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殿之中懸浮著一片無垠的黑暗,兩排面目模糊的高高神像,隔著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道路,在黑暗中遙遙相拜。沒有人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也沒有人見過這殿內(nèi)的全貌,它多高多大,縱深幾許,一切成迷。
一雙赤著的腳踩在大殿中央那冰涼的地面上。那是一雙玲瓏白皙的玉足,每一步落下去,那嬌巧的腳趾都因為冰冷而不自覺地微微一蜷,纖細的腳踝隨即產(chǎn)生一個輕微的搖晃。那真是一雙完美的腳,可是再往上看就沒那么完美了。一條條深深淺淺的可怖疤痕,蛇一樣纏繞在這女人的小腿上、大腿上、腰腹、胸口、后背……那本是一具光潔如玉的身體,而此刻看上去卻如同一只被砸碎又重新拼好的瓷器。這身體沒有任何遮擋,黑暗給了她很好的掩護,只是那兩排神像的注目讓她稍微有些不適。她的腳步猶豫了一下,然后就這樣在兩排神像的恭迎下緩緩向著殿內(nèi)唯一的光源走去。
神像盡頭的高臺上,是一個被層層帷幔遮住的區(qū)域,那也是殿內(nèi)光線的唯一來源。不時有風從未知的方向吹來,輕紗帷幔被層層掀起,光線絲絲縷縷漏出來,忽明忽暗,如夢似幻。
女人在臺階前甫一站定,忽見一條發(fā)著紅光的長鞭從帷幔中激射而出,帶著森然的鬼氣劈空襲來,只聽“啪”的一脆響,那女人的左肩上已然留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女人一聲也沒吭,緊緊咬住了下唇。那通紅的鞭子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抽打在她身上,每一鞭抽下去,大殿里都響起一聲帶回音的脆響?;匾艨植赖剡B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將身體挺得更直了一些,怕那鞭子遺漏某些死角似的。她不能躲,更不能用手去護,甚至只要腳下有輕微的晃動,都會有比鞭笞更嚴酷的毒刑在等著她。用不多時,她全身已經(jīng)皮開肉綻,新鮮的傷口蓋在舊傷口上,讓她看上去如同穿著一件血衣。
鞭子停了,刷地收了回去。大殿中的靜謐重新漫上來,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這時,帷幔里傳來一個聽不出年齡的男性嗓音:“知道為何挨這一頓鞭子嗎?”那聲音不急不緩,溫柔已極,如同此刻說的是一句情話。
女人馬上在臺階前跪了下去,說:“屬下領(lǐng)罰,不敢問理由。”
帷幔中傳來一聲冷笑:“我江離向來賞罰分明,罰你自然要告訴你理由。我派你在王城潛伏這么久,給你的任務(wù)是什么?”
“探明殷九的身份?!?p> “你帶回的消息又是什么?”
“殷九很可能就是無相宮的青麟神使,燭龍?!迸说难劬κ冀K看著地面,她知道,對于江離的任何問題,她都必須有問必答,哪怕這問題她已經(jīng)回答過很多遍了。
“這就對了?!贬♂V械穆曇魩е鴳醒笱蟮男σ鈴乃^頂傳來,“這頓鞭子就是要告訴你,不要再讓我聽見‘很可能’這三個字,我只要確定的結(jié)果?!?p> “是。”
“你去吧。”
女人仍然跪在原地沒有動,她緊抿著的嘴唇松了送,最終還是沒敢張開。那聲音再次響起:“怎么?”
