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樞千機沈三爺?shù)谋臼?,可不只是做出一條能活動的假手臂那樣簡單。殷九是直到親眼看見一座富麗堂皇的酒樓,在頃刻之間變成一座巨大的迷宮時方才領(lǐng)悟,原來這聆花樓才是沈三爺最得意的作品。
他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再也沒見過消失在迷宮中的錦娘和青山二人。他終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原來昔日無相宮的銀瞳鬼使和墨影凡使早已經(jīng)叛了宮,如今都在為蒼冥山莊賣命。至于他們二人經(jīng)歷了什么,又因何背叛,他既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因為不論是何理由,叛宮者死。
現(xiàn)在,聆花樓一切如舊,又恢復成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樣子。它既然可以在頃刻之間變成迷宮,當然也可以在頃刻之間變回紙醉金迷的歡場。殷九此刻還是坐在一樓廳堂里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幾個月前他和青山一起坐的位置?,F(xiàn)在他再去看聆花樓里的一切,都已和從前大不相同。這店里的小二、操管弄弦的樂師、緩歌慢舞的謳者全都跟吟盞、木犀他們一樣,是聆花樓里豢養(yǎng)的殺手??墒且缶挪⒉淮蛩阌脽o相宮的酷刑去逼問他們什么,因為他們都是錦娘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無相宮的手段錦娘最熟悉不過,她既然放心地將他們留下,而沒有在離開之前全部殺光,那么就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們根本不知道錦娘的行蹤,要么是酷刑用在他們身上,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殷九認為后一種的可能性甚至還要更大一些。
早在還沒見過錦娘的面時,殷九就已經(jīng)斷定她的身份絕不簡單。因為聆花樓本就不是尋常的地方,這里的老板娘又豈會是尋常之人?只是殷九從沒想過,這個不尋常的女人和銷聲匿跡了將近二十年的陸吾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直到他推斷出青山背后的幫手正是錦娘時,這個如花似玉的青樓老板娘才和昔日無相宮第三護法的形象漸漸重合起來。
對于用咒術(shù)的高手來說,改變?nèi)菝脖揪筒皇鞘裁措y事。何況無相宮覆滅,四大護法各奔東西之時,殷九——當年他還叫燭龍——的年歲尚小,對于很多事情的記憶也十分潦草。
可旋鰲或青山也好,陸吾或錦娘也罷,不論他們的名字、身份抑或容貌發(fā)生了怎樣的改換,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也是永遠都不會變的。錦娘若不是關(guān)心則亂,殷九恐怕還沒有那么容易把一切都想清楚。
當年無相宮尚在時候,他們兩人的事就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時的殷九雖然才只有五六歲,卻也不難察覺,旋鰲師哥與陸吾姐姐看彼此時的眼神,與看別人時是完全不一樣的??删烤鼓睦锊灰粯?,他當時并不懂得。可是現(xiàn)在他懂了,因為他心里也住著一個用同樣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人,原來那眼神所要傳達的含義就叫做柔情蜜意。
殷九在這里守株待兔已經(jīng)十幾天了,他想,青山和錦娘現(xiàn)在都為蒼冥山莊賣命,他們這樣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無非是為了《連山笈》。如今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因此根本不需要親自去找他們,只需要以逸待勞在這里等待,他們早晚會再找上門來的。
于是他喚來小二,又要了兩角上好的江城釅并十幾樣精致小菜。小二撇撇嘴,對他在這里白吃白喝感到十分不滿,但還是按吩咐乖乖端上了酒菜。因為他知道,這位客官可不管聆花樓的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這可是一位能把老板娘都逼走的主,所以不得不對其言聽計從。
這時,不遠處一桌客人在閑談時蹦出的三個字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耳朵——“不歸山”。于是他一面飲酒一面更加留心去聽,原來,他們是在討論最近從王宮中傳出的一道政令。這道政令是針對當朝所有有爵位的臣子頒布的,是說要從他們當中選召部分已經(jīng)成年的子弟前往不歸山進學。這對所有符合條件的臣子來說不啻是天大的喜訊,因為這向來是只有王室宗親才有的資格。
由于歷代君王皆信奉道教,尤其尊奉不歸山一脈為正宗,所以久而久之,不歸山的地位和影響已經(jīng)與皇家牢牢綁定,儼然成了舉國之信仰。據(jù)說王以前在身體無恙時,每年都要去山上朝圣。尋常官員,若是能夠隨王伴駕前往山上一覽,便已是無限榮寵。如今又允許自家子弟上山進學,這便更加是光耀門楣的天恩了。
可是這些話在殷九聽來,卻如同五雷轟頂。因為如果按照這樣的條件,萬川也在選召之列,而他是不能上不歸山的。
當天夜里,殷九再一次悄悄潛入了侯府。自從離開侯府以后他便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從不教任何人發(fā)現(xiàn)行蹤??墒墙裉?,他一翻入墻內(nèi)便直奔萬川的房間而去。
萬川見師父夤夜前來,又驚又喜。原來,殷九為了追查兩個叛徒的行蹤,已經(jīng)很久沒有陪萬川在子虛幻境中練功了。師徒二人一別數(shù)月,此時見面自少不了絮絮互問一番近況。
殷九問起選召王公子弟前往不歸山進學一事,萬川還沒等他說完,便仰起臉嘿嘿笑道:“師父的消息怎么這樣靈通?今日宮中才派人來傳了旨,師父就知道了?!币缶怕犃T,心中頓時咯噔一聲??墒侨f川卻喜得眉飛色舞,把什么榮寵、天恩一個個掛在嘴上說個沒完。他還說,上官家所有子侄輩當中,唯他一個人被選中了。連鏡明和劍澤兩個堂哥也通通落選,為了這事,旁氏和胡氏還跑來哭鬧了一番。
殷九見萬川很少如此得意自豪,心中更加躊躇。看他的樣子不難推想,闔府上下也必將此事看作是無上榮耀,想要阻止只怕不易。正自彷徨無計之時,只聽門外有人輕聲說道:“川兒,你在和誰講話?”
