟穢會教人滅種,我寫到丁老爺,寫到劉家棟,我怒罵那些人,怒罵那些事,罵得酣暢淋漓。
良久,才將筆放下,遲遲不想有動作,心里仿佛有一團(tuán)火在燒,越燒越旺,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從心底升起。
我深知難以成功,那些地種什么,種地的哪能做主。
可那團(tuán)火憋得我心頭煩悶,我決心要將寫的東西給他們看,給他們看看種的都是什么骯臟。
我將寫的東西又抄了又抄,手腕酸痛不能忍受才停下來。
等墨跡干透,我全折起來,貼著心放著,就出門了。
到地里之后,心里那團(tuán)火又猛漲了一截。
那一朵朵血一樣的紅,刺得我眼睛生疼,卻又使我看得更清楚。
記憶中的黃色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這全然不是我熟悉的那片地了。
他們在地里伺候著,是那樣小心,好像一個不順意那些血就會濺到地上。
火又往上竄。
“過來,過來”我大喊。
他們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看向我。
“過來,過來”我又喊。
終于有人過來,他們上下打量我。
“誰家的娃”,早已沒人認(rèn)得我了。
“這一看就是城里的”,我確實與他們穿的不同。
我把那團(tuán)火從心口掏出來,一張一張分給他們。
“都看看,這樣的臟東西”我迫不及待。
他們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瞧。
我真是昏了頭,他們又怎么識字呢。
“我念與你們聽”
站在地頭,我慷慨激昂,心中那團(tuán)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腦地涌出來。
太陽快落山了,我回去了。
“知道是禍害,但是不抽不就好了,麥子能掙多少,種這個人家給的多”他們這樣說。
我躺在炕上好像被抽了魂,一動也不想動。
誰能救他們呢。
再次見到祥娃是在半月以后,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那把勃朗寧又別在了他的腰里。
祥說剿匪立了功,已經(jīng)是連長了。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幾個巡警,他將我拉到一旁,拿出我寫的那幾張紙,低聲問我:“你寫的?”
我說是,他深深嘆了口氣“你寫這干嘛”
不等我說話,他兩條眉毛擰在一起。聲音又低了幾分:“是別人教你寫的?”
我說沒有,自己想寫。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些巡警將我的房子翻了個遍,我不敢聲張。
我知道惹了麻煩,從此只敢寫一些家長里短,也只自己看。
1928年8月,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下雨了,天空始終湛藍(lán)無云,如同一面巨大又冷漠的鏡子,照著焦枯的大地。
上月的時候,一石麥子就要15塊了,我不得不縮減了寫作開銷。
鄰居邀請我一起拜神,我對于鬼神之說向來懷疑,于是婉言拒絕。
祥娃來送了我一袋面,現(xiàn)在不太好買了,種麥的地都絕收了,不種的更不必說。
我與祥娃這幾年時常聯(lián)系,他說他要調(diào)走去打仗了,又告訴我很快就有命令“每畝捐麥一斗五升,不論貧富,按畝征收”
我說我一畝都沒有,他只是說:“去別處找找活路吧”
從此再沒見過祥娃。
10月,終于買不到面,我找出了許久不見天日的棍子,出發(fā)了。
大地龜裂猶如一張巨大的傷口,渭水枯涸,河床裸露在外,像是一片荒涼的沙漠,一個個疲憊又沉默的身影,那是一群即將失去歸宿的靈魂。
流民潮形成的人海蔽日遮天,如同一群受困于苦難深淵的螞蟻,我很快就融進(jìn)去了。
就這樣跟著,死寂籠罩大地,人命真的如同草芥,尸骸如殘缺的草木散落在荒蕪的土地上。他們靜靜躺臥,蜷縮在塵土中,形成了一幅無言的畫卷。
成千上萬的人在這片黯淡的土地上沉寂,他們的生命在災(zāi)難中戛然而止。走過的路都被軀體填滿,形成一片無盡的墳場,哀嚎著無法訴說的悲鳴。
很快,饑餓如同一把無情的銳刃,人變成了鬼,易子相食的景象,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鬼影,讓人心生寒意。
殘酷而深刻的圖景映入我的眼簾,令我頭暈?zāi)垦?,眼前的路愈發(fā)模糊了。
只能死死握緊棍子,艱難前行。
我險些死在路上,那段歲月不想再回憶。
我至今一個人生活,不知道什么時候死,對于死亡我是歡迎的。
趁著還能走動,我又回到了這片土地。
愿望死的時候離老樹近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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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ji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