“主上,這個月的藥……”
女人只敢把話說到這里,剩下的只有等待。而高臺之上一片寂靜,這懸而未決的沉默讓她額頭上不自覺地滲出汗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陰風突然破空襲來,高臺上的帷幔猛地被風掀起一角,一個小巧的錦盒順著臺階滾落下來。錦盒滾到女人面前,盒蓋被顛開,滾出了一紅一黃兩顆藥丸。
女人不敢伸手去撿,心中困惑不已,以往求藥只有紅色的一丸,怎的今天卻多了一個黃色的。她將上半身壓得更低了些,幾乎匍匐在地上,只不敢抬頭往上去看。她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任何交代,于是壯著膽子說:“主上,多了?!?p> 高臺上的男人終于開了口:“紅的繼續(xù)給他服用,可暫時壓制燃心蠱蟲。黃的用來治你的傷?!?p> “屬下的皮外傷不打緊?!?p> “我指的不是你的鞭傷,而是你被鬼木藏宮陣法反噬受的內(nèi)傷,我總不能指望一個病秧子替我辦事?!蹦锹曇粲质禽p蔑地一笑,“不過要是下一次你帶回來的還是這種沒價值的廢話,那么你,還有他,可就都要吃點苦頭了?!?p> 女人的心如同被一只利爪猛地攫住,她明白,頭頂上那人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句“吃點苦頭”,其實用“生不如死”四個字替換更加合適。
“謝主上賜藥……”她伸手去抓地上一紅一黃兩顆藥丸,抓了兩次才抓起來。
眼前僅有的微弱光線突然消失了,殿內(nèi)那一小塊可見的范圍、兩排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若有似無的煙霧、陣陣陰寒的冷風,都隨著頭頂光源的消失而被黑暗徹底吞沒。
等女人的眼睛重新能看清東西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著身子跪在臥房的地面上,一切仿佛都是噩夢。窗外陽光明媚,街上熙攘喧囂,好一個紛擾世俗的煙火人間??伤砩涎饽:膫趨s分明提醒著她,剛剛那鬼魅橫生的大殿才是真實的,而眼前這煙火人間才是觸不可及的夢。她打開手中的錦盒,兩顆藥丸靜靜地躺在里面,兩顆眼淚“吧嗒”“吧嗒”滴在錦盒的邊緣,她趕緊把淚擦了,將盒子蓋起來藏在枕下。
這天深夜,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躲在靖安街的某個角落,窺視著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
黑衣人知道那個叫殷九的人已經(jīng)不在府中了,還知道他人雖然走了,但卻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結(jié)界,任何咒術(shù)的侵入都難逃他的感應(yīng)。這些都是今晚來之前主人告訴她的。
她把心一橫,向遠處黑暗中的另一個角落望了一眼,然后右手豎起劍指在胸前一繞,整個身體便化作青光躍入了墻內(nèi)。眨眼之間,她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诹撕罡褐校说氖巧窆聿挥X。
她今天的任務(wù)很簡單,便是以咒術(shù)闖入結(jié)界引殷九前來??墒撬幻靼?,這樣過于簡單的任務(wù),主人為何執(zhí)意派她前來執(zhí)行。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
她朝侯府上空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見,而方才躍入院內(nèi)時也無任何阻力。通常情況下,布置結(jié)界的目的有兩種,一種是為了防御,一種是為了誘捕。前一種相對簡單,只要防御者的靈賦高于入侵者,那么結(jié)界自然無懈可擊。但是后一種卻極難,因為任何咒術(shù)穿越結(jié)界時都勢必會引發(fā)靈的擾動,而咒術(shù)師長期馭靈,對這種擾動極其敏感。倘若入侵者果真竟然毫無察覺地闖入這樣一個結(jié)界,則說明自己與布置結(jié)界之人的差距用“云泥之別”來形容已經(jīng)不算是夸張了。正是因為這種結(jié)界兼具隱遁自身與伏誅對手兩種功效,所以也被視作為一種更加高級的防御。
黑衣人的一顆心此刻跳得如同擂鼓,腋下的汗滴了下來,緩緩地爬過兩脅。她本還想進入庫房摸幾樣古玩字畫,假作賊盜入侵??墒乾F(xiàn)下看來,必須馬上離開,運氣好的話或許能保住一條命。
可是就在她躊躇的剎那之間,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只聽耳畔一陣極其細微的風聲由遠及近破空襲來,她根本來不及去想那是什么,腳下急忙一旋一踢,身子飛速后掠,同時施咒護體抵御持續(xù)侵來的灼熱之氣。待到重新站穩(wěn),她急忙打量周身,衣襟的下擺險些被點著,此刻尚殘留著些許火星。她驚魂甫定,見剛剛站的地方已然是焦黑的一片,心中霎時半截涼透。若是方才反應(yīng)稍稍遲疑半分,此刻自己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灰燼。
她不再敢有絲毫猶豫,慌忙豎起劍指展開咒法奪路便逃??伤淼那喙飧σ卉S出院子,便如同撞上一睹看不見的墻,被重重地彈了回來。
黑衣人暗道不妙,急忙變換方位意圖再試??墒撬龣M沖直撞接連闖了十幾次,卻一次比一次更重地被彈回原地。她心中亂作一團,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鳥,就算拼死也掙不出個自由了。
一個殺氣騰騰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她背后響了起來,“你是什么人?”