是映月的聲音。
殷九聽見這聲音,只覺心旌猛然一蕩。他若以無相宮第一護法的心智去做決斷,此時立即離開才是上策。且不說與這一家人的牽扯越多,對彼此就越是危險。單是兒女情長這一項,便是他這種人最不該去想去碰的??墒峭蝗恢g,身體中屬于燭龍的那一部分消失了,而屬于殷九的部分卻偏偏活了過來。于是他的雙腳生了根,想拔都拔不動,整個人就那樣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
萬川見師父回府,本就想去叫姐姐來敘話。這時聽見映月就在門外,忙躍下床去開門,一面嚷:“姐,你看誰回來了!”
映月邁進門,眼睛毫無準備地撞上了殷九。她先是一怔,又一笑,隨口招呼了一句:“殷先生來啦?!彼岩郧敖袘T了的“殷大哥”又換回了“殷先生”,可是語氣卻自然到?jīng)]有讓任何一個人尷尬,仿佛不過是在隨口招呼一位時常登門造訪的熟客。
萬川近來也漸通男女之事,明知姐姐這一怔一笑一招呼之間,已不知有多少思緒在無聲地起落。于是尋個由頭便出去了,又將值夜的小廝都趕出了院子,自己站在廊上守著。
殷九雖有一肚子話要對映月說,也深知萬川的好意,可眼下卻不是互道離愁別緒的時候。他想,映月一向聰慧,或許可以想出一個既能阻止萬川前去不歸山,又不至于讓他、侯爺還有夫人起疑的辦法,于是便對她說了。至于原因,他卻始終三緘其口。
映月看著殷九的臉,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她并不是在琢磨他那些沒說出口的原因,更不是懷疑他的意圖。她信任殷九就像信任弟弟或者爹娘那樣,是沒有條件,徹頭徹尾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那一定是知道了這件事情,對自己或者對整個上官家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這一點,哪怕是在她猜出殷九是無相宮護法的時候都沒有絲毫改變過。
不知過了多久,映月?lián)u了搖頭,開了口:“川兒必須得上不歸山。”
“為什么?”殷九驚道。
映月淺淺地一笑,說:“你只不說你的‘為什么’,倒要來問我的‘為什么’,我若不說,你道如何?”
“月兒……”殷九一急竟脫口喊出了映月的小名,等他回過神時不覺臉上已陣陣發(fā)燙,于是忙在后面接上“姑娘”二字,“我……”
映月瞧他發(fā)窘的樣子本來甚覺好笑,可又見他神色凝重,料知此事或許非同小可,便也收起玩笑,將原委一一道來。映月說,選召萬川前往不歸山進學,乃是宮中直接降旨。且不說什么榮寵不榮寵,如若不去,首先便已是抗旨。父親在朝堂中的勢力早已今時不同往日,尤其是王稱病以來,朝堂全由國師瑤光把控著,無數(shù)雙眼睛時刻盯著上官家,等著抓父親的把柄。王受到國師的蠱惑,早就猜疑上官家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在尋找機會收回父親的兵權(quán),只是父親行事滴水不漏,所以苦無由頭。這個時候,若有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可能給整個上官家招致禍患。所以,萬川如果不去,便等于公然抗旨,國師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大做文章。
末了,她又說道:“父親真的在意這份榮寵嗎?我看倒不見得。今天侯府敲鑼打鼓熱鬧了一整天,明兒個后兒個還要連擺幾天的宴席慶祝萬川被選中,這些都是做給人看的——尤其是做給宮里人看的。意思是說,上官家永遠是王的奴才,永遠對王的一切賞賜都感到萬分榮幸?!庇吃碌恼Z氣十分平靜,無喜無惡,幾個月不見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映月自小就聰明,可那只是屬于小女孩兒的古靈精怪。然而今日再看她,似乎已經(jīng)具備了洞燭世事的心性。
殷九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眉心早已擰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他向窗欞外看去,見萬川正像個忠實的護衛(wèi)那樣在院子當中巡邏,恐怕他還以為自己為姐姐和師父制造了一場秘密的風花雪月呢。殷九心亂如麻,最后他終于把心一橫:“即是如此,我陪川兒同去便是?!?p> 02
半個月后,不歸山派了兩名道士來接萬川上路。上官仁按照規(guī)制,特地為兒子預備了百人儀仗隨行。只見雕車寶馬轔轔蕭蕭,又有眾執(zhí)事高舉旗、幡、牌、傘等一應物事,吹角鳴鑼,聲勢動天。
