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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十五章 宮傾

歸藏,連山 云偃 9482 2023-07-31 18:07:39

  01

  昏暗的石室里如同墳墓一樣寂靜。陳于四角的鸞鳳銅臺中,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四條長短不一的影子拉長、折斷,如鬼似魅地投在兩側的石壁上。

  四個人誰也不說話,他們的臉如同直接在黑暗上琢刻出的浮雕,一部分與黑暗融成了一體,而浮出了黑暗的另外一部分,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中如同末日將至時神祇的表情——平靜、漠然地昭示著不祥。

  他們四人在這宮中無數(shù)信徒的眼里,的確就如同天神一般存在。他們被朝拜,被敬奉,被當成信仰和傳說來誓死捍衛(wèi)。只要他們需要,就有無數(shù)頂尖的咒術師心甘情愿為他們死去。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生命視作螻蟻草芥,將殘軀燒成飛灰——只要他們的下巴稍稍一揚,或者手指輕輕一揮。沒有人會覺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相反,求生才是可恥的。在他們毫不猶豫地將血肉之軀獻給死亡之前,臉上甚至會出現(xiàn)一瞬間的癲狂,接下去便是一句虔誠的吟誦——

  “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

  幾天來,這四名天神一樣的人物聽見這句話被喊了無數(shù)多次。在滔天的熊熊烈火中,在紛亂的刀光劍影里,就只有這一句話被反復地吟誦,反復地吟誦,好像這十四個字是往生路上的通關密語。每個人死的時候都似乎沒有痛苦,神情是那樣的平靜和滿足。他們最后一眼望向自己的主子,嘴里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可是眼睛卻還在說。不是要說什么轟轟烈烈的遺言,只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失禮。在主子面前退去,怎能不說一句“屬下告退”呢?

  石室里的四個人也有主子,只是他們的主子已經(jīng)死了,而他們卻還活著??伤麄儾⒉恍呃?,因為死和活都不過是奉命行事。現(xiàn)在,為了完成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們得活著。

  外面火光沖天,殺伐之聲不絕于耳。昔日的瓊樓玉宇已大半被焚為焦土,宮內(nèi)數(shù)以千計的頂尖高手也已在連月的廝殺當中死傷殆盡。尸體堆疊著尸體,鮮血流過斷壁殘垣,涓涓匯聚成河。究竟何去何從,已經(jīng)到了必須做出決斷的時候了。

  燭龍懷里的嬰兒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一聲啼哭瞬間打破了石室中的死寂。四個人不約而同看了這嬰兒一眼,可是誰也沒有去哄。他們雖然都還活著,可是每個人都只剩下了半條命,體力如同烈日下的一小灘水正在迅速流失。另外三人的目光這時緩緩移到了大護法的臉上,他們幾乎是在剎那間做出了同一個決定。

  三個人同時后退一步,各自在胸前結印,昏暗的石室豁然被三束光點亮,又立刻暗了下去。接著,那一男兩女的手里各自多了一樣東西。

  燭龍毫無經(jīng)驗地將哭鬧不止的嬰兒上下顛了顛,又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可是嬰兒哭鬧得更厲害了。他蹙起眉問:“你們做什么?”

  三個人突然同時在他面前跪下來。此時的燭龍只有六歲,那一男兩女跪下來剛好與他的身高平齊。

  “屬下們護送大護法和少主出去。”說話的女人不過二十來歲,雪膚花貌,形容極美。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副外表之下竟然潛藏著足以擔當無相宮護法的力量。此人便是第二護法,名號為赤翎仙使的秋凰。她將手中的一塊剔透的玉牌放在地上,什么話也沒有再說。

  另外一男一女也將自己手里的東西放在了地上:一柄鐫滿符文的斷劍,還有一枚一指來長的骨哨。

  這些東西,是他們?nèi)藦牟豢陷p易離身的,此時一一放在了燭龍的腳邊,他立即明白了三人的意圖。

  年僅六歲的燭龍學著師父素日發(fā)號施令的模樣,板起稚嫩的臉,說:“收回去?!彼劭艏t了紅,“尊主臨終遺命,令四使一起保護少主出宮,不得殉教……你們抗命么?”