她循著聲音的來處急轉(zhuǎn)過身,只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子高高站在樹梢上。今夜風疾,樹梢在風中搖曳擺動,而那黑影如同長在樹梢上的一片葉子,竟也隨之左右搖晃著。他左臂的袖管不太受管束,如招展的旗幟一般獵獵揚卷在風中。
剎那之間她已經(jīng)做出決斷,若是拼盡全力一擊,趁其分心之時,尚可博得一線生機,否則性命怕是真的要擱下了。于是她哪里還顧得上回話,雙手猛然齊揮,十八把明晃晃的飛刀率先怒射而出。她本想趁對方抵擋或躲避飛刀之際再出殺招,卻不料對方動也沒動,樹梢上的一把葉子卻如同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猛地扯下,以同樣的速度激射而來。只聽一陣如金鐵交鳴的鏗鏘巨響,再看那飛刀竟已被一一擊落。
黑衣人一步踏出躍起,雙掌之間青光飛速聚斂,眨眼的功夫兩柄長劍已經(jīng)握于手中。于此同時,她的身影化作兩個,一個直躍上樹起手便是殺招,另一個蹬踏樹干從旁策應(yīng),一虛一實,此乃兩儀劍法。
這兩儀劍法本應(yīng)是兩人合練的功夫。對敵時,一人疾攻,一人緩應(yīng);一人進招大開大闔,一人留守四平八穩(wěn)。此劍法從兩儀四象八卦中變化而出,斗到酣處,持劍之人各自身形一分為二,攻勢守勢俱加強數(shù)倍,若以上乘咒術(shù)代替內(nèi)功輔之,幾可化盡天下招式之繁雜,演盡兵刃殺伐之極詣。然這黑衣人手持雙劍,既攻且守,咒術(shù)招法精妙絕倫遠勝兩人之功,委實不可思議。
殷九仍逆著月光站在樹梢上,腳下像是生了根,而身體卻如同不倒翁一般從容地前后躲閃。他身旁的亂劍影影重重,卻沒有一劍能碰到他的衣襟。
這時,只聽他低喝一聲“找死?!?,說罷右手一揚,院內(nèi)一陣颶風瞬間刮起,拔山倒樹朝那黑衣人卷來。她不敢硬接這一招,那颶風中裹挾的花瓣樹葉此刻無一不成了鋒利無比的暗器,一旦被卷入風中霎時便會體無完膚,于是只得閃身避開。
可是她這一避,招法之中破綻立現(xiàn)。殷九一掌送出,掌風剛猛疾襲,將她連人帶劍瞬間擊飛出去。黑衣人跌在地上,兩柄劍也已脫手丟落。她按著胸口,只覺胸中血氣翻涌難以自持,一口咸腥猛地涌入口中。
殷九原想著對其加以盤問,所以并未下殺手。此時,府上的衛(wèi)兵聽聞響動已急匆匆朝此處趕來。殷九口中低吟了一句咒語,四下花木旋即游移挪動開去,按照特定方位錯落布置。府里的衛(wèi)兵都認識殷九,他不想被他們看見,因此設(shè)了一個極其簡單的障目陣法,花木所圍的這一片區(qū)域在那些衛(wèi)兵眼中便隱去了。
殷九兀自站在樹梢上,手朝地下的蒙面黑衣人虛空地一抓,那人臉上的黑紗便憑空被猛地扯掉??删驮诤诩喗议_的一瞬間,殷九還沒來得及觀其面容,眼前卻驟然射來兩只銀針。那銀針平淡無奇,而來勢卻極其迅猛,竟是直取他雙目。他額上驚出一層冷汗,不敢托大只得身體向后仰倒避了開去。殷九心中暗驚,任何暗器距離己身一丈之內(nèi)必已有所察覺,而這兩只銀針竟快到讓他無從化解,究竟是何人出手如此了得。
正想著,忽聽樹下一個女聲低沉著嗓音說了聲“走?!贝揭缶耪碚竞脮r,見另一名黑衣人已經(jīng)攜了剛剛受傷的那個飛身而去。那人似乎深諳這結(jié)界之機要,很聰明地沒有使用咒術(shù),院外的結(jié)界果然困之不住。殷九知道來者深不可測,而且眼下要追也晚了,于是食指急朝地上掉落的長劍一劃,只見寒芒一閃,劍已風馳電掣朝那兩人直追而去。二人萬沒想到殷九會有這一招,況且那長劍迅疾已極,既不可擋亦無可避。只聽一聲慘呼,長劍已經(jīng)順著受了傷的黑衣人腳掌刺入,直貫穿了她整條小腿,又從膝蓋斜刺而出。
又是接連幾聲慘呼,那人幾乎疼暈過去,身體直墜下來。另一名黑衣人將牢牢其托住,撐過結(jié)界,隨后右手飛速結(jié)印,一道白光閃過,二人即刻消失在夜空之中。
殷九輕一縱身,躍下樹來,望著二人消失的地方思索良久,終是對這兩個女人的來歷毫無頭緒。
他離開侯府以后始終無法安心。這府上雖然戒備森嚴,但是對于用咒術(shù)的高手來說卻是形同虛設(shè),所以他布置這樣一個結(jié)界,既是為了護衛(wèi)侯府,也是為了解開心中疑團。近來發(fā)生的事,樁樁件件看上去都是繁雜無序,可隱隱之中卻似乎總有某些聯(lián)系,只是他現(xiàn)在還無法窺其堂奧。
府中衛(wèi)兵此時已越來越多,殷九眼見不宜久留,于是便要自行離去。臨走前,他去萬川和映月居住的院子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燈依然熄著,廊上值夜的小廝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沒有人被吵醒。他笑了笑,一扭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02