那兩名道士久居深山,何曾見過這等官家威儀,忙說此番上山乃為進學修道,體驗羈旅辛勞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所以公子們的吃穿用度一概不宜過奢。他們二人下山之前得掌門特意叮囑,無論父輩官職大小,每位公子只能攜一名仆從隨行。他們見靖安侯將信將疑,便又說,此番進學須得完成考試方可卒業(yè)下山,而對于萬川的考核從他二人進入侯府那一刻便已經(jīng)開始了。上官仁聽罷,唯恐這鋪張的陣仗犯了道家忌諱,只好忙忙地收了,一切從簡。
萬川從沒獨自出過遠門,而這一去至少三年不能回家。聶氏每念及此,心中都像被剜空了一塊肉一樣。又想到南下一路千里迢遙,便更是一萬個不放心,所以連府兵首領(lǐng)和吳管家都安排進了隨行的隊伍里?,F(xiàn)在聽說只允許隨身帶一名仆從,聶氏馬上抹起了眼淚,說什么也不肯依。侯爺和萬川怎么勸也勸不住,兩個道士在一旁坐立不是,神情甚是尷尬。
這時,映月伏在母親耳畔悄聲說了句話。聶氏一怔,收住悲聲看著女兒,疑惑道:“真的?”
映月握了握母親的手,輕輕點頭,低聲說道:“有他在,您還不放心么?”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母女二人在嘀咕些什么。萬川心想,姐姐定是把師父暗中陪同自己南下的事告訴了母親。只是師父囑咐過,此事不好被外人知道。于是他只微微一笑,卻并不聲張。
自打聶氏知道了那兩個貌不驚人的道士竟能夠影響兒子的考核結(jié)果以后,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尋思,禮多人不怪,道士也是人,哪有人會不喜歡好東西的?可思來想去,不歸山的道士畢竟不同尋常,一般的金銀財帛或許看不上眼。于是念頭一轉(zhuǎn),硬是將他們在府上留了好幾天,日日好酒好菜地招待,臨行前又將庫房里兩柄削鐵如泥的古劍強行贈給了他們,這才安了心。
出發(fā)那天,下起了小雨,聶氏一大早就起來親自給兒子打點行裝。萬川第一次出遠門,高興得無可不可,卻沒有注意到母親一早上都悶悶不樂。還是映月心細,幫母親忙前忙后,一面說些安慰的話讓母親寬心。聶氏的眼睛始終紅紅的,疊幾件衣服就抽一下鼻子,給包袱打個結(jié)又抽一下鼻子,嘴里念叨著:“外面都下雨了,留你弟弟呢……”
萬川最后選了貼身小廝殊同陪他一起上路。出發(fā)前,聶氏把殊同叫到一旁,顫聲吩咐道:“把少爺照顧好,啊?;貋碛心愕暮锰帯闭f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殊同忙給夫人跪下,滿口答應。接下去,萬川又與父親、母親、姐姐各有一番灑淚告別,其中絮絮叮嚀自不必說。直過了晌午,眾人才前呼后擁地將他們一行送出了城門。
萬川與殊同俱是頑童心性,因此一路上說笑瘋鬧,對沿途事物盡皆新奇不已??墒沁@股新鮮勁兒不到三天就徹底過去了。
原來,那兩名道士在不歸山眾弟子當中屬于末流之輩,對瞬息行進之類的咒術(shù)一概生疏,因此無論遇到何等崎嶇道路,都只好一步步地走。加之一路上并非時時能夠經(jīng)過市鎮(zhèn),因此住哪里、吃什么全憑運氣。運氣好時,倒可以投宿客棧,吃些好酒好菜;若是運氣不好,棲身破廟山洞,吞食冷硬干糧也不是稀罕事。別說嬌生慣養(yǎng)的萬川了,即便是殊同,卻又何曾吃過這種苦頭?因此不消幾日,主仆倆便都叫苦不迭。又過了十天半月,二人竟落拓成了兩個小叫花子一般。
萬川從小就跟隨殷九入夢中學習各種咒術(shù),而夢中的光景比照現(xiàn)實中滯緩何止千倍,因此他早已將殷九所傳授的本事練得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而然。雖然他現(xiàn)實中靈賦不足,一出了夢境便無法施展任何咒術(shù),可是馭靈引氣的諸般道理卻已然爛熟于心。他想,瞬息行進之法本是不難的,怎的那兩個道士竟連這個都不會?當下連同不歸山也都不瞧在眼里了。
四人離開王城已經(jīng)半月有余,可是殷九卻始終沒有現(xiàn)過身。萬川雖然牢記著殷九臨行前的叮囑,可心中卻也不免疑惑:既然師父決定跟隨自己一路南下,為何卻要如此偷偷摸摸地跟著?又為何不許自己對人說曾跟著他學過咒術(shù)?每一次殊同幫他挑破腳上的水泡,針尖兒扎得他生疼的時候,他便會氣哼哼地想,或許師父壓根就沒跟來,否則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他受這種苦?
