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外界動蕩,我為避戰(zhàn)亂,帶領我族遷入此地,至此應是有幾百年了?!?p> “我和你義父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鄰居,想當初拿著促織興沖沖的來找我斗,結果落了個大敗而歸,那幾天他都躲著我,就怕我跟他斗促織?!?p> “義父確實有些時候跟個孩子一樣和人鬧別扭,這么大的人了還是不讓人省心?!本湃A忍不住數(shù)落義父。
在他說話時,一縷異樣的炁正在消解他手上的寒霜,而九華卻未曾察覺。
“他若真的能同個孩子般少些心思,這天下又該少多少動蕩啊?!崩显衬抗庖击?,小聲喃喃。
“您說什么?”
老猿搖搖頭:“沒什么,不用在意?!?p> 九華感覺有點莫名其妙,自己的這位“猿伯”很好相處,可總是話說一半就沒了下篇。
“額,您和義父認識這么久,關系應該很好吧?”
“哈哈,我和他雖算不上情同手足,但也能說是仇深似海吧。”老猿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道。
“誒?”九華像只受驚的貓下意識的后退了幾步。
“哈哈哈!”老猿大笑起來,它身上的毛發(fā)猶如綿柔的白錦聚散起伏,“莫怕莫怕,只是玩笑而已,瞧你嚇得?!?p> 它笑起來時,那聲音厚重的好似銅鐘,令九華感覺這片山林微微顫動。
聽到這話九華緩了一口氣:“前輩您……”他一時無語,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開玩笑要是義父,別說了晚飯自己想辦法解決。
“好了好了,下次不會這樣了。”老猿很開心,一時間九華感覺它似乎對嚇自己已經(jīng)蓄謀已久了。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征已經(jīng)回來,它走到九華身邊甩給他一個透著清香的葫蘆。
“這是?”九華拔下塞子,百果芬芳若久入樊籠的野馬脫了疆,讓人仿佛置身于仙家林苑,“好香的酒?!?p> “好好拿著吧,這‘猴兒酒’在世間也算得上是不世的佳釀。倒是便宜那廝了?!崩显扯诰湃A時還不忘數(shù)落幾句。
相傳黃帝時期,有一獵人入山打獵,迷路中偶入猿猴之居所,聞異香撲鼻,尋味發(fā)現(xiàn)一罐猿猴所釀之飲品,嘗之,味甚美,后獵人歸家,久久不能忘懷,便學猿猴之法釀造,此為釀酒之源也。
這是神一品的仙酒??!
“這我……”九華話未說完就被老猿打斷,“停,莫要推辭,這酒是你義父和我換的,又不欠我什么,再者說這于人族來說倒是個稀罕物,但對我而言可并非如此啊,安心收下便是?!?p> 言已至此,九華也就沒理由推辭,便朝老猿謝過,收下猴兒酒。
老猿靜靜地看著他,突然輕蔑一笑。這么急著做準備,呵呵,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放棄啊。不過我也是啊,凡事總該有個結局。
分不清它笑的是義父還是在笑自己。
“九華,你有想過出谷嗎?”老猿抬頭望去。它的眼中是遠方的群山,那其中仿佛有無盡的迷霧將這方谷地與外界割裂開來,這里是搖籃,但也是樊籠、是墳塋。
不等九華回答,老猿道:“罷了,我管這些個作甚,時候一到總歸會發(fā)生的,只是你要小心,外面沒有你這般好的人。”
九華越聽越懵。前輩您能好好說話嗎?別當謎語人行嗎?
“好了,你也該回去了,你義父有事要找你,我年事已高就不送客了?!崩显痴f道。
既然人家已經(jīng)下了逐客令,算算時間自己也該回去,不過前輩怎知義父有事找我?
