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天晚上,沈三爺將手臂做好了。那手臂的尺寸大小,是按照殷九的身材和年齡推斷其骨骼長勢計算得出的。三爺又調(diào)和了一種與殷九膚色相同的凝膠涂在上面,做出了皮膚的質(zhì)感。從外形上看,與真正的手臂幾乎沒有差別。
殷九親眼目睹了制作的整個過程,心下嘆為觀止。三爺告訴他,別瞧這一條手臂不起眼,里面是大有乾坤。不用說模仿人體骨骼所用的榫卯結(jié)構(gòu)有多復(fù)雜,光是還原關(guān)節(jié)活動這一項,就需要齒輪傳動的工藝連接上萬個部件。而那些部件當中有的比米粒還小,最大的也不過比銅錢大一些,整體構(gòu)造精密無儔。
沈三爺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負,因為這樣的手藝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是練不出來的。用他的話說,害怕被人抄去學(xué)去的本事都不是真本事,因此他毫不避諱地任由殷九全程觀看,看不懂的地方他還給耐心解釋。到后來殷九也不問了,因為實在沒有幾個地方是他看得懂的。
手臂做好之后,三爺演示給殷九看。原來假臂上與斷肢接觸的部分有若干個不起眼的小小機關(guān),這些機關(guān)受到肌肉的壓迫便可以令手臂中的上萬部件互相咬合傳動,從而使末端的五根手指做出抓、握、捏等復(fù)雜的動作。殷九心中暗嘆,世上竟有此等能工巧匠,這鬼樞千機的頭銜果然名不虛傳。
他摸著殘肢之下宛如新生的假臂,心中百感交集。十幾年來的肢體殘缺,讓他心里似乎也殘缺了一塊。從小到大,他害怕別人的眼光長久地看向自己,也害怕一陣風(fēng)突然刮過讓左袖子倏地飛起來。他尤其怕映月,怕她那雙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的溫柔眼睛。她仿佛看不見他那條斷臂似的,總是能夠巧妙地避開觸及他傷痛的一切話題和場景。可越是這樣,越是如同在提醒他:他殷九是個需要被格外關(guān)照的殘缺不全的人。
三爺最后給了他一本小冊子和一只手套,囑咐他按照小冊子中記載的方法去鍛煉殘肢的肌肉,假以時日必能夠靈活地控制機關(guān)。又說,雖然這手臂足以亂真,可仔細去瞧還是能瞧出端倪,所以平日最好還是帶上這副手套。
殷九謝過沈三爺,即刻便要前往聆花樓?,F(xiàn)在他看上去已與常人無異,隱在人群中再也沒有一眼能被瞧出的特征了。
此時雖已長夜將半,而聆花樓內(nèi)仍是笙歌鼎沸,一派紙醉金迷。今晚的客人似乎比以往還要多一些,可是老板娘卻不在店里。殷九拉住一個伙計,擺出一張酒色之徒的笑臉,問他老板娘人在何處,還不來招呼大爺。那伙計陪笑著回他說老板娘病了,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看生意了。病了?殷九斜眼打量著那個伙計,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突然換了張不高興的面孔,掏出一沓銀票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問:“這些白花花的銀子也治不好你們老板娘的病嗎?”
聆花樓里的伙計們最疲于應(yīng)對的就是財大氣粗的金主們,因為老板娘交待過,這些人都是些蠢材暴發(fā)戶,只要他們肯把錢乖乖留在聆花樓,就是鬧得再兇,也得好好伺候著,更不能動手。
伙計好脾氣地跟殷九賠了幾句不是,解釋說:“嗐,瞧您說的。我們老板娘是真病了,但凡有一絲力氣能爬起來也不敢讓大爺您久等啊。最近店里的生意都是吟盞和木犀兩位姑娘在做主,大爺您要什么玩什么跟兩位姑娘說也是一樣的?!?p> 殷九瞧那伙計的神色不像是撒謊,想來他提到的那兩個女人在聆花樓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說不定知道些什么。殷九又問她們在什么地方。那伙計沖他豎起三根手指,神情帶著幾分倨傲,“三樓。”他簡短地說,同時眉毛一挑,省略的話是:“就是不知道您夠不夠資格上去?!?p> 殷九發(fā)現(xiàn),即便老板娘不在,所有的客人依舊安分守己。他們各自呆在符合身份的樓層上宴飲,絲毫不敢跨越雷池一步。殷九覺得這些人很可笑,可是他們自己卻覺得理所應(yīng)當,畢竟違規(guī)矩的代價何止千百倍地超越其收益。所以在這些人眼里,遵守聆花樓的規(guī)矩就如同遵守當朝律令一樣自然而然,甚至到了無需監(jiān)督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當殷九拔足往樓上走時,沒有人覺得有絲毫不對勁——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
殷九剛上到三樓,便聽見一人在粗聲大氣地吼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家王爺是來看你跳舞的,你就彈這么個破琴糊弄誰來?”