轉(zhuǎn)眼之間,一行四人行至了永平縣境內(nèi),兩名道士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失蹤了。他們二人有晨起練功的習慣,可是那天早上他們出去之后就再沒了蹤影。
萬川和殊同邊在客棧吃早飯,邊等他們回來一起上路。可是直等到了接近中午,兩名道士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女人。
萬川一見她,喜出望外地“咦”了一聲?!袄习迥铮?!”他把眼睛瞪得圓圓的,“你怎么也跑到這里來啦?!”
那女人掩著口輕聲笑了笑,人人都喚她“錦娘”只有萬川始終喚她“老板娘”。她今天的妝容格外冶艷,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仿佛那聲“老板娘”滿足了她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全部虛榮心。
她綿言細語說道:“當然是來找你的呀?”然后又像是突然被萬川的邋里邋遢給嚇到了似的,深吸一口氣,接下去說:“怎么小侯爺變成個小乞丐了?可是被那兩個臭道士欺負的?”
萬川驚道:“道士?你見過他們兩個?”
“見過?!卞\娘說,“不止見過,我還幫小侯爺把那兩個討厭的家伙都給解決了。”她雙手叉腰,下巴昂揚起來,臉上仍是笑吟吟的,好像主仆二人還欠她一句感謝。
萬川和殊同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她話里的意思。萬川遲疑道:“……解決了?”
“對啊,解決了?!卞\娘極其耐煩地看著他們,逗孩子似的。說著,右手五指并攏,在脖子上那么一抹,一面又說:“就是這樣,解決的?!?p> 殊同已被嚇得面如土色,可是萬川卻哈哈一笑,“別鬧了——”他拿出公子哥兒那種侉侉的語氣,可是心中卻頓時戒備起來。殷九曾經(jīng)囑他提防聆花樓的人,尤其是這位老板娘。雖然他沒說為什么,可是萬川向來聽師父的話,所以從那時候起,便再也沒去過聆花樓,今日卻不曾想在此處碰上。
萬川見她仍舊不過是那個風情萬種的青樓媽媽,可是所說之話卻又如此駭人,與素日歡場之中大相徑庭,不知是真是假,亦不知對方有何意圖,當下心亂如麻,只得強作鎮(zhèn)定,便道:“老板娘可真會說笑,若不是今日風小,早把你那纖弱的身子刮走了去,還拿兩名道爺打趣呢。可是怪小爺近日去得少了,這才巴巴從王城大老遠跟了我來?”
錦娘聽了笑得花枝亂顫,撫掌說道:“小侯爺不愧是小侯爺,無論何時都開得起玩笑,哪怕是死到臨頭——”她說到“死”字的時候,右手突然朝前揮去。一招既出,客棧廳內(nèi)竟憑空翻起一道氣浪,所到之處桌椅盡數(shù)翻倒,無數(shù)杯盞盤碟稀里嘩啦砸個粉碎。眾賓客不明所以,但見來人出手凌厲,只管抱頭鼠竄,蜂擁著逃出門去。
殊同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可仍不忘護主。他擋在萬川前面,一迭聲地大喊:“少爺快走!”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萬川根本來不及弄懂這無端的殺戮究竟因何由頭而起,只見一張桌子朝自己劈頭砸來。殊同猛地躍起,不管不顧地將萬川撲倒,緊緊護住他的頭,自己用身子將那桌子擋了。那桌子乃是實木質(zhì)地,桌角又硬又尖,猛然一下鑿在殊同身上,只聽“咯咯”兩聲,卻不知是什么斷了。
萬川勉強將殊同攙起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他臉色慘白得嚇人,嘴巴剛剛張開一條縫,鮮血立時涌將而出。萬川來不及多話,架起殊同發(fā)足便逃,然而這時,錦娘已然迫近身前,伸手朝他胸口抓來。
錦娘只當萬川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而自己這一抓必定十拿九穩(wěn),因此并未運上真力。萬川雖然使不出任何咒術(shù),可是從小卻被殷九教出了一身外家功夫,當即右手發(fā)力格擋開來,隨后豎起劍指,繞向她肘尖下方五寸處的四瀆穴用力一點。這一路手法,本是攬月拂云手中的一招,萬川雖然不曾學過,但殷九教映月這門功夫的時候他時時在旁看著,而且姐弟倆又經(jīng)常過招,沒想到危機之下竟也使將出來。
錦娘左手四瀆穴被用力點中,頓感小臂一陣酸麻,一時之間竟發(fā)力不出。這一格一點,實令她驚疑非小,可心中卻有如撥云見日,于是微微一笑,切齒說道:“還真小瞧了你!”說畢又欲再出殺招,可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如同生了根,竟然拔足不出。低頭一看,原來是被那個名叫殊同的奴仆牢牢抱住了雙腿。
那殊同手腳并用,齜著一口帶血的紅牙,死死盤住錦娘的雙腿,模樣甚是猙獰可怕。他恐怖地瞪著一雙眼睛,沖萬川吼叫:“走!”萬川嚇壞了,忙奔出幾步,可扭頭看見殊同似乎要將性命豁出去的樣子,心中好生不忍。
錦娘一掙未脫,又見裙擺被他的血蹭得臟污不堪,頓時被激得狂怒。她低吼一聲“作死的東西!”一掌重重朝殊同的天靈蓋拍了下去。萬川只聽得一聲悶響,那殊同的七竅幾乎同時竄出一股鮮血,連聲都沒吭出來便立時斃了命。
萬川心里猛然一陣劇烈的絞痛,猶如這一掌是拍在了自己的胸口,腳下也如同灌了鉛一般,竟就那樣癡傻地杵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錦娘早已是一副殺氣騰騰的面孔,與先前那個巧笑吟吟的青樓老板娘簡直判若兩人。她左足一點,身體飛速躍出,右手彎成利爪直取萬川咽喉。萬川的思緒一片混亂,而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頭腦中竟然閃現(xiàn)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想法:以這女人的身手,若是有心,他主仆二人恐怕早就喪了命。何以從進門到現(xiàn)在,此人出招花哨而贅余,雖凌厲卻又對自己處處容情?