“那小子告辭了,前輩有空來竹廬吃飯呀?!本湃A向老猿抱拳行禮,隨后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闭魉o九華一個布袋,“這是濟給你的,之前多有得罪,也是多謝你救了濟?!彼f話時表情十分古怪。
那袋子里裝滿了野果,有不少都是谷里很少見的,估計它自己平常都舍不得吃吧,看來那小猴子花了不少心思。
九華道:“多謝。”
“切!我最膈應人族了?!闭鲃e過臉去,睨了他一眼。
“可你不還說人話嗎?”九華沒多想,接了一句。
“我不稀罕!”
“那你可以不說人話啊?!?p> “說十萬大山語你聽的懂?。??”
“聽的懂。(十萬大山語)”
“我……”征一時語塞,它揚起沙包大的拳頭“真以為我不敢削你是吧!”
“哦?!本湃A仿佛發(fā)現(xiàn)什么新奇之事,“還是只東北猴兒?!?p> “滾犢子!趕緊的!”
“那回見啊?!?p> “回個屁,再也不見!”
九華拱手作揖轉身離去,在一大一小兩猴兒的注視下,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全然隱入林間。
“真是個傻子?!闭靼櫰鹈碱^,“他出谷就是死,師父您又何必要勸他?!?p> “呵呵,‘谷中仙’有他的私心,我等又豈不是在尋找破局的方法?!?p> “他想救煥心,我等想救世,目的雖不同,但相樞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而且天元一氣這等資質也足夠讓我們孤注一擲?!崩显嘲氪怪燮?,似乎很疲憊。
“幾百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伏虞劍,出谷之人一代又一代,這因他們而起的劫難也該有個結局了。”
“不過小九華憨是憨了點,若是說他傻,我可不敢茍同啊。”
山中璞玉,未琢未磨,神鋒斂彩,大智若愚。
老猿長嘆一聲:“誒,算了,不說他們了,遷徙之事做的如何了?”
“都已準備妥當。”征咬著后槽牙,極不情愿的說道,“只是……”
老猿只是靜靜看著征,他在等征說完。
“我不明白,我們憑什么要離開?。肯鄻惺悄侨荷裣?、那幫凡人惹出來的,與我們又有何關系,您又何苦要幫他們!?”
敵意仍是如此之深嗎……
老猿說:“幫那神仙?呵呵,他們也配?!可天下還有無數(shù)無辜生靈,那群偽君子的罪過又為何要讓天下百姓來承擔?!?p>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征的雙眼猛然變得血紅,不住的粗喘,給人的感覺除了兇戾,便只有憤怒。
片刻后,征眼中的血色消退,他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對不起師父,我……”
老猿只是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可是只要有您在,我們……”
“就一定能安穩(wěn)隱居在這偃宣谷里,是嗎?”
老猿打斷了它的話,征被猜到心中所想回咬牙答道:“是?!?p> “哈哈哈……”老猿臉上皺紋堆疊在一起,分不清是哭是笑,有種無奈的意味,“可我老了?!?p> 征似被蜂蟄了一般,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頸。絨毛的觸感很柔軟,沒有記憶中的冰冷,它想起來那道鐵鏈已經(jīng)摘下來了,已經(jīng)過去十余年了。
師父老了。
它是族中的參天大樹,只要有它在,族人便不會受到傷害,但它不是神仙,跳不出生死輪回。
入了深秋,谷中的古木雖尚存有生機,可葉子卻止不住地凋零。
征的動作落在老猿眼里,它說:“我陪你十七年了,你卻還未從當年的事里走出來,我沒資格勸你放下?!?p> “可我的路已經(jīng)到頭了,沒法再陪你走下去,待到出谷后,族中的一切便交予你了”
征低著頭,咬牙忍住淚水道:“是!”它沒有再抗拒。
在它們說話時,一團小小的黑影突然從樹叢中竄出落到老猿的頭上。
“嗯?”老猿微微昂首,濟突然探頭擠進它的目光中。這小潑猴半個身子垂著,它朝著老猿擺擺手,隨即向后一傾躺在老猿的頭上。
似厚雪般的絨毛被日光照的通透,濟在那其中壓出一個大字,好像躺在浮云里。
老猿只是輕輕笑笑,沒有什么動作,包容了它的肆意妄為。
“濟,快下……”征的眉頭快擰成了個疙瘩。這小潑猴,怎能如此放肆。
“好啦?!崩显程州p輕撫摸著征的頭,“就要見不到了,且容它這一次吧?!?p> 征低著頭,沒有說話。老猿真的享受這一刻,它倒也明白了為何有人窮盡一生也就求個天倫之樂,自己大限之年子孫就在身邊,實令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真想看著你們長大呀。”
許久后,征忍不住問道:“離谷之后我們又該在何處容身?”