殷九聽那人的聲音渾厚深沉,中氣十足。遠遠瞧去,又見他身型十分魁梧,猜想此人必是個力大無窮的高手。那大塊頭的身邊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手里搖著一把折扇笑而不語,一看便知是那大塊頭的主人。他們身邊圍著不少統(tǒng)一裝束的小廝,不用說,都是這公子帶來的隨從。
殷九走過去,明白了,原來這些人是在仗勢為難一個彈琴的姑娘。這姑娘生得眉目如畫,姿容俊秀,讓人一看便移不開眼睛。她像是沒聽見那大塊頭說話,眼見被一群來者不善的男人圍著,臉上也毫無懼色,依舊拿著塊細絹輕輕擦拭琴弦。她身邊一個老媽媽都要急死了,點頭哈腰地小聲懇求道:“哎呦我的吟盞姑娘,您快跳一個吧,小王爺咱們可得罪不起呀……”
殷九心里一沉,原來此女便是吟盞。
吟盞斜乜著眼睛,看了那老媽媽一眼,嚇得那婆子趕緊閉了嘴。接著,又似笑非笑地看著小王爺,說:“王爺見諒了?!彼@一句雖是道歉,可是語氣中全是譏誚輕蔑,毫無歉意。又說:“這聆花樓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可也向來是我們演什么,客人便看什么。王爺今天想看奴家跳舞,不巧了,奴家今天不跳舞,只彈琴?!?p> 她話還沒說完,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漢大吼一聲“放屁!”說著便要張牙舞爪動起手來。小王爺闔起扇子往他胸口一豎,那大漢立刻成了只乖順的貓,重新垂手站好。
小王爺輕聲一笑,說:“那么依姑娘的意思,本王要怎樣才能欣賞到姑娘的曼妙舞姿呢?”
吟盞繼續(xù)擦那把琴,擦得極其認真。她擦幾下就調(diào)弄調(diào)弄琴弦,同時嘴里說:“王爺可以多來聆花樓轉(zhuǎn)轉(zhuǎn),趕上了不就看到了?”她這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旁邊的老媽媽聽完臉都綠了,氣都不敢大聲喘,那樣子十分受罪。
“好大的口氣?!毙⊥鯛?shù)男θ菰谀樕舷Я?,“要是本王今天必須看到呢??p> 吟盞緩緩地抬起頭來,仍是笑著。她雙手重新放在了琴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里瞬間殺氣騰騰。殷九早就看出來她一點也不簡單,她撫琴的手勢是頂尖的樂殺術(shù)的起式,而那琴上的七根弦就是她殺人的利器。他看見吟盞的嘴唇動了動,那不是一句咒語,而是一句“找死?!笨峙履俏恍⊥鯛斶€沒有察覺到危險,他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只要輕輕撥下一個音,他,以及他身邊所有侍從的人頭瞬間便會被琴弦削落下來。
“她不跳我來跳?!边@時,一個泠泠悅耳的聲音從大廳盡頭的屏風(fēng)背后傳來,一位身穿蝶黃色羅衫的嬌容少女繞過屏風(fēng),款款走近了。
吟盞身邊的老媽媽如同見了救星,甩著粉紅色的手絹一頭撲向了黃衣少女?!鞍ミ衔业哪鞠媚?,你可算來了——”她的破鑼嗓音山路十八彎地拐下去,“好姑娘,快替我老婆子勸勸,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兒擺小姐架子呢……”說著眉飛色舞地朝吟盞努了努嘴。
一陣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隨著這少女的到來幽幽然懸浮在大廳里,可是殷九仔細一聞卻又什么也聞不見,他心中暗自一沉。
那位名叫木犀的少女如同沒看見這婆子,而是和吟盞碰了個眼色。吟盞臉上的殺氣褪了下去,雙手在弦上重新展平,又換成了平常彈琴的手勢,看來她暫時不想要這些人的腦袋了。
誰知那小王爺并不甘心接受這個臺階?;蛟S是他自小就呼風(fēng)喚雨慣了,從來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因此更不懂什么叫退而求其次;也或許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下人們的腦袋將會在頃刻間搬家。總之,他非但不知收斂,反而朗聲大笑起來。