就在她的手馬上便要觸到萬川咽喉的時候,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如同從他體內(nèi)迸發(fā)而出,猛烈向外彈去,整個客棧被這股看不見的巨浪震得幾欲傾倒。
錦娘瞳孔瞬間放大,在半空中急忙收勢,身體隨著那巨大的沖擊力猛地向后翻飛而去,于數(shù)丈之外雙腳才飄然落地。她心中一沉,臉上卻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萬川的眼淚就在這個時候奪眶而出,這是只有在確認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才得以釋放的悲傷和恐懼。
他知道是師父來了。
03
其實,從萬川等人出了王城后,殷九便一路跟著。只是半個多月以來,路上太太平平,況且以他的身手,自以為斷無發(fā)覺不了的異常,因此也就懈怠倦懶了。
他萬沒想到,那錦娘本應躲避自己的追蹤尚且不及,豈料竟也半路跟了過來。錦娘與他同為昔日無相宮護法,雖有位階之差,卻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咒術(shù)身法所差并不懸殊。因此二人雖同行數(shù)日,竟也互未發(fā)覺彼此。直到今日,她在林中取了那二道的性命,這才露出行藏。
錦娘在此處突然現(xiàn)身,著實令殷九一驚。他心下合計,錦娘和青山背叛無相宮已是死罪,而自己苦尋他二人數(shù)月,她又豈會不知?如今她冒險在此處現(xiàn)身,想來必有緣由。如果此刻出手,重傷于她倒也不難,可是取其性命卻不容易。況且如今青山尚不知藏于何處,若是此二人聯(lián)手,只怕不好對付。不如按兵不動,且看她意欲何為。殷九心中主意已定,便繼續(xù)隱遁自身,悄悄跟著。
他見錦娘輾轉(zhuǎn)來到了萬川投宿的客棧,心中更甚驚疑。于是暗自躊躇:萬川于她來說,只是個尋常的官家公子,何以竟至冒險來尋?尋到便要如何處置?是否會傷其性命?
可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無相宮殺人,向來不會多說一句廢話,也不會多余一個招式,下手是無比的迅速而精確。他們是真正的殺手,而不是話本里的人物,多一句話的功夫,或者多一個花哨的招數(shù),都可能給敵人以機會。而敵人若有了機會,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可是他瞧錦娘今天的行為卻十分反常,不僅話多,而且出招既慢且冗。于是料想她無意傷人,該是另有所圖,因此便未加理會,旁觀在側(cè)。哪知那名叫殊同的小廝對主子忠心耿耿,更看不出對方招式中的容讓,只道來人兇神惡煞,一心只為拼死護主。錦娘一生殺人無數(shù),又怎會去憐惜一個奴仆的性命。想來無相宮護法是何等樣修為,一掌下去即便只用半成真力便已是剛猛無倫,何況那時她似已經(jīng)動了真怒。只見掌鋒迅捷既至,殷九想要出手相救卻已然來不及了。
錦娘被殷九的浮光結(jié)界震蕩彈出,而身子卻只在空中輕輕幾轉(zhuǎn),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數(shù)丈之外。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殷九,似乎對他的突然出現(xiàn)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陸吾姐姐,就這樣欺負兩個手無寸鐵的小子不害臊嗎?”殷九到現(xiàn)在仍不習慣叫她“錦娘”,還是以舊時名號相稱。
“啊,是大護法來啦,屬下參見?!彼m自稱屬下,可言語中卻充滿了輕蔑,而屈膝的一福更似挑釁一般。她眼波一轉(zhuǎn),斜睨向萬川,又說:“這孩子莫非是大護法的么?怎的如此上心?”