“太吾村,那畢竟是‘他’一手建造的?!崩显程謸狭藫蠞亩瞧?。濟舉手抓住老猿那猶如黑巖般的手指,順著老猿將自己放到地上。
征看著老猿,不停咬著自己的后槽牙,它抬手作揖對著老猿深鞠一躬:“弟子告辭?!?p> 這一拜后,便是永別。
“哈哈哈?!崩显撤吹故强此@樣笑了出來,“走便走了,還拘甚的禮數(shù),你我又非人?!彼剖窃诖蛉?,好像絲毫不在意離別。
征面不改色的牽起濟,好像并不為所動,但濟卻感到它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一大一小兩潑猴,在老猿的注視下默默離開蔭下,走出這片樹林。日光與氤氳交錯泛起朦朧,那一片林蔭宛如天塹,將它們隔開。
“都走了……”老猿環(huán)望一圈,周圍十分靜寂,空蕩蕩的,它的心好似被人鑿去一塊,有些空。
它伸出手指在地上寫著故友的名字。
“我本該死在那場大戰(zhàn)中,卻因為答應了你那個縹緲的想法茍活幾百年?!?p> 每寫好一個便有風將他們的名諱抹去,但老猿絲毫沒有在意,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寫著。
“但我會去找你們的,但愿黃泉路上你們沒有走的太遠,不然我可追不上啊?!?p> “不過你還真的猜對了,那小鐵匠為一己私欲讓伏虞劍刃落入敵手,如今又鬧的天下動蕩,相樞重臨世間?!?p> “呵呵,那神仙可當真是“高尚”啊?!?p> “我會守在這里,為人間爭得幾十年喘息的時間?!?p> 無論生死。
又一股風吹來,老猿渾身的毛發(fā)仿佛白焰般搖曳,遠遠看去它猶如一只正在燃燒的飛蛾。
云漸漸漫過太陽,陰影逐漸爬上老猿,它感受著身上的凄冷,坦然抬起頭閉上了眼睛。
冥冥中似有輕響,那是這方天地為赴死者準備的棺槨合上了。
……
“義父!我回來了。”只聽吱呀一聲,九華滿懷期待的推開竹廬的木門,卻并沒有聽到回應。
竹廬內外沒有半點聲響,回應他的只有寂靜,通往竹廬內的小院鋪滿落葉,似乎已許久沒有人打掃過這里。
“義父呢?”九華看著靜寂的小院,卻沒由來的想到,“義父出事了?”
他如遭雷擊一般,目光震顫,發(fā)瘋似的沖進義父屋中,那其中落滿灰塵,好像許久未有人居住,只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封黑色小匣壓著的信。
“這是……”九華扯出信紙仔細觀看。
信中用渾厚的筆跡寫道:“華兒,為父已尋到‘那事’的些許端倪,‘那事’困擾為父多年,最是要緊不過。為父本欲等你回家時,將事情原委與你講明,但時機難得,稍縱即逝,留于我的時日已無多,義父只能立即動身前去追查?!?p> “你回來時見到此信,便依信中所繪地圖離開此谷來太吾村尋我,不可耽擱時日。那伏虞劍柄無比重要,不僅是你身份的憑證,亦是日后你我父子相認的信物,莫落入他人之手。另外,出谷之后,你需得自稱姓太吾?!?p> “出谷之前......將谷中竹廬燒了吧,切記......”