“本王也有個規(guī)矩?!彼麑⒛鞠念^發(fā)掀起一縷放在鼻子下面閉著眼嗅了嗅,接著說:“那就是本王只要最好的。木犀姑娘當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終不是最好的?!?p> 木犀聽了臉色瞬間大變,怒氣之盛猶甚于剛剛的吟盞。她緊捏著扇柄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毫無血色,那把蘇繡小團扇在她手中被攥得瑟瑟發(fā)抖,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某種一觸即發(fā)的危險。從她走出屏風(fēng)那一刻,殷九就有了判斷,這木犀的咒術(shù)并不在吟盞之下,所以他料想這個小王爺必定會死得非常難看。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了來,“原來是梁小王爺?shù)嚼?,有失遠迎?!币缶叛曇敉?,心里頓時一驚。
錦娘出現(xiàn)了。
02
旁觀的人里,只有殷九一個人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錦娘原本是沒有打算要現(xiàn)身的,可若非如此,那位梁小王爺恐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木犀手里了。
木犀用的是暗殺一類的咒術(shù),這在所有咒術(shù)當中是最陰狠毒辣的一種,施咒者能在頃刻之間取人性命而絲毫不被察覺。就在梁小王爺去嗅她頭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吸進了涂在頭發(fā)上的某一種毒。倘若沒有那一句“木犀姑娘當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終不是最好的?!蹦敲催@種毒就只會是一種花香??赡蔷湓捯徽f出口,木犀立時大怒,當下便要以咒術(shù)催動毒性來取他性命。
使用這種手法殺人,本來可以做得極其隱蔽,只是她怒氣太盛,所用之咒術(shù)既剛且猛,不加匿藏,終究被殷九察覺。然而就在那梁小王爺全身骨肉瞬間便要化成一灘血水之際,錦娘卻及時救了他一命。
她的突然出現(xiàn)著實讓殷九吃了一驚。在他看來,木犀的咒術(shù)已不算弱,而錦娘竟然輕而易舉地就化解了她全部的殺招。一種咒術(shù)去化解另一種咒術(shù),本該是兩種力量的激烈抗衡,可是她壓制木犀時卻連一個茶盞都沒有打翻。而在場的其他人——包括梁小王爺自己——對此甚至毫無知覺。
殷九的胸口猛地悸了一下,若是連蒼冥山莊的一個掌柜都如此了得,那么莊主江離又會是何等樣的人物?他簡直沒辦法想象下去。
那梁小王爺雖是草包一個,仗著他老子的權(quán)勢狐假虎威,可聆花樓是絕不愿意得罪這樣的人的。錦娘責(zé)備地看了兩個姑娘一眼,接著又轉(zhuǎn)過去巧笑盈盈地說了一堆的好聽話。
她的手段顯然要高明許多,幾句話一說,又像是在調(diào)情又像是在奉承,可卻明明白白地傳達一個意思:就算是他老子到了這里也得規(guī)規(guī)矩矩,所以勸他還是趁早收了小王爺?shù)募茏?,免得大家難看。
那小王爺也不是糊涂的,馬上就認清了情勢,明白自己遠不是這八面玲瓏的老板娘的對手。只得順著臺階說幾句不服不忿的空話,便帶著自己的手下悻悻然地離去了。
兩位姑娘似乎對老板娘的責(zé)備不以為然。木犀的脾氣頗為急躁,一扭身不管不顧地徑自走了。吟盞更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表情,屁股如同長在了榻上,就那樣坐著繼續(xù)擦她的琴,連起身做做樣子行個禮都不肯。
殷九心中煩亂,不知要如何去逼問出江離的下落。眼見吟盞和木犀兩人的咒術(shù)已是不凡,那錦娘更加高深莫測。如果真要動起手來,他孤身一人未必占得到便宜。正待苦思無解時,忽覺右臂被人拉住,扭臉一看,居然是青山。
“你怎么……”殷九的話說到一半,見青山不住地給自己使眼色,便住了口。青山把他拉下樓,二人在大堂的一個偏僻角落里坐了下來。
“你一個人來我始終不放心,”青山低聲說,“剛剛你也看見了,這聆花樓里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
他說到這里突然停住,店小二這時端上來茶水給他二人倒了,又絮絮地詢問客官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云云,青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那小二便識趣地走了。
殷九等那小二走遠,忙壓著嗓子問:“你怎么出來了?離開那冰窖倘若蠱毒再發(fā)作,可是不要命了?!”