這晚的月光柔靜似水,或沿著宮墻橫平豎直地勾勒,或順著飛檐先抑后揚地流淌,將整個王宮描成了一幅銀色的工筆界畫。
殷九藏身在宮墻外的一棵樹上,身上背著一個包袱,里面是帶給旋鰲的食物。此刻,他在等著巡邏的侍衛(wèi)們換班?,F(xiàn)在他進出王宮已是輕車熟路了,侍衛(wèi)們幾時換班,太監(jiān)們幾時上夜,他摸得清清楚楚。
王宮內(nèi)不能輕易使用咒術(shù),這是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那日,不歸山的眾道士被映月和萬川用計支到麓水寒塘之后,殷九擔心他們不甘罷手復又折返,于是決定將旋鰲轉(zhuǎn)移出侯府。他料想,王宮的冰窖定然比侯府的大上許多,陰寒之氣更盛,既利于療傷也易于藏身,所以立即決定將旋鰲安置在那里。
那王宮大內(nèi)對于常人來說或許是龍?zhí)痘⒀ǎ欢谒搜劾飬s算不得什么。可是他們到了宮墻下卻傻了眼,王宮四周竟然也被一個巨大的結(jié)界籠罩著。殷九突然記起上官仁曾提到,當朝有位只手遮天的國師精通咒術(shù),只怕這個結(jié)界正是他所布下的。殷九不清楚這國師的底細,也不打算節(jié)外生枝,因此告誡旋鰲不可輕易在王宮之中使用咒術(shù),以免被其發(fā)現(xiàn)。從那之后,他們一人躲在冰窖內(nèi)養(yǎng)傷,一人則憑輕功出入王宮,按時送去吃食。
殷九的鼻子這時癢了癢,不知此刻棲身的是棵什么樹,只覺得一陣若有似無的丹桂香味不時隨風送來。樹上蚊蟲叮咬,他正等得不耐煩,忽聽梆子三急兩緩敲了五聲,于是知道,侍衛(wèi)們該交接班了。
他趁著換班時一陣短暫的混亂,施展出“靈狐九躍”的輕功,幾步登上了高高的宮墻,一眨眼便無影無蹤。那群侍衛(wèi)即是有心防備,眼睛也跟不上他身影,何況交接之時兩班人手都松懶懈怠,便是耳畔聽得見襟袍帶風的聲音,也只當做城墻上的旗子被風吹響了。
王宮冰窖內(nèi)陰寒徹骨,常人難以抵御,而旋鰲所中的燃心蠱之毒卻在這里得到了緩解。可這冰窖畢竟不能代替解藥,夏季正是他體內(nèi)蠱蟲活躍之時,如今雖被寒氣強行鎮(zhèn)壓,卻也無時不在蠢蠢欲動。所以即便他終日臥冰而眠,每隔數(shù)日也要承受幾個時辰的烈火焚身之苦,遑論離開這冰窖半步。
殷九下到冰窖之時,旋鰲正劇毒發(fā)作,身上臉上爬滿了燒得通紅的紋路。他身旁的冰塊如同碰上了滾燙的烙鐵,飛速融化成了一灘灘的水。旋鰲身受劇痛,卻不敢大聲慘呼,只能在地上一邊滾一邊發(fā)出極低的呻吟,眼見是其苦萬狀。
殷九忙撇下包袱,右手掌朝上攤開來,口中急念咒訣。冰窖內(nèi)四處堆放的巨大堅冰立時紛紛升騰起白森森的寒氣,這些寒氣從四面八方漫卷而來,最終在殷九的掌心匯聚。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冰窖內(nèi)的堅冰竟融化了近三成。
這冰窖占地極大,每年冬至后半月,宮中都會派人在河湖之中采集大量清靜厚實的堅冰,切割成數(shù)尺見方貯藏于此。這些冰用于壇廟祭祀、賞賜功臣或供帝王及闔宮妃嬪盛夏消暑之用,因此所藏數(shù)量巨甚。他轉(zhuǎn)眼之間便消去三成,實非戔戔之數(shù)。
殷九握緊手掌,將聚集的寒氣控于掌中。這寒氣乃是以咒術(shù)融冰強行聚斂,比之于自然生發(fā)凌厲何止百倍,因此必須先內(nèi)化于自身,再以靈賦將其緩緩送出方能替旋鰲療傷。
這種療傷之法本已需要動用極上乘的靈賦,然而為了避免被察覺,又需要同時施展子虛幻境來加以隱遁,兩相疊加,著實消耗非小。
隨著寒氣游遍四肢百骸,旋鰲臉上那些恐怖的紋路漸漸不再發(fā)紅發(fā)亮,緩緩褪了下去。他的呻吟聲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減弱。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盤膝坐起,開始依靠自身靈賦運行周天。
“屬下慚愧……”旋鰲閉著眼虛弱地說道,此時寒氣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兇險的時刻已經(jīng)挺過去了。
“師哥,凝神。”
