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不肯去解脫菩薩

　　碧海青天，濁浪排空，商船主桅硬帆吃足風(fēng)力，原本老驢拉磨的船速，緩緩地提升上去，仿佛幾十頭駿馬拖曳的草原行宮，在看不到邊際的海面上馳騁。

　　更別說船尾兩側(cè)額外添加兩座水車似的翻漿，扇葉飛快地?cái)噭雍Ｋ?，翻騰出大片銀舍利似的白浪。

　　潛流猶如看不見的手，帶動海底無數(shù)魚蝦浮出水面，立即引來一眾賊鷗、白鷺等海鳥紛至沓來捕食，也算得上一樁景觀。

　　唐默邁步上了船，面對船老大征詢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亮出全真道法師葉知秋給的道牌。

　　隨后，他就被船老大著人請進(jìn)船艙里，住在一間不大不小的艙室里。

　　出海航行的新鮮勁過去后，唐默很快就察覺到，自己的平衡力一般般，起先感覺還好，現(xiàn)在就有點(diǎn)頭暈了。

　　沒奈何之下，唐默只能待在艙室里，在鋪著涼席的硬板床上歇著。

　　可是，這樣做并沒有任何改善，反而隨著商船離開近海淺水區(qū)，駛?cè)肷钏畢^(qū)變得更加顛蕩起伏不定。

　　唐默感覺自己一時間被拋到山峰那么高，一下子又墜落到幽谷那么深，一顆心忽上忽下的，不由地進(jìn)入到一種身家性命脫離掌控的恐慌。

　　“老人說，寧上南山打獵，不下五洋捉鱉，總結(jié)地還真他媽的有道理！”

　　硬板床不能再躺下去了！唐默剛想起身，驀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過剛才一段航程的折騰，已經(jīng)手足乏力了。

　　于是，他勉強(qiáng)掙扎起身，踉踉蹌蹌地來到甲板上，頂著幾個水手的調(diào)笑目光，找了一捆拇指粗的繩子，還有一塊破漁網(wǎng)，顛顛撞撞地回到艙室里。

　　所幸的是本命碑上“編織+5”的手藝，足以用手頭上的材料，加工出自己想要的玩意，解決當(dāng)下的困境。

　　這時，暈船的反應(yīng)更大了，唐默咬緊牙關(guān)，忍住反胃吐出口的欲望，趕緊將麻繩和漁網(wǎng)加工改制成簡易的吊床。

　　吊床一頭栓在通風(fēng)艙板，一頭栓在艙門，懸在硬板床上方。

　　唐默奮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掙扎著爬上去，整個人猶如蠶寶寶，陷進(jìn)內(nèi)卷成蛹的簡易吊床上，難受的暈船感覺隨即緩和了許多。

　　不管商船再怎么顛簸起伏，對唐默的影響都降到了最低，不過先前領(lǐng)受到的劇烈反應(yīng)還在，使得暈船癥明明大有緩和，還是讓他緩緩睡去。

　　兩個時辰過后，幾個好事的水手過來，伸手掩住鼻子，似乎想看“貴客”吐地滿艙都是黃疸水的窘迫。

　　不料，艙室干凈整潔如新，那位衣著得體的客人，此時在簡易吊床上睡地正香甜，輕微的打呼聲，迎合著船外的海浪，一起一伏，還頗有節(jié)奏。

　　一個老資格的水手伸手摸了摸吊床的繩結(jié)，感覺自己解不開，嘆道：“這是個行家里手！就是水性實(shí)在是差了點(diǎn)，似乎沒怎么變呢！”

　　原本這幾個水手此來，想看人笑話的，小心思頓時落空，自己想想也是無趣，就伸手拉上艙門，回到各自崗位上干活去了。

　　他們這一走，卻把唐默驚醒了，看了看艙外的暮光微醺，似乎到了飯點(diǎn)的時候。

　　可是，唐默暈船勁還沒徹底消除，哪怕睡了一覺，感覺好受了許多，余勁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

　　于是，唐默閉上雙眼，看著“藏寶樓”收下《關(guān)外游記》，解讀出的“知識（航海）+25，禁忌（海洋）+20”，任由那些象征經(jīng)驗(yàn)和見識的光點(diǎn)，淅淅瀝瀝地灑在自己本命碑上。