“不妨。”青山說,“白天雖然燠熱,可現(xiàn)在是夜里,已經(jīng)有了秋涼,體內(nèi)蠱蟲沒有那么活躍了。再說,我也不能一輩子待在冰窖里……”
殷九見他精神氣色確實比之前好了很多,又聽他說什么“不能一輩子待在冰窖里”的話,想到師哥向來要強,必不喜被人當做廢物對待,也便將更多規(guī)勸叮嚀的話都咽了回去。
青山突然笑了笑,他看見了殷九被接好的左臂,說:“沈三那小老兒還挺辦事的,這假臂接得很好,一點也看不出?!?p> 殷九輕輕撫了撫左臂,偏過頭充滿憐愛地看著它,如同在欣賞一件珍寶。“沈三爺固然是妙手神工,可若沒有師哥的面子,我這斷臂又怎能重生?師哥的恩情……”
“你我兄弟何須說這許多?”青山截住他的話,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要論恩情,你先前折損功力替我鎮(zhèn)壓蠱毒,難道要師哥再跪拜你不成?”
殷九聽了微微一怔,隨即無奈何地笑了?!傲T了罷了,”他端起茶杯,“那兄弟以茶代酒表表心意總可以了吧?!闭f著一仰頭,把茶水干了。殷九一整天粒米未進,那冰冷的茶水倒入他空蕩蕩的胃里,讓他渾身頓時打了個寒噤。
他放下茶杯,復(fù)又愁容滿面,說:“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逼問出江離的下落,好為師哥尋得解藥。否則,即便天氣轉(zhuǎn)涼,你體內(nèi)的蠱毒仍有發(fā)作的危險。”
“此事怕是不易?!鼻嗌秸f。
“確實。”殷九沉吟道,“那個叫錦娘的女人還有她手下那兩個丫頭都不是泛泛之輩??墒菦]有別法子,只能硬逼他們說了??此齻兪窃敢庹f實話,還是想領(lǐng)教咱們無相宮刑訊的手段……”
“且慢!”青山忙道,“這事沒這么簡單!”
殷九給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這一次他喝得很慢,似乎在等著對方說下去。
青山四下環(huán)顧了一圈,說:“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這里卻還有這么多人,你不覺的奇怪嗎?”
“這有什么奇怪?聆花樓從落成的那一天便是如此,全天下的酒色之徒?jīng)]有不想來此‘朝圣’的。有的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品一品美酒江城釅,就是剜鼻割肉斷手斷足也要縱性快活一番?!?p> 青山搖了搖頭,“你看靠近門口坐在大瓷花瓶左手邊的那一桌。從我進來到現(xiàn)在,他們桌上那幾樣菜動也沒動過?!?p> 殷九將臉微微側(cè)過,目光順著眼角去瞧了片時,那桌人看起來好像交談甚歡,但目光卻四處游移,皆不動筷,杯子也很少舉起,看久了便覺出是在演戲。
“還有坐在樓梯旁邊那一桌?!鼻嗌浇又f,“那幾個客人每人摟著一個姑娘,既不去房間,也不帶走,就只是一杯杯地喝酒??墒呛攘艘粋€晚上,卻沒有一個人喝醉?!?p> 殷九再去看,果真如此。經(jīng)青山這樣一說,到處都透著十分的古怪。
“只怕這里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聆花樓的殺手。這些人個個深不可測,如今我功力尚未復(fù)原,如果貿(mào)然出手咱們勝算不大。不如先回去,以后再做計較?!鼻嗌秸f著便站起身來。
可是殷九卻沒動,仍然慢悠悠地喝茶,已經(jīng)連喝了三四杯?!皫煾?,”他抬起頭看了青山一眼,“我也跟你說個事,你看看奇不奇怪?!?p> 青山見他語氣神色均不似先前,心中暗自疑惑,卻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殷九說:“現(xiàn)在已是深夜了,外面更深露重,雖說不至于寒冷,卻也是涼意襲人?!彼f到這里頓了一下,青山見他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更不明白他的意思。