“已經(jīng)無礙了。”旋鰲徐徐睜開雙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淚。他始終低垂著眉目,年近不惑的臉上堆滿了悲戚,鼻翼兩側(cè)的皺紋駭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樣深深刻在他臉上。他突然怒目圓睜,連聲吼著“廢人!廢人!廢人!”一面發(fā)起瘋來,每吼一聲便以雙拳猛捶在地,直錘得雙手鮮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師哥噤聲,若是招來侍衛(wèi),哪里再去尋這樣的藏身之地?”
旋鰲聞言頹然安靜下來,倚靠著一塊堅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過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慘笑一聲,說道:“如今看我這副德行,藏不藏身還有什么要緊?”
殷九聽了,心中甚是難過,欲說些寬慰的話,卻只道無論何樣話語在對方十幾年所歷苦楚面前都顯得過于卑渺,不說也罷。
當日在關(guān)帝廟相認后,因為旋鰲傷勢過重,而不歸山眾人又窮追不舍,所以殷九不得不將他帶回侯府地窖養(yǎng)傷。旋鰲昏迷了三天才復轉(zhuǎn)醒,醒來見殷九在一旁守護,急忙起身參謁。
旋鰲雖比殷九年長,而且早早拜入師門,論輩分是師哥。但是無相宮向來以咒術(shù)高下定尊卑,所以師兄跪拜參見師弟在昔日宮中也屬平常。
師兄弟二人闊別十余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將舊年往事、同門之情連同這些年各自的經(jīng)歷細細互訴一番。殷九叮囑他,江湖上人人不與無相宮為善,以后不必再行這樣的禮數(shù),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號,以“殷九”稱呼便是。旋鰲只得遵命。
二人談起昔年無相宮滅門之劫,無不椎心泣血。尊主慘死、殿宇被毀、宮人被屠……諸多情狀,一時間涌在眼前。若不是當年尊主臨終時留有遺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無謂殉宮,他們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說心中越是悲恨難平,說到極處竟至擗踴拊心,痛哭失聲。
旋鰲告訴殷九,各大門派闖宮那天,他依照計劃從垂云峰后山突圍,幾百名隨行的咒術(shù)師為了護他出宮,一個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傷,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終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條命。在他將死未死之際,看見無相宮的方向已是濃煙四起,火光沖天,他心中悲痛萬分只恨不能速死??删驮谶@時,出現(xiàn)了一個人,正是那個人給他服下了燃心蠱之毒。
殷九忙問那人是誰?;卮鹫f蒼冥山莊的主人,江離。
殷九聽到江離這個名字,心中猛地一凜。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哪些個名字能讓無相宮的護法都有所忌憚的話,那么江離算得上一個。而江離所執(zhí)掌的蒼冥山莊,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談之色變。
據(jù)說蒼冥山莊的產(chǎn)業(yè)十分龐大,幾乎遍布天下。有一種說法,從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兩個范圍是走不出去的。一個是王朝的國土,另外一個就是蒼冥山莊的產(chǎn)業(yè),由此足可見其勢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它實際控制著王朝大部分的商業(yè),可江湖上竟然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山莊究竟在什么地方,莊主江離更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人們只知道一件事,江離其人不僅富可敵國,而且咒術(shù)高深莫測。不僅如此,他還四處網(wǎng)羅當世高手,利用各種手段驅(qū)策他們?yōu)樽约嘿u命。所以早在十幾年前,蒼冥山莊的實力便已經(jīng)可以和不歸山、無相宮一較高下。