  旋鰲在四人當中年紀最長,他向燭龍近前靠了靠,雙手用力扳著他的肩膀。他這個舉動十分不合規(guī)矩,可是他接下去的話不是屬下說給長上的,而是師哥說給師弟的。他慘然一笑:“有點大護法的樣子了,嗯?”隨即他笑容收了起來,神色十分嚴冷,“可是一起走太過顯眼了,到最后誰也走不了?,F(xiàn)在外面到處都是各大門派的高手,我們幾個受了傷,連保護自己都困難,怎么護得了少主?”

  燭龍感到兩只肩膀被師哥的手扳得又酸又痛,聽他又說:“這里要不了多久也會被他們搜到。為今之計,只有我們?nèi)齻€先將各派高手引開,你帶著少主躲到垂云峰上去,或許還能掙得一線生機。峰頂?shù)难闳ヅ_有尊主布下的子虛幻境,那幻境玄妙至極,敵人萬難闖入,你和少主先在幻境之中藏身,等外面一切平息之后再逃出去?!毙椏戳艘谎鄣叵碌娜龢訓|西,又說:“四人當中以你的咒術為最強,身上又覆著麟魂甲,現(xiàn)在再加上飛鳶令、昆侖哨和這把從辰劍,應該夠你保護自己和少主了?!?p>  燭龍懷中的嬰兒漸漸停止了哭鬧,可是他卻不知何時已將眼淚流了滿臉。他又看了看懷里抱著的嬰兒,那嬰兒正滴溜溜地轉著一對漆黑的眼珠,事不關己地啃著自己的小拳頭。燭龍將襁褓又抱緊了一些,那個小小的襁褓在一個六歲孩子的懷抱中還是顯得過于沉重了。他很清楚,師哥的話是對的,一起走誰也走不了。可是他小小胸膛里的那顆心畢竟狠不下來,做不出把朝夕相處的師哥師姐們當成螻蟻草芥犧牲掉的決定。

  秋凰雙手捧起她的飛鳶令,那枚剔透的玉牌被燭火映照出詭異的色澤。她看著燭龍,說:“要是我們當中有人還活著,那么日后能夠再召集我們的就只有你了?!闭f罷她低下頭去,將玉牌畢恭畢敬地高高舉過頭頂。

  陸吾和旋鰲也將昆侖哨和從辰劍拾起,以同樣的姿勢雙手呈上。三人齊誦道:“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p>  燭龍的眼淚難以自持地洶涌而出,他顫聲說道:“秋凰、陸吾、旋鰲三使聽令,不論你們用什么辦法……活著……必須要活著……”

  02

  三名護法出了藏身的石室便立即往不同的方向奔逃,每個人懷中都抱著一團用破爛衣服或袍子圍成的襁褓。他們故意在各派弟子面前現(xiàn)身,又立即消失不見,將眾人向宮外引去。

  各門各派打著清繳魔教的旗號而來,實則個個覬覦《連山笈》。如今眾人已然得知,魔頭燕凌楓已死,唯留下個孽種交托于四名護法照管。而那《連山笈》乃是無相宮至寶,是燕凌楓死守了一輩子的秘密。如今宮毀人亡,就剩下這么個孩子,不留給他還能留給誰?這么簡單的道理人人懂得,所以各派表面萬眾一心,實際卻各懷鬼胎,一心想著只要找到四名護法還有那個孩子,《連山笈》便也唾手可得。只可惜四護法絕少在江湖上露面,寥寥幾個見過他們真面目的人也都已經(jīng)死了。所以他們攻入無相宮以后,抓到人便問,問不出便殺,大肆焚燒宮殿樓宇無不是為了逼他四人現(xiàn)身。

  現(xiàn)在眾人見到有人懷抱嬰兒,以此等絕妙身法意欲奔向宮外,料定必是四護法之一想要攜幼主出逃,豈不心中大喜?立時便蜂擁追去。秋凰、陸吾、旋鰲三人有時故意現(xiàn)身,將眾人越引越遠;有時傷痛難支,被苦苦追尋而來的各派弟子逼到窮處,不得不與眾人動起手來。有好幾次,各人因為身上傷勢過重,而對方高手又多,交手之時險象環(huán)生,幾乎被擒。饒是如此,他們依舊假戲真做,只用一只手勉力對敵,另一只手抓著懷中襁褓死死不放,又做勢將防御結界全布在襁褓之上,進招施咒俱萬分小心,眾人于是對他們懷中抱著幼主便更加深信不疑。