殷九的目光從杯口緩緩移動到青山的臉上,在與對方目光相接的一瞬間變得冷硬而陌生?!皫煾缒阏f,這店小二怎么會在這種時候給客人端上來一壺冷冰冰的茶水?還是說,他早就認識我們當中的一個,并且還知道他身中奇毒碰不得溫?zé)??!?p> 青山的臉剎那之間就變了色。
他的嘴角微微抽動著,似乎在勉力維持著一個笑容。可這笑容讓他整張臉看上去既猙獰又古怪。與此同時,一個殺招在他手中醞釀著。
03
“你究竟在說什么呢?”青山的表情困惑極了,仿佛對方說了一句很難懂的話,“我們還是先趕緊離開這里再說?!?p> “你們千辛萬苦地找我,肯就這么輕易讓我離開?”殷九抬頭看他,臉上冷若冰霜,可眼里卻是深深的失望和悲涼。“你現(xiàn)在到底在為誰做事?又是在什么時候背叛了無相宮的?你知不知道叛宮的下場是什么?墨影凡使?”他一連串地問下去,每問一句手中的茶杯都在桌上重重地頓一下。
青山原本僵挺挺地站在原地,可聽見“墨影凡使”四個字時,身軀還是不自覺地微微搖晃了一下。這個名號如同一記辛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你在懷疑什么?”青山的聲音陰沉而憋悶,像是來自于他胸腔的最深處?!熬鸵驗樾《松蟻硪粔乩洳杷?,你就疑我?”
“一壺冷茶本來沒什么,只是它剛好把困擾我很久的幾個疑點都穿成了線?!币缶耪f,“還記得你在密林中被不歸山那群道士圍攻的時候嗎?”
“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懷疑我?”
殷九不置可否地一笑,說:“在密林中,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那鬼木藏宮陣法是你施展的,可是我始終覺得哪里不對?!?p> “哪里不對?”青山的臉色一沉。
“鬼木藏宮之陣兇險無倫,且所耗功力巨甚,而你彼時身中劇毒,就算能夠勉力支撐,卻又怎么可能將不歸山的一干高手逼入絕境?此為其一。其二,既然你已經(jīng)將他們逼入了絕境,也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那么為何不一鼓作氣,反而要在關(guān)鍵時刻突然現(xiàn)身暴露自己?其三,鬼木藏宮之陣一旦啟動,除非被困于陣中之人盡數(shù)死去,否則施咒者必遭反噬。然而不歸山的人并沒有全部死在陣里,若你真的是布陣之人,又為何會安然無恙?這三個問題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扇绻僭O(shè)當天有人代替你布陣,又代替你遭到反噬,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釋了。而且可以確定,這個布陣的人必定與你關(guān)系十分密切,否則不會為你以身犯險以這樣的兇陣來御敵。此人不僅甘心為你獻身,更加體貼入微。當天在陣里,氣候驟然變冷,起初我以為這是殺敵的手段。可知道了你體內(nèi)蠱毒的特性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人是在竭力緩解你的痛苦。而你在不該現(xiàn)身的時候突然暴露自己,恰恰也正是為了保護此人。因為誰也沒有料到,洛云凝被逼入絕境之后,竟然兵行險著,以血入陣,試圖以更大的陣法嵌套原來的兇陣。你知道他一旦成功,不僅會立刻發(fā)現(xiàn)那個藏在暗處的人,甚至還會取其性命?!?p> 青山沉默不語,可是緊繃著的臉上似乎閃現(xiàn)了片刻的動容。他突然開了口,問:“那又如何?那能說明什么?”