殷九狠狠攥著拳頭,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無相宮遭難,那江離竟然暗中漁利趁火打劫,妄圖使用這種下作手段逼迫師哥為他賣命。他明知道無相宮的人寧死也不會背叛舊主,于是便給旋鰲服下燃心蠱的劇毒。這樣一來,不論是使用咒術(shù)催動毒發(fā),或者讓蠱蟲自行蘇醒,只要他手里握著解藥,便可以讓旋鰲被其任意擺布,當真是惡極毒極!
然而江離沒有料到,他的算盤打得雖好,可是旋鰲偏偏生來一副硬骨頭,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鰲說,那燃心蠱之毒發(fā)作起來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燒,生不如死,可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折磨之后,他卻逐漸了解了那蠱蟲畏寒的習性,所以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躲在極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滅宮之仇旋鰲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余弟妹三人,尤其是燭龍。
四護法之中燭龍的咒術(shù)最強,可他年紀也最小。他那時只有六歲,卻又身負尊主托孤和護衛(wèi)《連山笈》兩個重任。所以三人在分頭突圍之前,都將自己隨身的武器給了他,便是陸吾的昆侖哨、秋凰的飛鳶令還有旋鰲的從辰劍。這三樣武器個個來歷非凡,加上燭龍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許能夠在各大高手的圍剿中殺出生路……
旋鰲回憶到這里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十幾年前的一切皆是歷歷在目。他說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時間,他沒有一天不在打探他們?nèi)说南侣洹鶃淼纳剃?,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殺人越貨的盜匪。終于在幾年前,他聽人說昆侖哨在中原出現(xiàn)了,這才決定冒險南返。
既然已經(jīng)南返,他又怎么能放過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呢?于是他模仿昔年燭龍殺人的手法,一個門派一個門派去殺,他們通通該死,連同他們的家人也通通該死。那些名門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可一想到無相宮竟然被那樣一群連螻蟻都不如的烏合之眾肆意踐踏,他下手時便更加不留余地。殺!殺!殺!——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復仇索命的傳言。
看到那些門派一個個消失在他手中,旋鰲滿意極了,即便燃心蠱毒將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覺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沒有面目去見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沒有極北之地那樣寒冷的氣候,所以他體內(nèi)的蠱蟲發(fā)作得十分頻繁??杉词侨绱耍苍贈]有動過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頭。他只盼自己偽裝成的燭龍,能夠?qū)⒄娴臓T龍引出來,然后召齊四使一同殺上不歸山,報了大仇……
旋鰲此時背靠著堅冰已經(jīng)蜷在地上睡著了,他眉頭緊緊鎖著,似乎在被一個可怕的夢魘糾纏。
“青山?!?p> 這是旋鰲給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說不可再用舊時名號,于是他便給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殷九安靜地看著旋鰲沉睡的臉,那臉上的蒼老顯然已是超過他年紀的。他心中一陣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時也有一個聲音在反復回蕩: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嗎,師哥?