  旋鰲逃出無相宮時僅剩下一息尚存,而秋凰和陸吾二人早已不知所蹤。旋鰲本就重傷在身,適才與各派交手時又留下了十幾處刀傷劍傷,此刻他倒在宮外的一片亂石崗子里,靈賦耗散殆盡,幾乎油盡燈枯。

  遠山的晚霞艷麗無比,與廢墟中的熊熊火光燒成了一片。旋鰲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他的臉貼在地上,目光透過雜草的縫隙眼睜睜地看著各派高手從滾滾濃煙中追殺出來。他面帶微笑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陸吾的聲音。他渾身猛地打了個寒噤,慌忙睜開眼睛,果然看見陸吾與眾人斗在了一起。

  陸吾是無相宮的第三護法,咒術在旋鰲之上,可此時也已是強弩之末。她手中舞動的兩把彎刀漸漸亂了章法,周身的防御結界也幾乎成了零星碎片。數(shù)不清的刀劍一齊向她頭頂砍來,她揮起雙刀拼死抵擋,終究雙臂力竭,屈膝跪在了地上。僵持之中,她飛快地朝倒在地上的旋鰲望了一眼。那一眼轉瞬即逝,可旋鰲卻將每一個細節(jié)印在了心里——她滿是血污的臉、殘破不堪的衣袍、還有那雙褪去了銀色光澤,對一切劫禍都認命了的眼睛。于是他顫抖著全身,拼了最后的力氣卻并不響亮地喊出一個字:“走!……”

  可是陸吾對他的警告只是輕輕笑了笑,仿佛求之不得地要去兌現(xiàn)山盟海誓中有關“共死”的那部分。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雙刀上承擔的重量突然變得輕了,圍攻上來的各派弟子剎那之間靜止不動,仿佛時間出現(xiàn)了一個極短暫的停頓。這停頓一晃即逝,可對于陸吾這樣的高手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她立刻抓住了這個時機,瞳孔霎時重新變成銀色,飛身便閃入了人群中。

  魅影,重重疊疊的魅影。

  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在各派弟子之間疾奔、俯沖,或者縱騰、飛掠,身手矯捷無倫,而手上的兩把彎刀則是以更加驚人的速度連連襲出殺招。閃電一般的刀光影影重重,利刃劃破氣流的蜂鳴聲細微而尖銳。人們根本分不清楚,讓自己頸部一涼的究竟是疾風還是刀鋒。只在眨眼之間,亂石崗子上便又多了幾十具尸體。

  陸吾的刀刃割斷了最后一人的喉嚨以后,自己終也再難支撐。她傷得著實不輕,而剛剛施展的“鬼影千遁”又是極消耗靈賦的咒術,因而此時只覺雙膝一軟,立時便要倒將下去,只得右手拄刀頓地,方才勉強撐住。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笑聲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的。這笑聲初聽極遠,仿佛是在數(shù)里之外,可聲音之清晰,顯見發(fā)聲者的功力非凡。陸吾頓時戒備起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圣。正在是戰(zhàn)是逃間猶疑不決的剎那,一個青色影子已經(jīng)倏忽之間到了近前。她心中暗自一驚:此人好快身手。

  陸吾細看此人裝扮,似乎不像是江湖中人。只見他穿著一件青色的蜀錦長袍,那袍子被剪裁得極其合身,袍內(nèi)露出銀色鏤空的龍葵花鑲邊,單看面料和做工也知道價值不菲。陸吾感到困惑無已,這華服雖奢,可行走江湖卻是十分不便的??扇舨皇墙腥耍@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什么?剛剛是此人施了援手么?可他又為何要救自己性命?更奇怪的是,此人雖已現(xiàn)身,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臉上帶著的那個鑲金嵌玉的面具,看起來也是華而不實的笨重之物。這一連串的疑點讓陸吾的戒心愈盛,可思前想后終究無果。此時的陸吾根本不會料到,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怪人將會如何篡改她的人生。

  那人站了半天,終于開口問道:“想死還是想活?”