殷九聽她這樣一問,心中頓時恍然。難怪她對付萬川,卻又不下殺手,原來是為了引他現(xiàn)身,借以試探萬川與自己的關(guān)系——難道她已經(jīng)對萬川的身份起疑了嗎?殷九按下心中波瀾,只不動聲色地冷冷一笑,便說:“我哪里會有這樣大的孩兒,若是姐姐和旋鰲師哥有孩兒,想必該是這般年紀才對?!?p> 錦娘聞言,臉上頓失血色,一瞬間如罩冰霜。她陰沉地歪了歪嘴,笑容甚是猙獰古怪,說道:“論年紀,我長你十幾歲,可是昔日在宮中位階卻矮你兩級。當真你的咒術(shù)就比我強許多么?可惜咱們從沒認真動過手,今天不如就分個高下如何?”說話間,錦娘的瞳孔隱隱閃現(xiàn)著銀色的光澤,待她一語說畢時,雙瞳竟已完全變成了銀白色。那銀色的雙瞳燦若星漢,并隱約漂浮出耀眼的碎屑,如同里面藏有看不見的火種,熊熊翻飛出銀色的灰燼。
殷九扭過頭,對伏在殊同尸體上大哭的萬川說:“川兒,找個地方躲著,我不叫你出來就不許出來!”
萬川舉目四顧,見客棧之內(nèi)早已是一片狼藉,掌柜店伴并一眾賓客也已不知去向。他見通向后院的門虛掩著,便想要往那里奔逃,卻又盯著殊同的尸身猶豫不決。此時,殷九和錦娘已經(jīng)交上了手。萬川定睛看時,只見一紅一黑兩個身形飄忽如魅,糾纏相斗,只因二人身手皆是極快,根本看不清雙方如何出招又如何防守,只聽得拳腳呼呼生風,并著彼此的呼喝之聲響在耳畔。
錦娘的雙手中不知何時多出兩把形狀古怪的彎刀,兩把彎刀窄細修長,薄得看不出厚度,刀身籠罩著一層暗玉色的光芒。她反手將刀柄握在手中,彎刀朝向兩側(cè)張揚開來,如同扎煞起雙翼。錦娘微一俯身,旋即雙腳一登縱身躍起,刀刃隨著她身體騰躍的瞬間在空中劃出兩道奪目的紫光。
接下去,一團紅色的影子倏忽間逼近,雙刀齊向殷九劈來。殷九眉頭一皺,竟不躲閃,右臂揮出向前一擋,錚錚一聲,衣袖割裂而皮膚竟毫無損傷。“麟魂甲?!卞\娘低吼一聲,心中恨恨地又想:“師父好生偏心,把什么好的都給了他!”說罷雙手運力,欲再出殺招。
殷九雖只有一臂活動自如,可出招卻是迅捷無儔。他一招擋下錦娘的雙刀,右手立時回撤,掌中寒芒聚斂,用力推出。這一掌力道非小,便是擊在山石之上,也可立時使其崩裂。可誰知他手掌甫一送出,錦娘的身形便眼睜睜地幻化成了一團紅色的煙霧,裊裊散開,這一掌顯見是打在了一個虛幻的影子上。這時殷九忽聽耳畔風聲細微響動,他不敢再輕敵,也無瑕思索,腳尖一擰,本能地側(cè)身避過。原來,錦娘不知何時已瞬移至他身畔,她知道麟魂甲雖刀槍不入,卻無法抵擋咒術(shù)的穿透,于是施咒匯集真氣于手中,而后雙掌齊至??上恼屏Ρ灰缶疟苓^,發(fā)出的真氣直打在了客棧的一堵石墻之上,那石墻受力猛然一震,當下沙塵濺落,再看她手中的雙刀此時又已不知何處去了。
殷九身體后仰之時右手順勢飛快地一翻,試圖去拿對方的手腕??墒撬氖盅劭淳鸵龅綄Ψ绞滞笾畷r,錦娘的身形卻又在一瞬之間化作一團紅色煙霧,再次消失不見了。
如此數(shù)十次,似乎有無數(shù)個錦娘從四面八方依次攻來,或拳腳、或彎刀,招數(shù)變化多端而且越發(fā)凌厲狠辣。可殷九每次反擊,無論出手多快,打中的都只是一團煙霧,如同自己是在和無數(shù)個虛幻的魅影斗法過招。這正是銀瞳鬼使的成名絕技,“鬼影千遁”。
殷九心中一時無計,若是這樣一直斗下去,錦娘雖傷不著自己,可自己亦無法脫身,早晚會力竭而亡。他扭頭一瞧,見萬川居然還在一旁,于是大吼一聲:“還不走?!”
