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朝十分驚訝，沈昭居然想都沒想，直白地說出“不會”兩個字。他笑著說：“既然你也覺得，你提出的條件我不可能答應(yīng)，我們似乎沒有必要繼續(xù)談下去了?！?p> 沈昭同樣笑了笑：“世子也說了，是‘似乎’沒有必要?！?p> “哦？”葛云朝認(rèn)真地審視沈昭。他的帷帽幾乎蓋住了他大半個身子，他只能隱約看到他的五官。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們兄妹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但他神色平和，就連說話的語氣都透著撫慰人心的寧靜，還有幾分看淡世情的灑脫。如果他記得沒錯，沈安安剛滿二十歲，沈昭比她年長三歲，今年不過二十三。
轉(zhuǎn)念間，葛云朝突然很想探一探，沈昭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沈昭笑問：“世子想替我把脈？”他坦然地伸出右手。
葛云朝愈加驚訝。他從來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更何況他戴著面具呢。他不喜歡別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心中羞赧，搖著頭說：“你的病情如何，與我并無影響?！?p> 沈昭流利地接話：“但我必須活著?！?p> 葛云朝失笑：“我都要懷疑，你會讀心術(shù)了?！?p> 沈昭搖頭，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感慨：“我想，世子也不希望自己會讀心術(shù)吧?！?p> 葛云朝微微一愣，神情愈加認(rèn)真。沈昭的一個“也”字，不只道出了他的內(nèi)心，同時沈昭也在暗示他，他認(rèn)為，他們是同類人。
沈昭說得沒錯，他并不希望自己會讀心術(shù)。很多事，他寧愿不知道；很多人，他不想懂。
這一刻，葛云朝突然有些害怕。這么多年，他第一次覺得害怕，因?yàn)橛腥颂^了解自己。他突兀地岔開話題：“我能問問，你為何篤定，我會在今夜子時與你見面？”
“臨江望，夜未央，欲與兄共飲，他遲面盡。”沈昭輕聲吟誦請?zhí)系氖鍌€字，眼睛望著枝頭含苞待放的桃花，“未央，自然是子時。‘臨江望’是指世子臨江而望，兩句連起來自然是，世子到達(dá)培元鎮(zhèn)，看到兆安江當(dāng)天晚上的子時?！?p> 他轉(zhuǎn)頭看著葛云朝，笑著說，“其實(shí)，世子是想試探桃花寨，能否第一時間收到外面的消息，確認(rèn)你抵達(dá)培元鎮(zhèn)的時間吧?！?p> 葛云朝誠心誠意地道歉：“是我行事失了磊落?！?p> “世子言重了。是我們立場不同而已?！鄙蛘演p聲咳嗽兩聲，“我有些累，不如我們?nèi)ダ认嘛嫴璋?。?p> 葛云朝不由自主地點(diǎn)頭，伸手想要攙扶沈昭，又急忙收回自己的右手。今夜，他本意試探沈昭，也想給桃花寨一個警告，畢竟是桃花寨設(shè)計唐祖佑在先。不過，現(xiàn)在他有理由懷疑，設(shè)計唐祖佑的人是沈安安，而非沈昭。
當(dāng)然，他僅僅就是這么一想，畢竟他也知道，即便沈昭再怎么寵愛自己的妹妹，也不可能把山寨的正事交給一個凡事隨心所欲的小姑娘。
葛云朝隨著沈昭走到靜室的廊下，柳彥行急忙拿出兩個厚厚的蒲團(tuán)，又把屋內(nèi)的小茶幾搬至廊下。
沈昭拿出兩塊茶磚請葛云朝過目：“鄉(xiāng)野地方，沒什么好茶，這是安安和啞男去北山采的苦茶，味苦，但勝在香味濃郁?！?p> 葛云朝點(diǎn)點(diǎn)頭。他對衣食住行都不講究。他吁一口氣，這就證明，他和沈昭是不同的。
沈昭拿出茶壺，作勢向葛云朝介紹，其實(shí)是為了讓他看清楚，這并非可以用來投毒的鴛鴦壺。
葛云朝愈加羞赧：“沈公子不必如此?！彼I誚地笑了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同樣的，你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我在山寨發(fā)生意外。”
話音未落，他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有些事，他們心知肚明就行了，他為什么要說出來呢？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這么不正常了？
葛云朝皺眉，突然很想拂袖而去。
今天是他和沈昭第一次見面，為什么他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沈昭戴著帷帽，他戴著面具，他們都穿著厚厚的春衣，他為什么覺得，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沈昭面前？
在沈昭風(fēng)輕云淡的動作之下，在他溫和的笑容下面，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又對沈昭了解多少？
葛云朝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頃刻間，從舌頭到喉嚨，從食管到胃，他感覺到一陣陣滾燙的刺痛感。他拿的是剛剛倒出來的茶水！他被熱水燙得，恨不得一下子跳起來，但他必須在沈昭面前保持儀態(tài)。他正襟危坐。
沈昭看到葛云朝明明被熱茶燙得，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來，他卻假裝沒事，仿佛沒事人一般坐著，他嘴角的笑容不禁加深了幾分。
他再倒一杯熱茶，輕輕放在葛云朝面前，拿起自己的茶杯抿一口。
葛云朝想說什么，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什么。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這般局促。
幸好，柳彥行出聲提醒沈昭：“大當(dāng)家，已經(jīng)兩炷香了。”
沈昭輕聲回答：“喝完這杯茶?！?p> 葛云朝起身想要告辭。他站起身，望一眼月光下的桃林，脫口而出：“舍得嗎？”
沈昭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說什么。他笑了笑，避重就輕地回答：“安安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一直說，她想闖蕩江湖?！?p> 葛云朝搖頭：“她并不會武功?！?p> 沈昭抬頭看向葛云朝：“世子覺得，女子不應(yīng)該闖蕩江湖？”
“倒也不是?！备鹪瞥仄褕F(tuán)上，“她很有膽色，但終究是女子——”他戛然而止，他不應(yīng)該談?wù)撋蛘训拿妹?。他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你呢？你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的事嗎？”沈昭想了想，輕聲嘆息，“可能是手刃仇人吧?！?p> 因?yàn)樯蛘岩痪洹笆秩谐鹑恕?，葛云朝回到安順客棧的第一件事，在一大堆書卷中找出有關(guān)沈家兄妹的所有資料。
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經(jīng)派人搜集這些山寨的情報了?？上?，那場針對沈家的殘忍殺戮，因?yàn)闀r過境遷，再加上并沒有其他當(dāng)事人活著，所以他收到的情報只有短短一句話：除了沈昭和沈安安，其他人盡數(shù)死亡，兇手不知去向。
早飯過后，葛云朝躺在床上補(bǔ)眠，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哪怕面對敵方的千軍萬馬，他從來不曾失態(tài)。昨晚，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表現(xiàn)得不正常？
葛云朝仔細(xì)回憶自己見到沈昭之后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他沒有逼問沈昭，對于朝廷的詔安，桃花寨如何抉擇；沈昭仿佛也忘了，他有可能帶兵踏平桃花寨。他們默契地避開了那個話題，但現(xiàn)實(shí)終究無法逃避。
葛云朝猛地坐起身。他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正常了，從那一句：“我想，世子也不希望自己會讀心術(shù)吧”開始，他覺得，自己和沈昭是同命相連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