寥寥數(shù)語后繪著一副出谷的地圖。
義父......是自行離開的嘛。曉得義父無恙,九華不免松了一口氣,但心里卻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義父本領高強,武功卓絕,行走江湖定然不會吃虧,只是......他這般大的年紀......只恐會遭遇什么不測,而且義父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理應去尋他。
九華看著信一番苦笑,看來自己真的要走了,真的該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世外之地,可我不明白為什么要燒了竹廬?這是我們的家,把家燒了我又該去哪兒?太吾是什么?太吾村又是什么地方?
一個個問題猶如沼澤中的淤泥讓他一點一點的陷沒,現(xiàn)在卻是滿心的煩躁。
九華打開小匣,那其中端放著把殘破劍柄,兩面用篆體刻著“伏虞”二字,劍身不知所蹤,但又無半點折損的痕跡。
“這就是義父心中所說的伏虞劍柄嗎?”他伸手從匣中拿出劍柄,突然腦中一陣轟鳴!緊接著九華只覺得仿佛身入混沌,五感皆失,凡人所謂之“死”亦莫過于如此。
“轟!”雷鳴之聲將九華驚醒,“這是哪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布衣,蹲在不知是哪家店的屋檐下,面前的雨簾細密如珠,之下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街景。
他將手伸進雨中,冰涼的觸感讓他呆了下來,即使雨水倒灌進衣袖都不得而知。
“劉屠戶,二斤精細肉,三分肥,七分瘦。”
隨著一聲吆喝,九華目光顫動,前方的架子上倒鉤著些紅紅白白的豬肉,牲畜的腥氣不住的竄進他的鼻子,那伸出的手降下卻落在了張砧板上,傳來粘膩之感。
四周形形色色的行人走販,他們在這條長街上或隱或現(xiàn),聚成一派車水馬龍之景。
“這到底是......”九華仿佛突然掉進水里,他的眼睛似乎被人蒙上視野中滿是黑暗,他想掙扎卻感覺自己的手腳被捆住,只能任由身體陷入麻木,然后慢慢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九華好像誰拽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喘息,卻發(fā)出了陣陣哭聲。他似是落入錦衣玉裘中,周身一片溫軟,還有一絲淡淡的幽香。
哪知眨眼之后,物換星移,人面變成骷髏,滄海已化為了桑田。那朱門大院,錦繡樓閣也成了些殘垣斷壁,歸于塵土。
九華卻還在不斷變換著,這一刻他是位戍邊大將馳騁沙場;下一秒他已是在市井中向行人乞討;潺潺水聲中,他于葉小舟上睜開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九華聽到自己呼呼氣喘,已然回到現(xiàn)世,他舉目四望,但四周并無異樣,再看手中,那伏虞劍柄殘破不堪,也未見有何不同。
那之前的一切又是什么?是幻覺還是什么......前世。
九華看著伏虞劍柄沉默不語......
“我該走了......”
次日,九華一夜未睡,早早起來將竹廬內外打掃的一塵不染。他挎起包袱,手里拿著羅漢杖,走出門去。他最后看了一眼,竹廬內一切家當都干干凈凈,水缸蓄滿,柴也已劈好,仿佛這戶人家從未離開過。隨后便頭也不回的走向遠方的山谷出口。
還是沒有狠下心來燒了竹廬。
誰知道前路會有什么,是福是禍于自己倒也不是何重要之事,本就是被推著向前走去,還在乎這些干嘛,待我尋得義父,便去看看那江山如錦,走過這大好河山,然后......回家。
待到九華沒入林中,門前的空好似鏡面碎開,一點點的浮出一個蒼老的身影。
“你這孩子,不都說了嘛。”義父轉頭看向竹廬,“將這燒了去?!?p> 他一揮手,那偌大的竹廬好似紙片一般燃起熊熊大火。那紙上所書的世人不知的過往隨著這火焰化作灰燼,隨后融進筆墨之中為這場塵世千萬年的浩劫寫下結局。
他接住一片尚爍著火苗的飛燼,輕輕一吹變作場火星,好像同九華生活十余年的歲月,如此璀璨,然后……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