萬川不敢再留,這才放下殊同的尸身慌忙奔去了后院。
殷九見萬川已經(jīng)離開,出手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謹小慎微。百十個紅色幻影在他左近此起彼落分進合擊,而殷九出手卻未有稍慢。紅影甫一迫近,他便立時揮掌迎擊,一道寒光隨之激射而出,洞穿那幻影,登時化作一團紅霧。殷九雖只以單手對敵,但由于掌法極快,百十道寒光如流星般朝四面散射,只一炷香的功夫,那客棧便已被殷九的掌力擊得千瘡百孔。
此時他已想到了破解之法,只是心中猶豫不決。若以此法破局,只怕日后又要多生出許多事端??扇缛舨蝗?,這“鬼影千遁”又當真是難纏至極。高手相斗,手下本就容不得絲毫偏差,而殷九此時微一躊躇,恍神疏忽,招式中竟露出破綻,胸口當下中了錦娘一掌。他只覺胸中血氣翻沸,強行運功也壓抑不住,口中立時涌上一陣血腥。
殷九收斂招式,撐開結(jié)界護住身體,說道:“你那主子千方百計派你們接近我,無非是為了一樣東西。也罷,你瞧好了?!彼徽Z未了,人卻“騰”的一下如墨汁擴散在水中一般,憑空消失了。接下去,殷九的身形突然出現(xiàn)在錦娘的身邊,劍指豎起,閃電般朝她喉頭刺去。可一刺之下,指尖落空,原來又是一枚影子。然而錦娘此刻又已從屋脊俯沖而下,手掌直朝殷九的頭頂重重拍落。這一招出其不意,而殷九身體懸在空中,腳下又無所依憑,原本是避無可避,卻沒想到,錦娘的重重一掌只拍散了一團徐徐散開的黑色濃霧。
錦娘聽他說那“一樣東西”立即想到《連山笈》,本就驚愕無已,又見殷九使出的居然正是自己引以為傲的絕技“鬼影千遁”,內(nèi)心便更加惶惶惴栗。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苦練這門咒術(shù)二十多年,即算殷九天賦再高,卻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學會?而且看他施咒時的騰挪變化,其純熟自如比照自己尚猶勝一籌。
錦娘料想得不錯,一個人再有天賦,也不可能僅憑一雙眼睛看就代替他人二十多年的苦練。況且,當年燕凌楓分別傳授四名護法不同的本事,又嚴令禁止他們私自學授他人技藝。因此錦娘立刻猜到,殷九必是借助《連山笈》中的某種法門,才能這般迅速地無師自通,只是她對個中道理毫無頭緒,于是心里恨道:“師父果然把《連山笈》也給了他,這樣厲害的秘笈他何曾給我瞧過一眼?!”想到此處,驚怒交加,亦不免悲從中來。
若不是被錦娘困得無計可施,殷九也實在不愿使出這門咒術(shù)。當年無相宮被毀,天下所有人都猜測,《連山笈》必是被四名護法當中的某一個帶走了,而最有可能帶走秘笈的便是大護法??墒聦嵣希鹬髋R終時根本沒與任何人提過此書,殷九自然也從沒見過。而這“彌鏡拓影”雖是秘笈上的咒術(shù),可卻是當年尊主親自傳授給他的。
這門咒術(shù)的厲害之處,就像它名字一樣,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對方的招數(shù)如同鏡像一般“拓印”下來。交手之時,一經(jīng)使出,不論對方是何等高手,施咒者都如同變成了對方的影子,將一模一樣的招法施還回對方的身上。也正因如此,施咒者能夠完全預判對手下一次出招的方位、時機、威力等等。倘若自身靈賦遜與對方,則可以據(jù)此尋隙脫逃;若是強于對方,則能夠立時將其擊潰。然而,這“彌鏡拓影”雖然厲害,說到底卻也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完全不能等同于學會了對方的本事,更不能長久維持。若在咒法失效前不能速戰(zhàn)速決,一切假象便也煙消云散了。
對于尋常的咒術(shù)師來說,這樣短暫的優(yōu)勢或許不足以影響什么。但對于頂尖高手來說,毫厘之差即能決定勝敗,因此任何一點微弱的優(yōu)勢在交手過程中都會被放大倍蓰不止。
錦娘此時已經(jīng)連中了數(shù)掌,而她的進攻卻招招落空。再勉強撐得一陣,終于不支,被殷九一記重手打中背心,登時伏地不起,口中鮮血狂噴而出。
04
錦娘瞳孔中燦銀般的光澤盡數(shù)褪去了,恢復成了一雙尋常的眼睛。殷九想要從那雙眼睛里尋找到仇恨和不甘,可是都沒有,那眼里空茫茫一片,是徹底無聲息的沉沉死寂。
錦娘的臉慘白如紙,雙臂顫抖著將身體強撐起來,艱難說道:“我沒有輸給你……”她停下,等待劇烈的喘息重新平復之后才又繼續(xù)說,“我輸給的是《連山笈》,不是你……”
“怎么都好?!币缶拍救坏乜戳怂谎郏澳愫托梼扇伺褜m背主,已是死罪……”
錦娘還沒等他說完便冷笑了起來。此刻她釵橫鬢亂,虛弱地癱頹在地上,鮮血拉著粘涎從下巴滴落而下,早已染污了胸前的衣襟一片。她明明狼狽至此,卻森森然地冷笑著,那樣子實令人毛骨悚然。
“不必多說了,”她凜然道,“背叛無相宮的只有我一個人,青山他什么也不知道?!?p> “姐姐還當我是六歲的孩子么?”殷九漠然一笑。
錦娘緊緊咬著嘴唇,全身微微打著抖,眼淚搖搖欲墜地迅速聚集起來。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終于開口顫聲說道:“是我逼他的……”
殷九嫌煩似的一揮手,他可沒多余功夫去聽那些山盟海誓的故事?!芭褜m就是叛宮,不論因為什么,都是死罪。”可他說到“死罪”兩個字的時候,尾音還是弱了下去。兒時的記憶此刻紛至沓來,一幕幕涌向了他的眼前。殷九當年雖被封為大護法,可在四人當中,他卻是最年幼的小弟弟。燕凌楓是他們的尊主,也是他們的師父。師父管教一向嚴厲,從不曾稍降辭色,而責罰打罵更是家常便飯。所以年幼的殷九對師父只有敬畏卻不敢親近,三位師姐師哥于是便成了他可以依賴和傾訴的人。
秋凰、陸吾、旋鰲,這三人雖然脾性迥異,但是他們對這個年幼的小弟弟卻都很好。因此,在公,他們之間有著嚴格的等級界限;而在私,四人卻情同手足,陸吾和旋鰲甚至還暗生了情愫。
殷九如夢初醒,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判誰死罪?這個女人?那么這個女人是誰?是他青麟神使的屬下,還是他殷九的師姐——他又將以哪一種身份宣判她的死罪?