03
殷九始終沒有告訴旋鰲——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他“青山”——自己是如何失去左臂的。他不說,青山便不會,也不能問。無相宮的規(guī)矩,屬下只能執(zhí)行長上的命令,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越矩。
殷九只告訴他一件事,當年雁去臺一役,他雖舍命相搏,卻仍沒能保護好少主,任其落入了譚殊的手中,因此他是無相宮的罪人。少主被擒,殷九萬念俱灰,只道辜負了尊主的重托,于是打開泥犁鬼們縱身躍入以謝己罪。沒想到他歷經(jīng)萬險,最終卻九死一生活了下來。
從鬼門關(guān)逃出來以后,他一直藏身于靖安侯府,并且四處打探少主還有其余三名護法的消息。三名護法音信全無,可是少主的消息卻不難探知。
原來,譚殊將當年從殷九手里搶來的嬰孩帶上了不歸山,可是沒想到,這嬰孩卻成了個棘手的大麻煩。
不歸山被奉為名門正派之首,一向把除魔衛(wèi)道視作本分。若留著魔教孽種不除,他日這嬰孩長大得知真相,必思為父報仇,江湖豈還有寧日?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無父無母的孩子剛剛足歲,畢竟無辜,貿(mào)然殺之不僅有干天和,更于正道形象有損。幾經(jīng)思量權(quán)衡,終是左右為難。最后是三名護教長老想出了一個辦法,將那孩子以永嬰之身鎮(zhèn)在不歸山的忘執(zhí)塔之中。
相傳,忘執(zhí)塔是一個時間不會流經(jīng)的地方,所以只要那孩子一直鎮(zhèn)在塔里,便不會長大,更不會死,以嬰兒的形態(tài)永遠活著,這便是永嬰之身。
好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就給他永恒的生命。至于那生命好不好、壞不壞、甘不甘、愿不愿、又或者是否有意義……通通都有什么要緊?
青山聽到這里早已是怒目圓睜,發(fā)指眥裂。他像野獸似的低吼了一聲,仇恨和屈辱讓他理智盡喪。
殷九與他何嘗不是同一種心情,只恨不能踏平不歸山,殺盡一干賊道。只是眼下的情況,別說青山身中劇毒,其余二使下落不明,即便他們四使齊在,上山報仇也是難比登天。
譚殊如今已是不歸山的掌門,殷九曾與他交過手,當年此人便已十分了得,如今功力必已大進。何況在他之上,更有三名神鬼難辨的護教長老,想要報仇救人,談何容易?
殷九近日細察青山的傷勢,情況實在不容樂觀。他體內(nèi)的蠱蟲日益蠢蠢欲動,一次比一次難以壓制,這讓殷九寸步都不敢離開。青山每日吃的很少,上一次給他帶來的食物如果不用冰鎮(zhèn)得涼透,他根本無法入口,因為任何一點溫熱都可能會刺激體內(nèi)毒蟲蘇醒。到了后來,殷九不得不就近取材,去膳房偷來活雞活鴨供其生食。
殷九看到師哥連番忍受這種非人的苦楚,心中實是不忍,當即打定主意要前往蒼冥山莊,不論用什么手段也要逼江離交出解藥。
蒼冥山莊的產(chǎn)業(yè)雖然龐大,但是隱蔽極深,對于轄下各個行當皆是暗中操控。但是有一個地方或許是突破口。
聆花樓。
將近十年之前,王城中心一帶最繁華的區(qū)域突然大興土木,然而興建的卻不是什么王侯宅邸,而是一座富麗堂皇的青樓。這聆花樓甫一建成便以其奢華浮糜震動了京畿,而那按照樓層劃定客人尊卑的古怪規(guī)矩,更是讓它揚名天下。
殷九聽青山說過,江離手下有“織女補衣,葉舟獨笛”八名掌柜,分別掌管著蒼冥山莊最具暴利的八個行當,其中每一個字代表一個行當。
“織”指絲織貿(mào)易;“女”指秦樓楚館;“補”即是“卜”,指占星卜命風水堪輿;“衣”即是“醫(yī)”,指醫(yī)館藥鋪;“葉”指茶葉貿(mào)易;“舟”指船業(yè);“獨”即是“賭”,指賭坊;“笛”指樂坊。
這八名掌柜不僅是這八個行當?shù)氖啄X,更被江離視作心腹,因此個個也都不是尋常人物。只是和他們的主子一樣,這八個人也將自己的身份隱藏得極好,混跡茫茫人海之中,至今無人見過他們的真面目,甚至連知道他們存在的人都很少。
殷九心中早已察覺這聆花樓不像是尋常的花門柳戶,他看得出,從老板娘到伙計,個個都會咒術(shù),而且其中不乏高手。聽了青山的話以后,他更是一下便將其中的種種古怪與蒼冥山莊聯(lián)系起來。于是心中猜測,說不定“織女補衣”中“女”字之所指便是聆花樓,而那個葉送往來風,枝迎南北鳥的老板娘或許就是八大掌柜之一。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以聆花樓作為突破口,順藤摸瓜去尋找江離便也沒有那么困難了。