　　“什么？還有這種見者即死的海怪！還好還好，全真道前輩似乎想出了破解之法！”

　　唐默突然間有了預(yù)感，自己這一趟出海北上，肯定會遇上這鬼玩意。

　　“沒準(zhǔn)下一刻，這條船就在海中遭其毒手，我可不想成為海難事件里的一員，被人當(dāng)做談資到處傳唱?！?p>　　唐默毅然而然地翻身，整個人就從吊床落下，重重地趴在硬板床上。

　　要不是早就有所準(zhǔn)備，做好心理建設(shè)，這一下就得全身多處淤傷了。

　　唐默眼見自己毫發(fā)無傷，心里暗爽一把，匆忙下了床，拉門出了艙室。

　　商船甲板上的一眾水手看到“貴客”出來，還以為他受不了滿艙的嘔吐污穢，出來發(fā)散發(fā)散胸臆。

　　只有那幾個剛才探過“貴賓艙”的水手曉得，這位可不是普通人。

　　唐默對那些水手的眼神視若罔聞，隨手找來一塊斷裂的甲板。

　　“嗯！橡木質(zhì)地，有夠硬的，韌性也過分！以我粗淺的雕刻手藝，恐怕用不了?！?p>　　于是，唐默毫無顧忌地伸手進(jìn)寬大的袖子里一掏，借助這粗淺疏漏的障眼法，從“藏寶樓”里取出兩塊板材。

　　這正是自己修繕霧城城外十里亭破廟大門，遺漏在門板上的“桃符”，經(jīng)全真道法師葉知秋的手，又給回到自己手里。

　　這虛空取物的一下，著實(shí)震住了見過世面的船上水手。

　　有些人忍不住交頭接耳，有人按捺不住地與好友竊竊私語，有人發(fā)現(xiàn)“貴客”連眼皮都不夾他們一下，手持雕刀專心致志地雕刻，水手們不僅沒有壯起膽子大聲喧嘩，反而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原因在于，唐默在板材上雕刻的圖案，盡管只是個輪廓，就連雛形都談不上，可是那圖案透露出的森森陰氣，就連血?dú)夥絼偟那囝^小子看了，都不寒而栗地渾身哆嗦了一下。

　　“海落！這廝在雕琢海落大人的雕像……嗚嗚嗚……唔唔！”

　　唐默聽到了被人捂住嘴巴的吚吚嗚嗚聲，頭也不抬道：“你們這些人手里都有血腥，本來也沒什么，誰沒有呢？別說你們，連我都有！”

　　唐默自認(rèn)腥臭，表示站在同一條壕溝里，立即贏得水手的諒解，平復(fù)了幾個狠角色的怨憤。

　　唐默接著道：“不巧的是，船上被人混了一些帶血的賊臟，諸位上岸也不去寺廟進(jìn)香釋怨，恐怕會引來一些不干凈的玩意！普通貨色，貧道一個人就能料理了，可是海落……這廝不簡單，即便是全真道高功法師，一著不慎也有殉道的例子。不得不防，不能不防?。　?p>　　這時，船老大聞訊趕來，心情復(fù)雜極了。

　　他是知道那面道牌的意義，也曉得自家的事，聽說“海落”會來，心里早就慌了神。

　　面對“貴賓”的態(tài)度，從原本倨傲輕慢，一下子變得卑身躬親，就差屈膝而行，跪在甲板上磕頭請安了。

　　唐默側(cè)身，不敢受如此大禮：“船老大，你年紀(jì)大，小子我可不敢受你這禮！太重了！”

　　“我也是以防萬一，就怕那廝會不請自來。你也知道，那就是一個災(zāi)禍，不拉幾十條人下水溺死，沒有幾十條人命，海落不會解脫升天?！?p>　　“再則，貧道這法子傳自全真道，治標(biāo)不治本，也就暫時能封鎮(zhèn)個十年八載……船老大你也別高興，最好還是建廟供奉了?！?p>　　“或許年年香火供奉，歲歲瓜果點(diǎn)心祭祀，能安撫這些海上落難的亡靈！”