  陸吾心中一沉,頭腦中飛速做了權衡。這人的咒術深不可測,此時要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何況旋鰲傷得連動也動不了。倒不如索性拼死一戰(zhàn),若是上天垂憐,或可僥幸掙得一條活;便是死了,只要跟師哥死在一處,黃泉路上倒也不凄冷。陸吾心中這樣想,于是她快意地一笑,“是死是活,還是問你自己吧——”她只說到“問”字,雙刀便以極快的速度朝青袍怪人砍了過去。這一手殺招陸吾沒有留任何余力,用的是最上乘的咒術,饒是她身受重傷,速度和威力也是無比驚人的。

  可是雙刀竟然毫無阻滯地從青袍怪人的身體中穿了過去,原來刀鋒砍中的不過是一個幻影。陸吾心中大驚不已,此人的速度已經(jīng)快到了如此地步,即便真身位移,而身影卻能被留在原地。

  她猛然醒悟,心道:不好!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陸吾只聽背后傳來那青袍怪人的冷笑聲,接著他說:“別逞能,我看你還是想一想得好。”說罷輕輕一掌,拍在她背心上。

  這一掌沒有用上任何咒術或者內(nèi)力,就只是輕輕的一推,可是卻讓陸吾霎時明白了她與對方的差距。若是對方真有意想要取自己的性命,這一掌怕是早已震得自己肺腑俱碎了。那么現(xiàn)在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此人必也是為了《連山笈》而來。

  陸吾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陣惡狠狠的快活,她暗自譏笑他——還有橫尸在亂石崗子上的所有人——大費了一番周章,卻打錯了如意算盤。從無相宮遭劫到尊主戰(zhàn)死,她何曾見過《連山笈》的影子?尊主臨終托孤時,也根本沒有提過有關這本書的任何只言片語。別說她陸吾不知道,就算知道,難道她身為無相宮的第三護法竟是貪生怕死的么?!想到這里,她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一個古怪的微笑,接著便冷冷說道:“你以為死活對我來說有那么重要?你以為用這個就威脅得了我么?”

  可沒想到那青袍怪人聽了這話卻突然朗聲笑了起來,“誰問你了,”他手往不遠處一指,“我是說他?!?p>  陸吾渾身的血在一瞬間冷了下來。她目光順著那人的指尖,看到了正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旋鰲。

  “你是想讓他死,還是活?”那人終于不再笑了。

  03

  在此之前,陸吾從來沒有聽說過蒼冥山莊,更加不曉得江湖上何時出了個名叫江離的人物。所以當青袍怪人報出自己的名號時,陸吾對于這兩個字的分量其實一無所知。

  “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苯x說。他的臉被那張鑲金嵌玉的面具嚴嚴實實地遮擋著,看不出表情,可是他的聲音卻明顯帶著笑意?!盁o相宮。四護法。這名號在江湖上何其響亮,我那小小的山莊又豈會被你們看在眼里?”

  陸吾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可身體始終處于防御的姿勢。

  江離又是輕聲一笑,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來逼問你《連山笈》的下落的。我還沒有蠢到以為燕凌楓會將《連山笈》交給你來保管,你還沒那個本事?!?p>  “你……”陸吾被哂得的滿臉羞紅,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揚起滿不在乎的笑臉問:“那么依你來說,誰有這個本事?”

  “你們的青麟神使燭龍或許有。”

  陸吾眼鋒一轉,手指著宮門的方向,笑道:“喏,神使此刻就在宮里還沒出來,你快去尋他吧,若是去晚了,倒是白讓不歸山的道士們撿了便宜去。”

  江離聽了個笑話似的哼笑起來,“銀瞳鬼使可真是聰明得很,就可惜只有些小聰明?!标懳嵩鞠胗迷捈にヅc各派高手爭奪秘笈,可對方卻全然不上當。她一時躊躇無計,全沒防備對方竟突然出手,待到反應過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巴已經(jīng)被捏在了江離的手里。陸吾的頭被迫昂了起來,與江離隔著面具對視。她的瞳孔慢慢泛起了銀色光澤,而面具后面的那雙眼睛漸漸變得迷離而渙散。接著,她聽見江離用含混的聲音說:“真是一雙絕美的眼睛……”陸吾心中暗喜,于是加緊默念咒訣,雙瞳的光澤即刻越發(fā)強盛??伤R上覺得捏住自己下巴的手突然用了力,江離的眼睛恢復如常,然后冷笑一聲,道:“收起你這些伎倆,否則這雙絕美的眼睛可就要保不住了。”陸吾大驚失色,瞳孔的銀色立即退了下去。

  江離把她的下巴甩開,說道:“《連山笈》就暫且讓他們?nèi)幇?。我來找你們是為了別的事?!?p>  “什么事?”