“到這里還不能說明什么,只能說有個人在暗中幫你罷了?!币缶挪痪o不慢地說,“可接下去的一連串的怪事可就有些說道了?!?p> 殷九一面觀察青山的神色,一面繼續(xù)說下去:“不歸山的道士們造訪過侯府以后,我便立刻將你轉(zhuǎn)移到了王宮的冰窖里藏身,自己也就此離開了侯府。一天晚上,侯府莫名其妙地闖進了一個蒙面的黑衣女人。這女人咒術(shù)高強,絕非等閑之輩。可你說奇怪嗎?這樣一名高手,見到我便要逃,看她樣子似乎早就知道不是我的對手??杉热恢溃瑸楹斡忠半U前來。而且她進入侯府竟似沒有任何目的,一不為財,二不傷人。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便是要引我現(xiàn)身,可我又實在想不通她究竟為何要引我現(xiàn)身。這女子被我布下的結(jié)界所阻逃脫不得,然而就在我揭開她面紗的一瞬間,另一名黑衣人卻突然出現(xiàn)把她給救走了。雖然我還是刺穿了她的小腿,可卻始終沒能看清她的真面容。哦,對了。救人的那個黑衣人說了一句話,雖然只有一個字,但也聽得出是個女人?!?p> 殷九說到“沒能看清她的真面容”時,果然看見青山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于是他笑了笑又說:“接下去想不通的怪事還有呢。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打發(fā)了那兩個女人以后,便要折回王宮去找你??烧斘也厣碓趯m墻外的一棵樹上等著侍衛(wèi)換班時,突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味。那香味本來十分不宜察覺,在戶外聞到只會當成是尋?;ㄏ?,可有趣的是,夏天怎么會有桂花呢?”他停下來,欣賞著青山狼狽的神情,“很顯然,有一個身上帶著桂花香味的人在跟蹤我。不用說,也是個女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先前那名黑衣女子要引我出來,其實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我,引我現(xiàn)身不過是為了讓我給這名桂花女子帶路。這三個女人煞費苦心,其實最終是為了尋找你的下落。”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我會讓你聽懂的?!币缶爬淅湟恍?,“起初我以為她們是你的仇家,或者知道了你無相宮護法的身份想要探知《連山笈》的下落,因此我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甚至忘了在密林之中你是有幫手的,也忽略了這個幫手會不會和那三個女人有關(guān)聯(lián)。直到今天,我才把一切都想通了。你還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嗎?”
青山猛然一怔,突然間哈哈哈大笑起來。他重新坐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好像就在剛剛的一個剎那,他決定了某些事情,也放棄了某些掙扎。“說吧說吧,既然已經(jīng)說到了這里,何必再留個尾巴?索性把故事講完豈不痛快?”
“也好?!币缶排e起杯子,“無相宮宮規(guī),懲治下屬必要使其明明白白。一會兒我和師哥——還有師哥的幫手們之間固然免不了一番惡斗,不如在此之前我們就把話說個明白?!闭f罷,他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隨后他接著說道:“我是從吟盞姑娘拒絕為梁小王爺跳舞察覺出異常的。這聆花樓雖然規(guī)矩嚴明,但向來很少得罪客人,何況是三樓的客人?況且,吟盞姑娘素日是跳舞的,為什么今天寧可開罪王爺也不肯起身跳舞?原因只有一個,不是不想跳,而是不能跳?!?p> “你什么意思?”
殷九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那梁小王爺出言不遜的時候,我看見吟盞撫琴的手擺出的是‘琴殺咒’的姿勢。毫無疑問,吟盞是一名用咒術(shù)的高手。那一刻,我頭腦中的兩條線索瞬間重合——如果吟盞便是當天闖入侯府引我現(xiàn)身的那名黑衣女子,她的腿被我從腳掌至膝蓋一劍刺穿,你說,受了這樣嚴重的腿傷,她還能跳舞嗎?”
青山的臉色陰晴瞬息變換,啞口無言。
“而接下來一個人的出現(xiàn),恰恰印證了我的猜測。”
“誰?!”
