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葛云朝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不悅,沈昭溫和地微笑,由柳彥行攙扶著走到廊下,歉意地說:“世子稍等。正如您在帖子上所書,‘他遲面盡’,你我確實需要‘面盡’,只有我們兩個人?!?p> 桃花林外,沈安安快步跑向靜室,先聲奪人:“葛云朝,你什么意思!”
“安安,不得無禮?!鄙蛘殉庳熒虬舶?,對著葛云朝歉意地笑了笑,道了一聲“抱歉”。
葛云朝不得不禮貌地朝著沈昭微笑,轉(zhuǎn)頭朝沈安安看去,只見長長的帷帽下,她一身紅色勁裝,正叉腰面對她,那氣勢仿佛想要找他打架一般。
啞男一步上前,擋在沈安安身前,戒備地盯著葛云朝。沈忠站在沈安安身后,眼角的余光不斷地瞟向葛云朝。
葛云朝為了沈昭那一句“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按捺脾氣,別開臉不再看沈安安,目光轉(zhuǎn)向桃林。桃花剛剛開始盛開,最是朝氣蓬勃,與沈安安的一身紅衣倒是相得益彰。
一旁,沈安安見葛云朝不理她,她快步走到沈昭身旁,挽住他的胳膊,生氣地指責葛云朝:“阿哥,你看他,又戴著面具,怎么,比起我們山賊,他堂堂鎮(zhèn)國公世子見不得人嗎?”
“安安,休得胡言?!?p> “阿哥!”沈安安沖沈昭撒嬌,左右搖晃他的手臂。
柳彥行急忙隔開二人,責備沈安安:“安安,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能搖晃大當家,大當家受不住?!?p> 沈昭阻止柳彥行:“無礙?!?p> 沈安安對著柳彥行冷哼,走到沈昭另一邊,繼續(xù)指責葛云朝:“他明知道阿哥身體不好,偏要半夜找你喝茶,他就是不安好心……”
柳彥行轉(zhuǎn)而斥責沈忠:“不是讓你守著二當家嗎?”
……
葛云朝對身后的嘈雜充耳不聞,他也不想深究沈昭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所謂武功,唯快不破,可是再精妙的招式,也敵不過絕對的力量壓制。面對詔安軍,桃花寨只有兩條路,要么無條件接受詔安,要么被大軍圍剿。
他朝著桃林后面的瀑布走了幾步。
當下并非汛期,那幾股終日不息的水流說是瀑布,其實更像從山頂流下來的幾股溪水,水聲潺潺煞是好聽。瀑布下的池水在月光下泛起層層漣漪,漣漪之上彌散著淡淡薄霧。
池上有一方小木橋,與江邊的渡口有異曲同工之處——它們都沒有實際的用途,卻營造出了如詩如畫的意境。
“這是曾祖父和曾祖母建造的?!鄙蛘演p聲解釋。
葛云朝聽到了柳彥行攙扶沈昭,走到自己身后的腳步聲。他朝沈昭身后看去,柳彥行已經(jīng)折回屋子里。
沈昭順著他的目光看一眼,解釋道:“彥行不放心我,我讓他在屋子里等我。安安和啞男他們都回去了。讓世子爺見笑了?!彼麩o奈地苦笑,比了比自己頭上的帷帽,“我受不得風,更受不得灰塵、花粉?!?p> 葛云朝素來不在意風花雪月,他從善如流:“那,我們回屋再‘面盡’?”
沈昭輕笑著搖頭。
葛云朝透過薄如蟬翼的紗幔,看著沈昭過分蒼白的臉頰。他身材消瘦,戴著帷帽身高也才堪堪到他的耳朵。他懷疑,自己只需要輕輕一伸手,就能將沈昭推倒。
沈昭似乎想要感受自由的空氣,他深吸一口氣。毫不意外地,他劇烈地咳嗽。
葛云朝下意識攙扶他,急促地說:“我扶你回去?!?p> 沈昭堅定地搖搖頭,努力壓制自己咳嗽的聲音。半晌,他輕聲說:“我難得可以出來透口氣。”
葛云朝沒再堅持。說心里話,他或許同情沈昭這個人,以及沈家的遭遇,但沈昭想要利用他的同情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答應(yīng)了彥行,只有一炷香的時間?!鄙蛘涯贸龈鹪瞥敖唤o他的那封書信。想來他剛剛從啞男手中取回來。
葛云朝清楚地看到,封口的封蠟還在,沈昭尚未打開書信。
沈昭嘆息:“如今天下大定,官道理應(yīng)盡快恢復(fù)暢通,才能保證南北貨物往來。桃花寨距離官道不過一里,離兆安江碼頭也只有二里地,所以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這是世子在信中想要告訴我的吧?!?p> 葛云朝點頭。這的確是信中所言,不過書信并非他執(zhí)筆,信中的遣詞比沈昭所言更嚴厲。站在朝廷的立場,如今已是大景五年,桃花寨依舊沒有解散,反而擁兵自重,他們就是山賊。他或者魏王爺想要軍功,大可以給桃花寨扣上反賊的帽子。
換個角度,站在桃花寨的立場,村民們在此有田有屋,即便沈家有心解散桃花寨,大部分村民不愿意離開,結(jié)果只會導致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急速失控。
葛云朝直言:“你想要什么?”
沈昭反問:“世子想要什么?”
葛云朝注視沈昭的眼睛。沈昭同樣看著葛云朝的眼睛。隔著薄薄的紗幔,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眼神,但他們仿佛都知道了,對方想要什么。
葛云朝承諾:“如果你一心為寨子里的村民,你知道如何選擇才是正確的。”
“不是這么簡單的。”沈昭激動地握住葛云朝的手腕。
葛云朝詫異地低頭看去。他以為沈昭身體虛弱,必然手心冰冷,手指如同枯槁一般骨節(jié)分明。此刻,他感覺到他滾燙的手心。他的手掌雖然瘦小白皙,但線條十分好看。
“失禮了?!鄙蛘咽栈赜沂?,朝著村子的方向看一眼,“我能冒昧地問一問,此番詔安軍駐扎在培元鎮(zhèn),是為百姓,還是為官道。”
葛云朝回答:“為百姓,也為官道。”
沈昭笑了笑:“那我這么問,是為培元鎮(zhèn)附近的百姓,還是為天下的百姓?!?p> 葛云朝幾乎脫口而出,當然是為全天下的百姓。他婉轉(zhuǎn)地說:“培元鎮(zhèn)的百姓,也是天下的百姓。或許沈公子認為,你們只需要死守飛蛾谷,便能保證寨中百姓的安危。我的軍師告訴我,如果我不計傷亡,十二時辰就能完全控制桃花寨?!?p> 說話間,他后退幾步,目光炯炯盯著沈昭:“如果我不為桃花寨的百姓考慮,此刻就不會孤身一人站在你面前?!?p> 沈昭咳嗽兩聲,同樣看著葛云朝:“一旦桃花寨接受詔安,世子打算怎么做?安排村民入籍培元鎮(zhèn),然后呢?由他們自生自滅?俗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村民們在此地安居樂業(yè),為何要去陌生的地方從零開始?”
葛云朝明白了沈昭的言下之意。桃花寨愿意接受詔安的條件:妥善安置每一個村民,保障他們以后的生活。感情上,他理解沈昭,心底甚至有些許佩服他,但理智上——
葛云朝搖頭,反問沈昭:“沈公子,如果你是我,你會答應(yīng)嗎?”
沈昭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p> 葛云朝側(c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