  “給你們這兩條喪家之犬一個去處?!苯x說,“無相宮已經(jīng)被滅了,難道你們還要繼續(xù)為一個不存在的門派賣命嗎?”

  陸吾似乎猜到了對方的意圖,她扭頭看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旋鰲。他適才已經(jīng)昏迷數(shù)次,現(xiàn)在又復轉醒。他似乎也聽懂了江離的意思,只是沒有力氣說話,只好瞪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陸吾。

  江離早已看出他們二人的關系,于是微微一笑,便說:“我蒼冥山莊雖然比不過無相宮——應該是曾經(jīng)的無相宮——那樣顯赫,可到底還算有些產(chǎn)業(yè)。生意上的朋友們多有抬舉,編了句謠,便是‘織女補衣,葉舟獨笛’,其中的每個字代表一樁生意?!苯x停下來,憂慮地嘆了口氣,為賦新詞強說愁似的。接著又道,“按理說每樁生意都該有一名掌柜替我打理的,可是這‘女’字上頭卻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我就只好來找你了?!?p>  “我?”陸吾一怔。她當然不會真的以為蒼冥山莊只是個經(jīng)商的組織,更不會相信江離此番大費周折只是為了讓她去幫忙打理生意。她馬上恢復了漠然的神色,浮出個瞧不上他人愚昧無知似的笑容,接著下巴朝前方一揚,說道:“莊主不妨四處去放眼看看,看看光是在這亂石崗子上就死了無相宮的多少咒術師?他們?nèi)羰窍肭笊?,只消說出我們四人藏身的所在,又有何難?難道在莊主眼里我連他們都不如嗎?”她又朝旋鰲望了一眼,再轉過來時笑容消失了,臉上如同結了層冰霜,“今日我們技不如人,莊主要殺要剮,動手便是。可若以為我二人竟會貪生怕死背主求榮,那也未免也太小瞧了!”

  “民不畏死,自然不能以死懼之?!苯x說,“我現(xiàn)在有七個掌柜,哪一個不是對自己曾經(jīng)的門派忠心耿耿?又有哪一個把死放在過眼里?可是死并不是人唯一的弱點,有時甚至是擺脫弱點的手段。拿死亡來要挾別人,在我看來那是很無能的做法?!彼呎f著,邊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瓷瓶,接著又道,“你好忠誠么?我倒想試試看?!?p>  陸吾渾身一凜,頭一次感受到這樣強烈的恐懼。她強壓著顫聲問:“你做什么?”

  江離沒有回答,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瓷瓶中一指,瓶口立即飛出數(shù)個如螢火蟲一般的光點。那光點火紅耀眼,比燃燒的火星還亮。陸吾還沒有看清它們是什么,這些光點便朝著蜷縮在地上的旋鰲飛去,然后一個追著一個從他的鼻孔鉆了進去。

  “我問你做什么?!”陸吾咆哮起來,雙眼恐怖地瞪著,瞳孔在剎那間變成了銀白色——這是她戰(zhàn)斗之時靈賦匯聚的表現(xiàn)。

  一陣猛烈的罡氣隨著她這一聲咆哮朝江離襲來,亂石崗上頃刻間飛沙走石。江離沒有料到身受如此重傷的陸吾竟然還能發(fā)出這樣的一招,猝不及防只好右手送出一掌,以一陣更加猛烈的罡氣與之相抗方才化解。

  他被逼得躍開了一步,笑了笑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他一句話只說了半句,便聽見蜷在地上的旋鰲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慘烈的嚎叫。

  陸吾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被這聲嚎叫唬得魂飛魄散,慌忙過去查看。她只見旋鰲死去活來地滾在地上,慘叫一聲比一聲駭人。他的雙眼恐怖地向外凸起著,全身的經(jīng)脈被點燃一般火紅發(fā)亮,在皮膚上勾勒出復雜的紋路,那些紋路沿著他青筋暴起的脖頸不斷往上爬,直爬了他滿頭滿臉。