“木犀。”殷九說,“就在吟盞即將出手取那小王爺性命之際,木犀出來解圍。她一到場,大廳立刻飄來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與那日我在宮墻外的樹上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
青山將臉別過去盯著地面,只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
“到了這里,其他人的身份也就不難推測了。”
“還有什么其他人?!”青山額頭上的虬筋突兀地跳動著,他突然意識到“凡使”和“神使”之間的差距不只是位階和咒術(shù),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當然指的是在侯府救走吟盞的人,還有在密林中替你布下鬼木藏宮陣法的人。”殷九說,“而這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便是聆花樓的老板娘,錦娘?!?p> 殷九見青山的神情毫不意外,便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準確無誤。他接下去說道:“錦娘的身份并不難猜,能夠在我布下的結(jié)界中來去自如,又能從我手中將人救走,這樣的高手天下間只怕不多。我見她今天出手輕而易舉就化解了木犀的咒術(shù),基本上可以肯定,她便是那日在侯府救走吟盞的另一名黑衣人。可她是不是當日在密林中暗中助你的人,我還不能肯定。而這就多虧了這壺冷茶——”殷九拿起茶壺準備再斟,可是茶壺已經(jīng)空了,“這樣的夜晚雖然不算冷,可是店家通常是不會給客人端來冷茶的,何況這壺茶還被鎮(zhèn)得冰冰涼涼。顯然,有人深諳你體內(nèi)蠱毒的性質(zhì),知道你碰不得溫?zé)岬娘嬍?,所以特意吩咐過小二,給你端上的食物酒水必須用冰鎮(zhèn)過才行。想必那小二早就認識了你,所以今天見到你便上來招呼。你擔(dān)心他會暴露你的身份,于是趕緊將他趕走了??蓻]想到百密仍有一疏,他端上的這壺冷茶最終還是露出了馬腳。至于吩咐店小二對你特別關(guān)照的那個人是誰,我想就不用多說了吧?此人對你體貼入微至此,連飲食都關(guān)照到,這和在密林中改變氣候替你緩解痛苦的細膩心思豈非如出一轍?在這聆花樓里,能吩咐店小二的只有三個人:錦娘、吟盞和木犀。可是鬼木藏宮之陣何其復(fù)雜,吟盞木犀二人的咒術(shù)雖高,卻也不具備布陣的本事。所以到這兒一切才算明朗:當日在密林里暗中助你的人就是錦娘。另外你猜,我進門時店小二和我說什么?”
“什么?”青山冷冷地看他。
“他說老板娘已經(jīng)病了幾個月了?!币缶耪f,“我想,若不是被陣法反噬,以錦娘的咒術(shù),還有什么病能讓她臥床將養(yǎng)幾個月呢?”
青山陰沉著臉色,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
“而直到剛剛見到你,我才把最后一件事情也想明白了?!币缶耪f,“我?guī)湍惘熯^毒,所以很清楚你的情況,你中毒已深,本應(yīng)該是沒有辦法走出冰窖的,可是你現(xiàn)在卻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為什么?”
“別賣關(guān)子了!”青山的語氣已經(jīng)十分煩躁。
“因為你服了解藥?!币缶泡p輕一笑,“我說了,當日吟盞冒死引我現(xiàn)身,木犀跟蹤我到王宮,其實目的都是為了尋找你的下落??墒菫楹我獙ふ夷愕南侣洌楷F(xiàn)在我知道了,是因為錦娘要給你送鎮(zhèn)壓蠱毒的解藥??赡嵌螘r間我對你寸步不離,她根本沒有機會將藥送到你手里。于是你便故意告訴我蒼冥山莊和江離的事情,又讓我去找沈三爺修復(fù)斷臂。沈三爺給我量尺寸、塑泥模忙碌不停,絆著我也片刻不能走開,生生耗了一整天。也正因如此,錦娘才有機會派人將解藥送到你手上。而你又擔(dān)心我來聆花樓逼問江離的下落會傷害到她們,所以這才跟了過來,想要把我?guī)ё?。我說得是也不是?”
幾聲巴掌拍擊的聲響就在這個時候從樓上傳來,只見錦娘笑吟吟地順著樓梯款款走下,“精彩!真精彩!”她說。與此同時,大廳中原本用餐的食客有一大半突然站了起來,呼啦將殷九團團圍住。另一些真正的客人見此狀況也慌了神,蜂擁地往門口擠去。
錦娘沖那些落荒而逃的客人踮腳揮動著手帕:“對不住了啊,今天都算我錦娘的,改日再招呼各位……”她說完,兩個肩膀一擰,轉(zhuǎn)過身來,立刻換上一副殺氣騰騰的面孔?!扒圜肷袷构幻惶搨鳌!彼蛔忠活D地說。
殷九仍舊坐著沒動,仿佛沒有瞧見圍在四周的百十個面目猙獰的殺手。他挑起眉毛看了錦娘一眼,突然笑出了聲:“那都是過去的名號了,還提來做什么?就像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沒有人叫你‘銀瞳鬼使’了吧?陸吾姐姐?”
全世界瞬間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