殷九為青山備齊了幾天的吃食,便要出宮前往聆花樓。青山說他的斷臂太過顯眼,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交給他,要他先去城西的沈三棺材鋪尋一個名叫沈三爺?shù)娜?。此人號稱“鬼樞千機”,據(jù)說是魯班弟子的后人,天下沒有他做不出的奇巧機關(guān)。如果他肯出手,當可為殷九造出一條足以亂真的左臂。當年青山曾經(jīng)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帶著這個玉佩去找他,他必然盡心竭力,沒有推辭之理。
殷九聽說自己斷臂有望復原,登時大喜。手臂雖是假的,但按著青山的說法,如果用心去訓練殘肢的肌肉,假以時日能夠靈活控制肌肉觸發(fā)機關(guān),倒也可以還原托舉、抓握等簡單的動作。然而青山看著殷九空空的袖管,仍是滿面愁容,不禁惋惜道:“機關(guān)再巧,假的始終還是假的,比之常人仍有不足,充充樣子罷了。以你的功力,又有麟魂甲護體,怎的竟能丟掉一條左臂……”說罷又是長嘆一聲。殷九聽了,只沉默不語。
沈三棺材鋪就在城西十五里之外的一個市鎮(zhèn)上,門臉極小,擠在街上一排店鋪之中,稍不留心便不容易發(fā)現(xiàn)。
殷九走進店里,見里面放著幾口棺材,做工不精細,材質(zhì)也一般。另有幾口還沒上漆,敞口斜抵在最里面的墻上,地下堆著厚厚的木屑。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手里擎著一桿煙袋,坐在搖椅里半閉著眼,顯然是活干了一半正在休息。見有客人進來,他眼皮只抬了一抬,也不招呼。
“沈三爺?”殷九先開了口。
那老者“嗯”了一聲,仍是半閉著眼坐著不動。
“聽說天下沒有先生做不出的奇巧機關(guān),”殷九用右手從上到下捋了一下自己的左袖,“在下想請三爺幫忙給做條手臂?!?p> 那老者瞇縫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馬上又閉起來。喉嚨里“咔”了一聲,隨后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趿著破鞋的腳去搓碾,然后不緊不慢地說:“客官進來時沒看見門上的招牌寫的是棺材鋪嗎?老漢我只會做死人的生意……”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東西便朝自己飛來。那老者本能地伸手接過,一看,立刻吃了一驚,態(tài)度立即變了,忙問:“這玉佩是誰給你的?”
“自然是玉佩的主人?!币缶潘菩Ψ切?,“他讓我來找你,請你幫我做一條手臂?!?p> 那老者從搖椅中坐起來,匆匆走到殷九身后,扒著門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然后將店門關(guān)了。他的神色莊重而恭敬,垂著頭低聲對殷九說:“不知貴客前來,失禮了。”說著,走到算賬的柜臺前竟然打起了算盤。只聽“噼噼啪啪”幾聲珠子碰撞的脆響,老者背后的墻突然翻轉(zhuǎn)開來,成了一道暗門。
“這邊請?!崩险邲_殷九頷首笑笑,然后轉(zhuǎn)身率先邁入了暗門中,殷九緊隨其后。
暗門之中是一個空間十分開闊的密室,與外面狹窄擁擠的店面全然不同。只見各種工具物件掛滿了四面墻,有些是一般人家都會用到的尋常工具,可有些殷九卻見也沒見過;有些物件小巧玲瓏,而有些構(gòu)造卻極其復雜……大大小小琳瑯滿目,直看得殷九目眩神迷。
沈三爺請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告訴他要造一條能夠活動的手臂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上一點時間。殷九心下焦灼,若是因為這個耽擱個把月,師哥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于是便問他最快需要多久?;卮鹫f要一整天。殷九一驚:一天?沈三爺臉上卻為難起來,說客官如果實在著急,老漢趕一趕或許能再快點。不過再快,八九個時辰也是要的。殷九大喜,忙請老人家盡快開始。
殷九本想趁這段時間先到聆花樓附近暗中觀察觀察,可是沈三爺硬是要他全程配合量尺寸、做模具、試戴等等。他一會兒拿來一坨泥箍在他斷臂上,一會兒用尺子量這里那里。沈三爺忙個不停,殷九也沒得閑,竟然一步也走不開,只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