  陸吾眼睜睜看著痛不欲生的旋鰲,眼淚奪眶而出。她的手不敢去碰他,怕這一碰會加劇他的痛苦,所以只好一遍遍毫無必要地顫聲重復著問“怎么了,怎么了”。

  這時陸吾聽見江離在她背后幸災樂禍地說:“離火燃心,這滋味可不好受呢。”

  陸吾當然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可她此刻心中卻是另一種滋味。她咬著牙齒,眼淚撲漱漱地往下掉,聲音勉強拼湊成一句話:“你要找的是我,有什么手段沖我來……”

  “我說了,死不是你的弱點?!苯x的語氣頗為得意,“而他才是?!?p>  “別求他……”旋鰲伸手去抓陸吾的斗篷,可他的手剛將那斗篷的一角攥在手里,那布料立即燃成了灰燼。旋鰲不敢再碰她,只得忍住劇痛,用游絲般微弱的聲音說,“殺了我……我們一起……死!……”

  陸吾流著淚點了點頭,可江離卻在一旁輕蔑地冷哼一聲:“你若下得去手,那就殺吧?!?p>  陸吾淚如雨下,緩緩將彎刀舉在了半空中。她向來出刀快如閃電,可今天卻覺得手中這彎刀竟有如千斤之重,即便她用上了雙手也無法阻止它的顫抖。

  旋鰲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變了形,可他仍不忘在刀下對陸吾慘然一笑。他催促道:“動手……快點……”說著他閉上了眼睛。

  陸吾也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如碎石般滾落砸下。一陣驚天動地的咆哮從她胸腔中驟然迸發(fā)出,那聲音之慘烈如同來自地獄。與此同時,陸吾手起刀落——

  04

  陸吾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抓在了江離的手里。她悄悄松了口氣,接著抬起如炬的目光,宣告勝利似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張毫無生氣的金面具。死亡不是她陸吾的弱點,連旋鰲也不是——她已經(jīng)用一出險象環(huán)生的表演向江離證明了。

  可是她馬上就發(fā)現(xiàn)那面具后面的眼睛出現(xiàn)了異樣的神色。

  “你——”江離的語氣猶疑,似乎在對某種判斷斟酌不定。陸吾立刻明白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急忙就要抽手。江離沒有阻止她,而是哈哈大笑,像是識破了一個偽裝很好的戲法。

  “也真是難為你了?!苯x說著看了一眼已經(jīng)疼得暈厥過去的旋鰲,“他應該還不知道吧?否則怎會如此就輕言生死?”

  陸吾臉上一紅,右手輕輕覆蓋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一句話也沒說,可是神情再不似先前那般冷硬,目光也柔和下來。就在她即將墮入某種遐想的剎那間,忽聽得一陣衣袍翻飛的聲響。再去看時,江離和旋鰲兩人已同時消失不見了。

  接下去,江離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他說:“這個沒用的男人我先帶走了,你可以考慮考慮是否做蒼冥山莊的掌柜。只是考慮的時間可別太長,否則這燃心蠱會讓他每一天都生不如死?!闭f罷又是一陣狂妄的笑聲。陸吾去聽那笑聲,倏忽之間似已在數(shù)里之外了。

  一張黃色的符紙就在這個時候飄然而下,落在了陸吾的腳邊。她將符紙拾起,上面用朱砂繪著復雜的圖案,樣子與尋常的符咒大不相同。那朱砂筆跡在她指尖觸碰到符紙的一瞬間發(fā)出了若隱若現(xiàn)的紅光,隨即紅光一閃而逝,恢復如常。陸吾將符紙翻轉過來,見背面寫著“焚之即晤”。她神色凄然地呆呆盯著這四個字,原來江離早就已經(jīng)把自己看透了,早就死死捏住了自己的弱點——什么第三護法,什么銀瞳鬼使,說到底她只是個女人。只要旋鰲在他手里,她陸吾的歸順只是個時間問題。

