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往東,如同一匹行走在中原大地上的孤狼,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只知道朝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走、不停地嗅,因為前方有我的食物。一碗紅薯稀飯,沒多久就被消化干凈,我再也沒有跟人要吃的。我頂著餓癟了的肚子,穿過田野、拐過村子、蹚過溪流,跋涉在人煙稀少的平原上。正午時,我感覺自己腿腳快要打哆嗦時,視野中出現(xiàn)一個平常無奇的村子,村子中傳出的輕微砍木聲,讓我精神一振。我快步進入村子,順著砍木聲的方向來到一戶人家,人家里有三個木匠正在干活,其中一個寬背厚肩正在拿斧頭砍著木料的四十多歲中年男人,不是三叔李義成是誰!
我怔在當(dāng)?shù)兀舸敉盍x成的背影,忘記了說話。李義成剛砍下一斧頭,眼角余光中出現(xiàn)一個人影,側(cè)臉一看,也愣住了。李義成不可置信地“咦”了一聲,這一聲喚醒了我,嘴里迸出兩個字“三佬”,就再也說不下去。三天來的種種,此刻在我心中飛速旋轉(zhuǎn),攪成一鍋爛粥,糊住我的嗓子,讓我無語凝噎。如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欣喜,在這樣的氛圍中無處釋放,壓抑成輕輕顫抖的雙肩。我沒有哭,只是迎著李義成走過去,李義成站起身,伸出厚實的手掌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這兩下,如同秤砣壓到我心里,讓我的心徹底穩(wěn)定下來。
兩人還未及說話,主家已經(jīng)叫吃午飯,我這才感覺到幾乎麻木的饑餓,聞到飯香和肉香四溢的味道。我跟著李義成他們在八仙桌旁坐下,桌上一碗豬肉炒豆芽深深吸引住我的目光。豬肉是白豬肉,燒得爛爛的白肉發(fā)漲著亮亮的油水,肥肉微微往上翹起,肉香醇厚到幾乎使人沉醉。我再也顧不得什么,盛上滿滿一碗米飯,夾上一塊顫巍巍的豬肉塞進嘴里,飽滿的肉與汁瞬間刺激了我的味蕾,我兩下就咽下這塊肉,扒拉一大口米飯,又塞進一大塊肉。我吃了一碗又一碗飯,整整三碗飯,才讓我滿足得停了嘴。此時,李義成他們?nèi)司贫家呀?jīng)喝完,李義成微笑著看我咽下最后一口米飯,才慢吞吞道:“既然來了,就干活吧?!?p> 在這個叫做項店村的地方,我正式開始學(xué)木匠手藝,前十來天,李義成主要讓我推刨。那些由棗樹、紅楊樹整理出來的木料是雜木,表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一般用來做臺面。我使出吃奶的勁去刨,一天下來,肩酸手疼,兩天下來,背酸手破,三天后,推刨手柄將兩個掌邊肉撕開,斜斜的傷口從掌心直通到手腕內(nèi)側(cè),深達(dá)三毫米,血流如注,鉆心的疼。包上簡易繃帶,沒幾天肉就長好了,我對自己的恢復(fù)速度嘖嘖稱奇?;謴?fù)傷勢后,以后再干這種推刨活,我基本感覺不到痛,我的整個身體已經(jīng)適應(yīng)木工活。沒多久,我就對木工活上手了,干一樣是一樣,李義成對著我的作品點頭道:“做什么事都得用勁點?!边@話讓我干得更是起勁。之后李義成就教我砍料、劃線、鋸木、裝榫……李義成自己是個殘疾人,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和小指,其余三個手指,在新縣木工廠上班時奉獻(xiàn)給了機器。但這絲毫不會影響他對我的指點,在那直至過年前的兩三個月時間里,李義成傾囊相授,讓我在短短時間擠身優(yōu)秀木匠行列。也正因為李義成的恩師之賜,我在日后發(fā)達(dá)后,每年都會送給愛喝酒的他十多箱名酒,成全這一段師徒情分。
農(nóng)村人家房子普遍較小,主家將大姑娘的房間以及另外一個房間騰出來給木匠們住,我到來后,與李義成一起住在大姑娘的房間中。那帶著少女特有清香的淡淡味道,讓我睡得特別香甜。我的到來,引起了李義成與另外兩個木匠關(guān)系的微妙變化,我漸漸發(fā)現(xiàn),那兩個人望向我的眼神,帶著一絲不滿與挑剔。一個月后的晚上,睡前,李義成對我說:“明天開始,我們倆的活算在一起,他們倆另外算?!蔽宜查g明白過來,重重嗯了一聲。
與另外兩人分開干活后,我每天像上緊了發(fā)條的時鐘,準(zhǔn)時準(zhǔn)點開工、收工,做出的活計越來越精致,一些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老木匠才能處理好的細(xì)節(jié)處,我也可以在李義成的指點下處理妥當(dāng)??臻e下來時,我根據(jù)自己學(xué)的知識,結(jié)合這段時間對于木匠活的心得,開始設(shè)計一些比較復(fù)雜的兒童玩具。我在紙上寫啊畫啊,不滿意了就擦掉,直至將紙張擦破,才會再去跟大姑娘要一張作業(yè)紙。大姑娘白白凈凈,羞澀靦腆,正上高一,與我之前高中時的女生基本一樣,與異性很少說話,而我看到她,一開始也如看到學(xué)校女生,只偷偷看兩眼,極少說話。但是為了設(shè)計稿,我終于在一天晚飯后鼓起勇氣跟大姑娘開口,大姑娘聽后,紅著臉回了屋,不一會拿出來兩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的紙張,這兩張紙陪伴了我近半個月時間。設(shè)計了大半個月,我終于完成了令自己滿意的一件兒童推車設(shè)計稿。于是接下去的空閑時間,我用一些邊角料,做出了設(shè)計稿上的兒童推車,推車完成的那天,已經(jīng)接近我們工期完成的日子。我將那輛兒童推車送給了大姑娘,大姑娘紅著臉感謝,與我對視了一眼,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姑娘的眼睛好大好明亮。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快過年,木匠活完滿收工,主家結(jié)算了工錢。起程前,我拿到了李義成塞過來的八塊錢。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賺到錢,我捏著這八塊錢傻笑了好久。公共汽車到達(dá)新縣站后,我在縣里給自己買了一件淡黃色帆布衫,用去六塊錢。六塊錢的帆布衫算是極好的衣服,我特別珍視這件衣服,在此后的木匠生涯中,我經(jīng)常穿著這件衣服干活,直至將衣服磨破,依然縫縫補補舍不得扔。除去車費,剩下的一塊多錢,我回家交給了父母,對于幾十年如一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nóng)民來說,一塊多錢,足夠我們這個勉強撐著的家好幾天的口糧。