　　船老大看了看一臉正氣的道人，這類話別人也說過，可是就沒有唐默說得如此中聽，點(diǎn)了點(diǎn)頭，承了“貴客”的人情。

　　唐默刻好最后一下，用指尖血點(diǎn)開海落雙眼，放下雕刀，笑道：“那廝沒個正形，取其神用之，如此正好……貧道會在甲板鎮(zhèn)守，勞煩船老大拿個鈴鐺給我，一旦有事，諸位聽到鈴鐺響，閉上眼睛即可……剩下的是，交給貧道！”

　　大概是唐默的豪氣干云，震住了蹈海幾十年的船老大，他這次沒有著人去準(zhǔn)備，而是自己親自走一趟，為“貴賓”取來一個銅鈴鐺，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就在這時，茫茫無邊的大海上，突然出現(xiàn)淡淡的霧氣，轉(zhuǎn)眼過后，煙波浩浩蕩蕩，不停地洶涌而來。

　　唐默冷下臉面：“船老大，往西邊走，盡量靠近海岸，快！”

　　要不是唐默提醒，船老大以及一眾水手還真的會反應(yīng)不過來。

　　現(xiàn)在得了提醒，情況又變得不同了，除了唐默以外，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地動起來。

　　轉(zhuǎn)帆的轉(zhuǎn)帆，把舵地把舵，至于船尾翻槳的棒小伙們，早已經(jīng)使出了吃奶的勁，踩地船槳快如疾風(fēng)，哪怕風(fēng)向不得勁，這條商船還是飛快地完成轉(zhuǎn)向、加速沖向近海淺水區(qū)。

　　夕陽西下，昏黃暮光倒映地霧氣如火中燒，船上的瞭望手還能看見海岸線，可是當(dāng)最后一抹余暉散去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猶如吞舟之魚，一下子將商船拖進(jìn)可怕的海難夢魘里。

　　唐默第一個察覺不對：“停！我們腳下的船只被大漩渦纏住了，再怎么走，都是原地打轉(zhuǎn)，反而會把弟兄們的體力耗盡！”

　　船老大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也意識到大事不妙：“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忽然間，船老大想起年幼時的遭遇，那次“海落”事件，導(dǎo)致整條大船死地只剩下幾個手里干凈的孩子。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海上跑船的，手里沾了血，必會遭遇不祥……”

　　商船下了錨，激蕩的海面反而一下子平穩(wěn)下來，瞭望手忽然間看到一點(diǎn)昏黃漁火從遠(yuǎn)處飄蕩過來。

　　只是一眼，他看到“海落”的真容，三魂七魄竟然硬生生被扯出體外，隨著一陣腥臭的海風(fēng)吹過，瞭望手的生魂就成了“海落”的一部分。

　　這時，無數(shù)海難冤魂結(jié)成的“海落”身上，一條永不歸鄉(xiāng)的瞭望手冤魂得到解脫，看了一眼取代它位置的生魂，盡管滿心抱歉，卻還是扭過頭去，乘風(fēng)前往家鄉(xiāng)。

　　唐默若有察覺，抬頭看了一眼瞭望臺，嘆了口氣：“那廝來了！取了瞭望手的命……所有人不得睜開眼睛！”

　　船上所有水手，包括船老大都照做，可是隨著“海落”從瞭望手眼睛里跳出來，落在甲板上，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船老大一下子就被這聲音帶到了當(dāng)年，緊閉雙眼，低頭大喊道：“別怕！這是海蟑螂，海……那廝的前軍！”

　　可是，有些水手哪里禁受得住，幾十上百個海蟑螂在身上攀爬的感覺，忍不住跳腳拍打身上的玩意。

　　一旦他們睜開眼睛，“海落”就會出現(xiàn)在水手視野里，只一眼，就硬生生扯出他們的生魂。

　　唐默嘆了口氣：“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又有七八個不聽話的小子，沒了！”

　　一陣陰冷刺骨的海風(fēng)吹來，吹地唐默衣裳獵獵作響，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唐默站起身：“海落！一切海上落難亡靈的聚合體，又名死魂靈，海太歲，不肯去菩薩……海落，你敢與我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