  這一夜,數(shù)不清的高手四處搜尋幾名護法的下落。

  無相宮建在一座與陸地相連的巨大島嶼上,他們占領了離島的各個道路,又焚毀了所有船只,島上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搜尋徹夜不歇,恨不能把整個島嶼翻過個來。

  陸吾躲在一個偏僻濕冷的洞穴里,她困極了,也累極了,可是片刻也不敢合眼。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估計山洞的火光不足以引起各派弟子的注意,這才將那張黃符紙燒掉。

  她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將那符紙一點一點蠶食成灰燼,心中突然間涌起無數(shù)個念頭,將昨天夜里所做的各種決定、所一再堅定的各種信念,沖擊得搖搖晃晃。符紙還沒有燒完,洞穴里便突然涌入一陣無比猛烈的黑色颶風。那颶風一下便纏住了她,圍繞她的身體飛速旋轉,將她的衣服、頭發(fā)瘋狂席卷其中。她漸漸覺得整個呼吸都被奪去了,眼前驟然一黑。然而下一個瞬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你來了。”

  是江離的聲音。這聲音虛無縹緲地傳來,仿佛遠在天邊,又像是近在耳畔。這聲音甫一落下,她的腳底便出現(xiàn)一條道路。這道路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光線映照而出,筆直地通向黑暗,一眼望不見盡頭,

  她能夠從回聲和陣陣襲來的細微冷風之中判斷出,這里似乎是一個空曠的大殿??纱蟮罾飳嵲谔^昏暗,她除了腳下那條路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還不過來?”江離的聲音已帶著幾分怒意。陸吾心一沉,便順著光源往前走去。等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她隱約看見兩排面目模糊的神像高高聳立在自己兩側。她本是看不清那些神像的面容的,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它們不懷好意地逼視著。

  又走了百十來步,她終于看到了神像的盡頭——高高的臺階之上是一個被層層帷幔遮住的區(qū)域,原來這個區(qū)域便是殿內(nèi)光線的唯一來源。不時有風方向吹來,輕紗帷幔被層層掀起,光線絲絲縷縷漏出來,忽明忽暗,如夢似幻。

  “我就知道你會想通的。”江離的聲音從高臺上的帳幔中徐徐傳出,沉郁而平穩(wěn),卻帶著明顯的嘲弄笑意,“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果然好忠心的銀瞳鬼使?!?p>  陸吾咬著下唇,暗中用力攥緊拳頭,“忠心”這兩個字刺得她心里一陣劇痛?!靶椖兀俊彼淅涞貑?。

  “忙什么?他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苯x說,“我還沒有告訴你‘女’字的掌柜需要去照管哪一門生意呢?!?p>  陸吾沉默不語,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這時,帳幔中巴掌輕輕拍了三聲,接著,一陣鐵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陸吾循聲看去,見到兩張臟兮兮的面孔從昏暗的光線中浮現(xiàn)出來,是兩個女孩子。她們蓬頭垢面,臉上是一模一樣的如同被抽去了靈魂般的呆滯神情。等陸吾看清她們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兩個女孩子都戴著沉重的手銬和腳鐐,身上一件衣服也沒穿,新的舊的傷痕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她們瘦弱的身體上。

  江離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兩個奴才一個叫‘吟盞’一個叫‘桃夭’,從此以后你就是她們的主子,她們是死是活都由你說了算?!?p>  陸吾心想,何以為這兩個奴隸取這樣古雅的名字?再看她們的模樣,雖是蓬頭垢面但都不丑,做個丫鬟勉強使得了。

  江離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說:“別小瞧了她們,馴服這兩個人可不容易。她們?nèi)蘸髸悄愫芎玫膸褪??!彼O聛?,低沉地“嗯”了一聲,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接著他說:“從今天起,忘記‘陸吾’這個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錦娘’。”

  “錦娘?”

  “沒錯?!苯x說,“身份便是聆花樓的掌柜。”

  ……

  錦娘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沉默地仰視著殷九??蜅M饷嬉咽窍﹃栁飨拢硐紡钠茡p的門窗映照進來,如同為客棧里的一片狼藉披上了火紅的嫁衣。

  殷九早早打發(fā)了萬川先到城郊的破廟里等著,自己則留了下來。他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很多,因此他始終沒有開口打斷錦娘。然而,聽她說得越多他就越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有無聲地站在原地。過了很久,他問:“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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