錦娘神情呆滯地望著殷九的臉,說:“不勞煩啦,屬下自知有罪,自我了斷便是。只是青山他……”她微一躊躇,終究繼續(xù)說下去,“我死以后,他也便活不了多久了?!?p> 殷九心中一驚,聽她的話里似乎大有深意。他腦中一轉(zhuǎn),馬上想到青山身中燃心蠱之毒,必是靠錦娘給的解藥來鎮(zhèn)壓毒性,于是問:“你是說他身上的毒?”
錦娘未置可否,臉上是一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神色,一副懇求的神色。她說:“我死后,不用你動手,至多一年半載他絕無活路,不耽誤你執(zhí)行宮規(guī)……你就容他一年半載,行么?”
殷九凄然地看著這個伏在自己腳下的女人,她曾是四人當中性情最直爽剛烈的一個,連死都不能讓她低一低頭,可是如今卻匍匐在自己腳下,如此卑微地祈求自己饒恕她的丈夫。一股弄不清來由的怒火瞬間燒光了他全部的憐憫,他說:“我若不容他又當如何?”
錦娘一怔,她沒有想到殷九竟絲毫不顧念同門之誼,于是一改先前頹喪,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傲狠之色,便說:“那么你永遠也休想知道江離給我的任務是什么?不過,我還是想透露一點給你,這個任務的目標就是你的好徒兒,上官萬川——”
殷九聽見萬川的名字,臉色登時大變,他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是什么時候扣住了錦娘的咽喉的。他咬著牙命令道:“你最好把話說清楚?!?p> 錦娘心滿意足地看著他的反應,“大護法終于動怒了嗎?”她又恢復成了素日與客人調(diào)笑時的神情,只是滿臉的淚痕。她輕輕將殷九的手從自己喉嚨上推開,“這個可嚇不到我?!?p> 殷九明白她說的是實話,對于無相宮的人來說,死從來都是最不可怕的。可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軟肋,心中早已打定了一個主意,于是突然笑了,說:“我可以饒了旋鰲師哥,不僅如此,我還可以治好他身上燃心蠱的毒?!?p> 殷九明顯地看到錦娘的雙眼微微瞪大了,可她馬上又變回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提不起興趣似的說:“我知道大護法本事了得,只可惜那毒根本就不是能解的……”
“《連山笈》在我身上?!币缶挪挥煞终f地打斷了她,將一句謊話說得斬釘截鐵,“方才你也看到了,書里面記載的玄功何等奧妙,區(qū)區(qū)蠱毒又何足道哉?”
錦娘心中猛然一凜,她所料不錯,剛剛殷九施展的果然就是《連山笈》中的咒術(shù)。她雖從未見過這本奇書,可江湖上早已將它傳得神乎其神。況且適才又深刻領(lǐng)教了它的厲害,此時對殷九的話哪還有絲毫懷疑?慢說解毒,現(xiàn)在便說它能教人起死回生也不無可能。于是說道:“既是如此,你將秘笈拿出來,我只去看解毒之法,其余一概不看。只要能確認真能醫(yī)好他,屬下但憑護法吩咐便是。”
殷九似笑非笑,“姐姐又拿我當六歲的孩子了。”他說,“就算我不知道蒼冥山莊在打萬川什么主意,只要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們又能如何?可是旋鰲師哥身上的毒如果不解,你二人便要永遠受制于江離。這中間如何抉擇,姐姐自己去想吧?!毖韵轮?,要看秘笈卻是休想。
錦娘苦思良久,兀自猶豫不決,竟然落下淚來。她悲悲戚戚地說道:“沒想到,你我同門師姐弟間,竟然鬧到這個地步。也罷,橫豎不過一死,倒不如成全了你的忠義?!?p> 殷九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聽她冷笑一聲接著說道:“像大護法這樣對尊主、對無相宮忠心耿耿的人,肯定早就把我們這些賣主求榮的叛徒恨透了吧?”她不等殷九回答,鼻腔中輕蔑地哼了一聲,“現(xiàn)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大護法可要說話算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